凤初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跑到了很奇怪的地方,她穿了一身宫人衣衫,别人都用很奇怪的眼光看她,凤初没好气地怒道,“看什么看!不许看!”
她索性在路边直接将上面的衣衫撤掉,露出里面穿着的水绿色小衫来,众人见一宫人,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妙龄少女,均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凤初将宫人衣裳拽在手里甩啊甩,好像要将那些烦心事情一并甩出去一样。这一天好像过得比过去任何一天都要漫长。
肚子又在咕咕叫了,凤初看着街角卖包子的人手上握着的包子流口水。可惜她摸了摸浑身能藏银子的每个角落,就是摸不到一文钱,“好饿啊……”
不能看不能看,越看越饿,凤初强迫自己转头看向前面,沿着小道往前走,凤初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糟糕了,又迷路了,算了,走到哪里算哪里吧。反正一个个都是混蛋!混蛋!都是自说自话欺负人的混蛋!”
“有谁问过我的想法,有谁在意过我的感受,连唐堂都那么说,连他都那么说。”她心里一酸,险些又要掉眼泪,急忙吸了吸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将满心的沉重稍稍压下去了一些,“厉害又怎么样,不厉害又如何,我只想过我的小日子,为什么要遇到李龟年,不遇到他的话,就不会踩坏他的羯鼓,没有踩坏他的羯鼓,他就不会让我给他送筚篥。我为什么又要把他背回去呢?不背回去的话,爹不会赶我走,他不赶我走,我就不会来长安,不来长安,就不会遇到这群人面兽心的混蛋!”
“欺负我一个女孩子好玩吗!”凤初嘀嘀咕咕的喃喃,“好过分。”
凤初吸了吸鼻子,却忽然闻到一阵很像的肉包子味。
转头一看,却瞧见文浩的脸近在咫尺,凤初有一瞬间都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谁,直到文浩伸过手来她才反应过来的大叫,“哥!”
文浩伸手将她乱七八糟的额发整理好,然后伸手捏了捏她双颊,“还知道我是你哥啊,看来还没傻。”
凤初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他手臂摇两摇,“我饿……”
文浩将肉包子递过去,凤初直接接过来就咬了几口,却因为吃的太急了险些咽到,文浩急忙敲了敲她后背替她顺气,“你慢点吃,没有人和你抢。”
凤初不听他说,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天知道她是多少天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包子了,“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她满口包子说话含糊不清,甚至说话的时候喷了他一脸,文浩还是听明白了她的问题,“还不是找你啊,为了找你,我可是把整个长安都走遍了几乎。”
凤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多不好啊,对不起啊,害你不能用心读书。”
“那你怎么补偿我?”文浩顺势问道,“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凤初偏头想了想,“恩,大不了哥中不了,我养你呗。”
“以身相许吧。”文浩忽然道,“好不好?”
“啊?”凤初一口包子含在嘴里硬是没有咽下去,“这个玩笑开大发了,我们是兄妹啊。”
虽然她小时候真的觉得嫁给哥哥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因为哥哥那么好,哪个男孩子都比不上啊。可是后来她才知道,妹妹是不能嫁给哥哥的,那是乱伦,是要遭天谴的。为此她还失落的晚饭只吃了寻常的一半分量呢,虽然那时候她才五岁。
“不是兄妹。”文浩声音沉了几分,“如果不是兄妹呢,我要是没有中状元,凤初愿不愿意以身相许呢?”
“啊。”凤初嘴里的包子直接掉在地上了,“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这个如果也一点都不好笑。”
“不是兄妹,没有如果。”文浩深深看着她的脸,“凤初,我们……不是兄妹。”
“诶?”凤初心里猛然一沉,“你在说什么啊。哥啊,你不会是没有睡醒糊涂了吧,我是你的妹妹啊,我是凤初啊。”
“我知道你是凤初。我没有糊涂,凤初,其实上次就想告诉你的。”文浩缓缓道,“但,总是没有下定决心。”
凤初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终于消失在了脸上,“你是认真地吗?哥?”
