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有人。
凤初却不敢睁眼,她本来还在做着美梦的,梦见她和那慕小公子正花前月下呢,忽然她脚下一滑,踩着什么东西滑下去了,她伸手去拽坐在身边的慕少艾,哪里知道那个人回头来,却是一个清风道骨的老者,她眼睛睁大,这不是李龟年么?但她还不曾来得及开口说话,那人脸面渐渐开始融化,最后变成一具很诡异的白骨,一对洞黑的眼窝森森看着她,甚至还咧了咧嘴巴,阴测测的问她,“我的筚篥呢?”
她刷一下被吓醒了,惊醒的一瞬间,直觉房里有人,所以硬是将那一声尖叫压了下去,此时心跳急促,打雷似的响在耳边,像是心要从心口之间跳出来一样,还偏得压抑着不叫出来。因为直觉地感觉到了危险,这屋里有人。
这种感觉就和在洛阳的时候住客栈时一样,她才闭上眼睛就感觉到有什么人在她房里,所以后来硬是跑到唐堂房里去的。不过那时她和唐堂房间就是对面的对面,就算有什么她叫一声唐堂就能赶过来救她的。但现在不一样,这里房间与房间之间距离太远,如果她叫出了声,房里的人恼羞成怒的杀人灭口,这就大大糟糕了。
所以就算凤初已经害怕到了极点,浑身直冒冷汗,还偏偏得装作在沉睡的样子。
太安静了,因为太安静,所以那一点点的窸窣脚步声才显得尤为明显,凤初双手紧紧抓在一起,暗自祈祷,若是偷银子的小偷儿,摸到没有银子就早早离去吧。
正在心里碎碎念着,忽然凤初想到了,她柜子里似乎还放在李龟年交付给她的筚篥啊!
想到这一点,凤初顿时惊出一身虚汗,这些日子过得太逍遥,她都快忘记她和唐堂为什么来长安了,光顾着自己的小心思,竟然把李龟年的嘱托给忘记了!
糟糕了,要是贼人偷了筚篥,她要怎么去完成李龟年临终前的托付!要是李老前辈泉下有知,死不瞑目,从地下爬上来找她算账……越想越着急,当下也顾不上害怕了,凤初呼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尖声喝道,“谁!谁在这里!”
骤然一声哐当声,什么东西被踢倒的声音,凤初心中一震,“到底是谁!”
这屋里果然有人!因为太过害怕,就算已经强自镇定,但她声音里的颤抖还是无法掩饰的。屋内很黑,这不是月中,没有月色,所以就显得更加的黑。
凤初颤抖着摸索着点上了灯。浅黄色灯光顿时将屋内撕开一片光明来,凤初稍稍定下心神,然而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提在半空的心,手中的灯火虚晃了一下,凤初吓得几乎要尖叫,猛然打了个冷战,转过头才发现,那边窗户没有关上。
“果然!”凤初喃喃道,“果然有谁来过这里!”
她走过去,腾出一只手将窗户关上了,走到房间里面的柜子边上,就看到边上的脸盆架倒在地上,显然刚刚在黑暗之中,在这里的某个人因为她的忽然出声,慌张之中绊倒了脸盆架,从窗户逃走了。
凤初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将灯放在柜子前面的圆案上,转身打开显然是被仓促关上的柜子,里面一片混乱,甚至地上还落下几件衣裳,凤初蹲下身去,伸手抓起散在地上的衣裳。
衣裳抓到眼前,凤初却怔住了,手上的衣衫,是一件小薄袄子,杏黄色的。这是栾素亲手替她做的,她还记得栾素那么温柔的神色,他说,“凤初都这么大了,也该置办置办几件好衣衫了。”
他们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的银子的,穿的都是栾素亲手做的。从小栾素就是又当爹又当娘的,她又很调皮,想也知道,将她带到这样大,栾素是有多不容易。心里忽然发酸,直到有水珠子落在衣服上,凤初才回过神来,一抹脸,竟然哭了。
索性坐在地上抱着衣服坐了一阵。算算日子,她都已经出来两三个月了,爹爹还好么?哥哥还好么?有没有想她,爹爹有没有后悔将她赶出来,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挂念她?