“我很认真。”文浩迟疑开口,“其实我知道,爹为什么赶你走,为什么容不下你了……”
“够了!”凤初骤然大喝一声,她眼睛里填满了浓浓的悲戚之色,脸上全是愤怒之色,“够了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
文浩无措地看着她,“凤初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完。”
“我不要听!”凤初双手捂住双耳,“连你都是这样的!说什么我不是你妹妹,说什么其实你知道爹为什么要赶我走,我根本不想听啊!我要爹亲口对我说,我要他亲口说我不是他的女儿,我要他自己来说!”
“凤初……”文浩忽然有些慌了,“你先冷静下来。”
“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都是这样!”凤初忽然转身就朝前跑,“我再也再也不要理你们了,再也不要了!”
她从没有跑得那么快过,文浩迟疑了一瞬,反应过来要去追的时候,凤初已经跑了好远了,文浩急忙跟在后面追,“凤初你听我说,凤初!”
凤初哪里听得进去,她一蒙头的往前跑,拐过一个弯躲进一个狭窄的小巷子里,看着文浩从巷子口跑过去,她红着眼睛,忽然谁都不想再看见。
一个人是这样,两个人是这样,三个人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
难道没有人看出来她其实很难过,根本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每个人都只想到自己,有没有人替她想过呢?每个人都好像很仁慈,都要捅了她一道之后,再非常关切地问她疼不疼,说我捅你一刀是不得已的,其实是为了你好的,可是没有人看得出来么?她疼得快要无法呼吸了啊!
她沿着墙壁滑下去,将自己藏进臂弯里去。为什么没有人在她身边,为什么在她最最难过的时候,谁都要往她的伤口上撒上一层盐?
这些不是她愿意的,也许她娘曾经做过什么让爹无法原谅的事情,但那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他为什么能够将疼了十六年爱了十六年的女儿眼睛都不眨的赶走?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他凭什么让她承受不是她罪过的罪过呢?如果可以,她宁愿从来不曾得到过,也不会在死去的时候,那么那么的难过。
而他们,又是凭什么理所当然的觉得她应该来承受这一切?让她接受她从未见过的娘,从未见过的姐姐,从未想要的什么恩赐?他们将她当作了什么呢?她是一个人,不是已经死去人的遗物,她会思考,有感觉,不是谁的影子,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肯听她说!每个人都理所当然的觉得她应该怎样,就连文浩,她从小到大敬仰着的大哥都要来烦她。
他难道不知道……她真的经不起更多的打击了么?哪怕换一天,可以是明天,可以是后天,可是为什么要是今天,为什么要是现在!她都已经逃得远远的了啊。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外面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黑了。
从狭小的缝隙里看天空,天空也变得窄小起来,她伸出手点了点闪亮的星星,忽然想起小时候,栾素抱着她坐在院子里,告诉她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
眼泪就这么顺着脸颊滑下来,她固执的抬着手,抬高再抬高,可是星星永远无法握到手心里来。
她愤愤然抬起手背将脸上的眼泪擦掉,“栾凤初你不许哭,你要争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有擦干眼泪,脸上还是一片潮湿,“一定是下雨了,一定是在下雨,下着一场好大好大的雨。”
“小人唐……要是你现在找到我的话,我就原谅你,并且告诉你,我喜欢你。想要你在身边,对我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会离开我,不会不管我。”她收回手来,背靠着墙壁,慢慢闭上眼睛,已经是秋天了,夜晚还是有些凉的。万幸那件宫人衣衫她还拽在手里没有丢,径自披上了,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找到我吧,找到我,我一定原谅你。”
可是唐堂已经找的发了疯。
站在空空的大街上,他的心没有来由的一疼,“凤初……”
他抬脚继续朝前走,可是长安城这么大,他要找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呢?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很寂寞,他必须到她身边去!
可是该死的,栾凤初你到底去了哪里!唐堂心中烦躁不已,抬脚就朝前跑,忽然眼前跑来一个白衣人,他定睛瞧了瞧,却是文浩,唐堂急忙追上前,“文浩!”
文浩蓦地转头看他,“唐堂?”
“你有没有见过凤初?”唐堂问得非常紧张,“有没有见过?”
文浩本想说没有见过,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了真话,“下午的时候,其实有见过,可是她跑的非常快,我也不知道她有跑到哪里去了。”
唐堂眼神骤然一冷,忽然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也不管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栾文浩!你竟然让她在你面前消失两次!”
文浩尴尬的偏过头去,“你放手。”
唐堂骤然一松手,“你和凤初说了什么?一定是你和她说了什么,不然她怎么会在你面前逃走,你是她最信任的哥哥,最骄傲的哥哥啊!”
文浩愣了愣,眼神有些恍惚,“她……真的是这么认为的么?”
“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唐堂觉得他想杀人,此时此刻,他很想杀人!
“我对她说,栾素不是她爹。”文浩喃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在她心里,我是她最信任的哥哥,最值得骄傲的哥哥。
“你混蛋!”唐堂直接一拳揍过去,文浩没有反抗由得他一拳实打实的打在他小腹,顿时疼得站不起腰来,“疼么?”
“那个家伙现在,心里一定比你更疼!”唐堂怒喝道,“你是笨蛋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栾素其实不是她的爹吗!我难道不知道你背着我们做的那些蠢事吗!你以为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栾文浩,从小到大,你到底什么时候,真的当她是你的妹妹,真心地想保护她哪怕一次了!”
文浩蹲在地上,肚子疼得站不直腰,唐堂的话像针一样刺在他心口上,他一直都知道唐堂是个可怕的人,果然,可以在瞬间看透一个人,他被他看得如此透彻,如此的不堪。
“你替她收拾烂摊子,不过是不想让人笑话,不过是不想让人污了你栾大才子的名声。有那样一个爱闯祸的妹妹,很头疼吧,其实很不想承认她是你妹妹吧。她闯了祸,当然会连累到你和你爹,你保护的从来不是她,而是那些看不到的名声和别人的闲言碎语!”唐堂冷声道,“可是她只以为你是最好的哥哥,永远都会帮她摆平那些麻烦,可是栾文浩你自己清楚,每次都是谁在帮她!”
无法反驳……也不知道怎么反驳,栾文浩的心,忽然之间疼得无法呼吸。
“我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些却从来不点破,让她相信她有一个世上最好的爹最好的哥哥,让她觉得没有娘也没有关系,她得到的不会比别人少。不让她的城池毁坏,让她至少还有一点可以守住的回忆。”唐堂慢慢朝他走近,蹲下身去与他平视,“可是你做了什么呢?在知道她是谁之后,又想利用她么?你到底……把她当作了什么。你们父子,将她当作了什么呢?”
他站起身来,慢慢朝前走,“栾文浩,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文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狼狈地坐到地上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残忍。
是,唐堂说的都没有错,他一直都无法了解唐堂,是因为他一直都不喜欢唐堂这个人,他将每个人都看透了,却没有一个人能看懂他。
他确实早就知道了凤初不是自己的妹妹,早到,栾素刚刚抱回凤初的时候。
那时候文浩三岁大,已经开始懂事了。抱回凤初那一天,是在下雪,爹身上披着一件斗笠,斗笠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看样子,他是在雪里走了好远一段路的。然后他看着栾素从怀里抱出一个婴儿来,告并且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她是你的妹妹,叫凤初,栾凤初,文浩是哥哥,要保护好她。”
其实那时候就是不喜欢她的,觉得爹有他一个孩子就够了啊,为什么要多出一个人来和他抢呢?要是多了她一个的话,爹一定会更疼她而忽略他的。
后来果然是这样,爹要照顾她,什么都以她为先,他很不明白地问爹为什么,爹告诉他,“这个孩子命苦,从一出生就没有了娘,所以爹才要更疼她,文浩你也是。”
可是凭什么呢?他明明也没有娘,凭什么她就要霸占更多的疼爱呢?
所以总是偷偷地欺负她,弄哭她,想让爹讨厌她,不要她,可惜她到底还是在栾家慢慢长大了。她很聪明,什么事情只要教一遍就会了,所以他总是暗暗的提示她,她却从不设防,总是听他的话,结果总是在闯祸。她闯了祸,他就去收拾残局,每个人都对他赞赏有加,所有人都不喜欢栾凤初这个小孩。
若不是忽然搬来一个唐堂,那么凤初也还是那个遭人讨厌的孩子吧。
他总是用他特有的方式看破他的小聪明,总是陪着凤初胡闹,总是让他气得跳脚。但他自认为没有露出破绽,凤初完全没有怀疑过他,爹爹更是没有。
凤初和唐堂闯入禁地的时候,他本能的觉得麻烦,才不要因为凤初的过失而让他跟着遭罪。所以才会第一时间走到禁地里去找人,这样一来如果早些找到她会就能免去麻烦,二来他有做过努力,大家都应该看得到的。你看,他做得多好,谁都没有看破过他,在世人眼中,他是个好哥哥,是好儿子,是小塘村的栾小才子。
就是现在,他到了长安,无意之间知道了凤初的身世,他第一反应就是如果和她扯上关系的话,绝对会前程无忧的。看,这就是栾文浩,这才是真正的栾文浩!
“哈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他出卖凤初去换取昭王的重视,可是为什么他的目的都达到了,在凤初从他面前逃开的时候,他会那么担心呢?
这不应该,不应该的。
她不就是个讨厌鬼,绊脚石,踏脚石么?他为什么会为她感到慌乱,现在又为什么会感觉到心虚无地自容呢?
唐堂说你知道吗,你是她最信任的哥哥,最骄傲的哥哥啊!
他明明不是,从来就不是啊。那是个傻瓜么,他不相信她从来没有看破过他,他不相信他一直没有露出过破绽,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这么相信他呢?
文浩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笨蛋笨蛋笨蛋!”
可是这笨得,到底是谁呢?文浩心里忽然就茫然了。
她不是傻,她只是努力让自己很傻,因为傻人不会在意那么多,傻人不会那么容易受伤。要到现在,文浩才忽然想明白了这一点。
顿时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她给过他尊重,可惜是他亲手将这一切给毁了。
唐堂已经实在跑不动了,他手撑着墙壁,心有余而力不足,说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如果五音出手帮你找到栾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去?”忽然一个声音响在他耳侧。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陈商,唐堂漠然道,“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不用再费心思了,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你大可以回去告诉他,既然都已经十多年了他都可以当作不知道,那么就请继续当作不知道吧。”
陈商叹道,“你这是在叫我们难做。”
“这没有什么难做的。”唐堂回头看他,已然满脸疲惫,“很简单,过去是怎样将来还是怎样,唐家就算有万贯家财,可是我不稀罕。那个冰冷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地方,不能称之为家。”
陈商若有所思,缓缓开口,“我会转告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拒绝我们的帮忙呢?长安这么大,你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
唐堂忽然笑了,这个笑陈商从未见过,那么温暖那么温暖,“不管找到什么时候,我都会一直找下去。因为那个家伙……是不愿意被别人找到的。”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沿着墙壁朝前走,陈商呆呆站在原地,难道就是这样一份感情,所以他宁愿不要万贯家财,也要贪享这一份温暖么?
他不能明白,因为他是唐家培养出来的杀人工具而已,他相信,唐啸天更加不能明白。因为生于唐家的人,是不知道感情为何物的敛财工具而已。
唐堂绝对是个另类,这样的人,其实也并不适合待在唐家。
已经整整一天都过去了,凤初就守在原地,可是文浩没有来,唐堂也没有来。
原来并不是她不离开,他们就能走到她身边的。
其实想一想,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凤初已经安静了许多,这一天来,她将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发现,她根本不需要这么难过的。以前那么多个日子不是都这么走过来了么?日子还是会继续往下走,这些难过的事情,不开心的事情,都会慢慢地消失不见的。
而且她这么跑出来,唐堂会担心的吧。好像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奔走,一直都是他在找她。她不要他担心,她要告诉他,凤初很好,凤初可以很坚强。
这么想着她从地上站起来,然而她坐的实在是太久了,所有站起来的一瞬间,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了。她歇了一会儿,等到双腿不再酸麻了才站起来,昨夜漫天星辰,可是到了下午的时候天空却乌云密布,这八月的天,也跟婴儿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凤初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依旧不认识,肚子饿得更厉害了,昨天啃了几个包子完全没的剩了,凤初有些后悔,干吗把文浩递过来的包子丢掉呢,留着说不定到现在还能填肚子呢。
凤初抓着随手抓住一个人,“请问,知不知道朱子巷怎么走?”
那人一脸怪异地看着她,“你找朱子巷啊?恩,哪里有钱人确实很多,乞讨的话,确实能要到点儿。”
凤初就郁闷了,难道她现在这幅样子很像乞丐么?不过那人倒是好心地指了她一个方向。有了方向就好办了,这长安街的街道四通八达,只要方向不错,就一定能走到的。
其实她之所以没有问梨园在哪里,就是怕别人觉得她这幅样子不靠谱儿不告诉她,所以才问朱子巷的,竟然被当作了乞丐!凤初忽然笑了,笑的非常开心。
看吧,她生的就是一副小人物的样子,就算是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的。
天是傍晚的时候开始下雨的,那时候凤初已经找到了朱子巷,可惜雨忽然就下了起来,她只得到人家屋檐下去躲雨,寻思着这个天什么时候才能雨停,奈何雨是越下越大,初秋的雨是凉人的雨,凤初缩在墙角只觉得冷。
是又饿又冷的,凤初也终于有些了解乞丐的感受了。
凤初是等到天都乌漆墨黑的了,雨都没有停,“唐堂,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呢。”
凤初坐在地上,头枕着膝盖,看着屋檐檐角落下的雨滴,这朱子巷每一户人家大门口都点着灯,就好像在等着谁回家一样,但凤初是知道的,这里其实很冷清,住在这里的人,也多半是冷清的人吧。
比方说那慕少艾。
凤初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当初怎么会迷恋他的呢?
难道说因为见识太少,所以看到一个慕少艾就错把惊艳当初恋,以为那就是喜欢了,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却喜欢的那么慎重,甚至还为他失落了好几天。
可是现在凤初已经知道了,喜欢一个人真的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是会想为他做更多,想一直守着他一直在一起,不想任何人代替自己待在他身边,这才是喜欢,这才是唐堂所说的那份喜欢。
——也是凤初现在,所拥有的这份喜欢。
她决定了,不管唐堂到底心里藏着谁,只要见到他,她一定要告诉他,一定要亲口告诉她。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凤初发现自己的嗓子真难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吓人,凤初心惊了一下,这是感染风寒了啊。都怪她太任性地跑出来,看吧,遭报应了吧。唇角咧了咧,她竟然还有心思笑出来,凤初觉得她真的没得救了。
慕少艾本是打着伞出来走一走的,然而远远看到一户人家屋檐下,有个人缩在哪里。他本来是没有打算管闲事的,他本来撑着伞已经走过去了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回了头,回了头就看到羊角灯朦胧的灯火之下,雨丝密密麻麻地落在少女脸侧,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捏在手心,慢慢地扯下来一样,在他的心做出反应之前,人已经大跨步地走了上前,他蹲下身去,手中的伞飘然落地,他的手触及她脸颊,这才发现她的脸非常的烫,他心中一颤,轻声唤她,“凤初?凤初你醒一醒!”
“唔……”凤初嘤咛一声,眯起眼睛来看向眼前的人,然后少女憨厚地一笑,朝他张开双臂,“你终于找到我了。”
慕少艾脑中轰然一阵响,最后一根琴弦折断,慕少艾知道他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是的,我终于找到了你,我以为我此生只会孤寂一世,但是……我找到了你。
他唇角勾出一抹温柔的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却听她靠在他耳边喃喃,“唐堂,我喜欢你,你只能是我的。”
慕少艾的脸上,彻底的白无人色!
他身体有些僵硬,少女浑身滚烫,发着烧,也不知道说的是胡话还是真心话。
他抱着她坐在屋檐下好久好久,直到浑身冷透了才抱着她站起来,没有关系的,是他找到她的不是吗?也许……也许他还有机会呢?
低头看着少女熟睡的脸,慕少艾忽然想起在安县的时候,自己怎么就忍心拒绝了她,让她趴在少年后背哭的那么惨呢?
要是那时候就牵住她的手的话……是不是现在,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难过成这样了呢?
凤初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软软的被子,她猛然坐起来,身侧却传来一把清润嗓音,“不要乱动,你还在发着烧。”
凤初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看向声音的源头,看到意料之外的那张脸,凤初有些不知所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慕少艾温温笑了笑,“昨晚我出门,发现你晕倒在人家屋檐下,就把你带回来了。”却是只字不提昨晚她看到他所说的胡话。
“哦,谢谢哦。”声音里却有着浓浓的失落,她在失落什么呢?是在失落,找到她的人是他不是唐堂么?慕少艾的心理,忽然很不是滋味。
“没事的。”慕少艾伸手触了触她额头,已经不是那么烫了,“躺下,大夫说你是感染了风寒,歇几天就没事了。”
凤初还只是哦了一声,眼神怔怔像是在发呆。
慕少艾站起来朝外走去,他知道唐堂满长安的在找她,可是他就是没有说。他知道这很自私,但他知道的……若是凤初踏出慕府大门,他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她的爱恋,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他若是放她走,他就真的会错过她了。
他真的很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在她还迷恋他的时候就留下她,要等到她发现了自己的心意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她的呢?
凤初还在躺着,慕少艾不让她起来,说是大夫说了不能起来,起来了风寒会加重。可是她根本不想躺在这里被他照顾,她知道唐堂一定会在找她的,一定找的已经发了疯了,她怎么能躺在这里呢?她要去找唐堂啊!
“喝药。”慕少艾将钥匙凑近她唇边,“喝掉,喝掉了风寒就会好了。”
“可是你都说了三天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凤初皱眉看他,“我不要喝了,你让我走吧慕少艾,我真的不能在留在这里了,唐堂会担心的。”
“我也会担心啊。”慕少艾忽然道,眼神无比深沉,“你怕他担心,难道就不怕我担心么?”
凤初茫然地看着他,“你担心什么啊,你又不喜欢我。”
“唐堂也不喜欢你啊,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呢?”慕少艾紧紧望着她的脸,“要是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为我留下来。”
“诶?”凤初讶然看着他,“我不会霓裳羽衣舞啊。”
“不需要。”慕少艾急急道,“见鬼的霓裳羽衣舞!那个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凤初还是摇了摇头,“可是我不喜欢你啊。”
慕少艾面上一僵,她连转弯都不会,说的这样直接——这样伤人。
可是当初他拒绝她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不是更加伤人么?那时候她可以不那么难过,是因为她并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她的一时迷恋而已,现在她醒了,他却陷了进去,所以他伤害不了她,她却可以轻易地伤了他。
“你怎么了?”凤初看他面上神色有些奇怪,像是在发愣,她偷偷地掀了被子,“你没事吧,没事的话我要走了哦。”
她说着穿了鞋真的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他,依旧是刚才的神色,凤初有些担忧,折回去,伸手触了触他额头,发现她根本试不出他额头到底是烫还是不烫,“喂,慕少艾?你到底怎么了啊。”
她忽然凑近她,额头贴着他的额头,“不烫啊,奇怪。”
她喃喃着离开,“好了,既然你也没有生病,那我可走了哦。谢谢你救我!”
她说完,当真头都没有再回过一次。慕少艾呆在原地,额头上似乎还有她的温度,可是这温度也会渐渐冷掉的,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没有牵你的手呢。
慕少艾惨然地笑了,他知道他输了什么,他输给了自己的自负,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喜欢那样的姑娘,一遍一遍为自己的不正常开脱,等到最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时候,却是全盘皆输。
凤初一路都是用跑的,她一颗心几乎要溢出来了,要是见到唐堂,见到唐堂的话,一定要告诉他!
她其实不确定唐堂在梨园,也许他去找她了,但凤初还是想去梨园试试运气。推开梨园大门,里面照样还是那么冷冷清清的,她一路朝唐堂的房间跑去,曾经还会迷路的凤初,已经可以准确无比地找到最近的那条路了。
她是多么的高兴,像是困扰着她的所有问题都烟消云散了,她只要找到他就好,找到他就好了。
唐堂的房间已经近在眼前了,她站定了脚步,忽然一把推开房门,脸上的笑容却在看到屋里的人的一瞬间,彻底僵在了嘴角边。
只见唐堂房里坐着两个人,他们靠得那么近,男的俊女的俏,怎么瞧都是最美丽的一对璧人。好像……她才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算什么呢?心心念念地想着他,盼着他,等着他来找他,身体稍微好些了就跑回来找他,满心的欢喜——可是这算什么呢?
凤初撇了撇嘴角,忽然大喊,“笨蛋!唐堂是笨蛋!”
喊完之后飞快地朝外跑。
也是这声笨蛋让唐堂很快的回神,不是幻觉……刚刚不是幻觉,真的是凤初,哪里都找不到的凤初,刚刚就真真切切的站在这里。他拔腿就去追,段青衣猛然唤住他,“唐堂!值得吗?你为了她……真的值得吗?”
唐堂回头,对着她微微笑了笑,“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而是放不放的下的问题。”
就算不值得,可是已经放不下了啊。
他很快就追到了她,用力拉住她的手臂,凤初不停地挣扎,“混蛋,你们都是混蛋,统统都是混蛋!”
“凤初你误会了,凤初!”唐堂心里说不来是该高兴还是恼怒,喜她会为他吃醋,她还是在意他的吧,怒她怎么就不相信他,以为他真的是那么随便的人么?
用力掰过她的身子,唐堂被她吓了一跳,只见她一张脸上,已经湿透了,那双灵澈的大眼睛里,氤氲都是水汽,心忽然就缩了一下,“凤初?”
凤初幽幽看着他,“段青衣很好看吧。”
唐堂微微愣了愣,心中莞尔,“恩。”
她像是哭得更凶了,“她非常有才华吧,李龟年的弟子,一定是有才华的吧。”
“她的确很有才华。”他肯定道。
她用力的要推开他,“那你去找他啊!你来找我做什么呢!你去和她授受不亲好了,你去和她谈情说爱好了!”
她越来越生气越来越语无伦次,唐堂的唇角却越来越翘,“凤初,我和她授受不亲,和她谈情说爱,你很在意么?”
“我就是很在意怎么样!”凤初是真的气疯了,“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要急着看到你,我是猪!我是笨蛋!”
“凤初,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忽然就想亲自听她说,听她好好和他说。
凤初忽然安静下来了,“我才不在意,我才不在意你和谁谈情说爱。”
唐堂缓缓松开她,然后转过身去,“既然这样,那么我去找她了。”
“不要!”凤初本能的大喊。
唐堂微微停下脚步来,没有回头,“为什么不要呢?既然你不介意,那么我找谁又关你什么事呢?”
凤初沉默了,唐堂抬脚又朝前走了几步。
“我在意!”凤初低低喃喃,“我在意的啊。我好想不在意,好想看不到,可是心口很难过,像是有针在刺。”
“为什么呢?”唐堂强忍着没有回头,事实上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他自己的心头难受的紧,但有些事情他必须要明白,也必须要让她明白,因为一旦他真的迈出了那一步,就真的再也不会放手了。
“因为我不想唐堂身边有别的女人,我不要唐堂离开我,我不要,只是想着有一天你会娶妻生子,你身边会有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我就无法安静下来。”凤初静静地说,“我知道这样很不好,知道这样很不对,你都有喜欢的人了啊,可是我就是无法不去想。”
“也许你只是太依赖我了呢?”唐堂淡淡道,“你只是习惯了我在你身边,所以忽然走开了,会觉得不习惯而已。”
“不是的!”凤初急急道,“不是这样的唐堂,我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不是习惯,是我喜欢你。”
唐堂浑身一颤,“可是你喜欢的不是慕少艾么?”
凤初喃喃,“从来没有慕少艾的,从来……就没有慕少艾……”
“也许你的喜欢,只是像当初喜欢慕少艾那样的呢?”唐堂缓缓转过身来,隔着三步距离望着她,“记得我说的么?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会想要和他在一起,会想要更多,你的喜欢,又是哪一种呢?”
凤初望着他,向前走了一步,从来都是唐堂去找她,从来都是唐堂在为她游走,她能为他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她继续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她就站在他面前,像无数次梦中的情景一样,凤初终于可以看到和他一样的风景,而不是他一个人为她心慌为她担忧。
“但我不要唐堂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说得非常坚定,眼眸被泪水洗过,像是最干净的玉石,里面倒映着他的脸庞,“我要唐堂,只待在我身边,就像……我只待在唐堂身边一样。”
他忽然倾身抱住她,她还在说,声音柔柔的就凑在他耳边,“一不小心就与子偕老,一不小心……就白发如霜。”
足够了,所有的一切都足够了。
他的那些孤单寂寞,在她那一句与子偕老,白发如霜之中,消失的干干净净。
已经都不重要了。
段青衣站在门边,眼神茫然看不清喜悲,要到现在她才知道李碧词那句话的意思。
李碧词说,你输给她一样东西。
她输的不是那份坚韧,不是时间的长短,不是长相的好坏,不是才情的高低,而是唐堂的喜欢。就算你花容月貌,就算你才高八斗,但他不喜欢你,你就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