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也不知道那王三小姐有没有接受她其实是个女孩子的事实,不知道文浩后来是怎么收拾那烂摊子的,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好好将李龟年下葬。
忽然发现,这些日子以来,努力的不去想这些事情,努力让自己有其他什么可以去想可以沉迷——所以在看到慕少艾的时候,才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不放吧。所以她会喜欢慕少艾,其实也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可以投入全部心思的人去想念,这样就可以不用记得那些不开心的事。
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凤初心中一轻,一直困扰她的问题消失不见,取而替代的,却是这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难受。
她抱着衣服站起来,仔仔细细的叠好了放回柜子里去,检查了一遍,发现筚篥还在,安安稳稳地躺在柜子的一角,因为她的遗忘,孤零零的闪着暗沉的光。
凤初执起筚篥,深呼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惆怅,脸上挂上一个灿烂的笑来,“难道刚刚的梦,是李老前辈托梦的不成?好啦好啦,我明天就办正事!一定会找到段青衣将筚篥交到她手上的。”
将筚篥擦了擦放回去,凤初将包袱拎出来,放在圆案上,打开来,一件一件翻出来看,翻一件,心里就沉一份,每一件衣服都是栾素亲手做的,此时看着,心里就会很温柔。很快包袱里的衣服都被她翻了一遍,然而凤初心中却渐渐觉得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东西。这包袱里只有几件贴身衣物,其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凤初怔了怔,猛然瞪大眼睛,不见了!
她飞快的将衣服从包袱里面抽出来,但就算是将包袱翻了个底朝天,然而还是没有。原本放在里面的珠花首饰,全都不见了!
凤初呆在圆案边上,眼神恍惚,那些东西,大约是她娘在这个世上,仅存的最后一丝念想了吧。可是现在不见了,任由她翻遍了每一寸每一寸,就是不见踪迹。
她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包袱就冲出了房门,天还没有亮,黎明前的黑暗尤其的压抑,凤初也顾不得害怕,抬脚就朝唐堂的房间跑。
唐堂离她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前些日子她是在迷路之间找到唐堂的住处的,但奇异的,这黑暗之中,心里想到的竟然只有唐堂,脚步急促的,奔过去的地方,不偏不倚,准确无比,最终停在了唐堂的房门前。
她抬起手就敲门,黑暗之中,这笃笃笃的敲门声尤其刺耳,很快房内传来一把慵懒疏冷的声线,“谁啊。”
凤初心中一颤,有一瞬间的迟疑,“是我。”
房里一静,接着下一瞬门哐当一声开了,但见屋内黑不溜秋的,只有站在门边的唐堂,一身白色中衣,头发懒散的披在肩膀上,因为太黑了,并不能看到他脸上,到底是何表情。
“哟,小凤初,你想我了?”标准的唐堂不正经的嗓音,凤初一颗心,瞬间安静了下来,原本的不安不见了,只觉得这人哪怕只是站在这里,只是说了那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有安抚人心的能力。
“去你的,少不正经。”凤初啐他一口,从他身侧走入房间里去,点上灯,屋里顿时亮了起来。凤初转眼去看他,却见他赤足立在门边,脚下未穿鞋。
“你怎么不穿鞋?”凤初困惑地看着他。
“说吧,什么事。”唐堂反手关上门,避开她的问题,缓缓走到床前,弯腰捡起靴子套上,这才走到凤初身侧的圆凳上坐下,一手支额,眼神融融的,“让小凤初这么深更半夜的来敲我的门,可是真真不简单啊。”
凤初理了理思绪,将事情始末说给唐堂听,但见他原本还有些戏谑的表情,缓缓变得肃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火太暗,所以凤初觉得唐堂有些远。
“怎么办嘛。”凤初急得快哭了,唐堂却依旧是那副死人样,凤初伸手正要去扯扯他,唐堂忽然站起来了,走到床边,拎起外袍披上,凤初困惑地看着他,“你要干吗?”
唐堂灿笑道,“去你房间看看,这小贼,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啊。”
“你看出了什么?”凤初一脸期冀地看着唐堂,只见他相当正儿八经的在她房里查探了一番,来回几次从柜子走到窗户边,反复的推窗开窗,弄得凤初一头雾水,十分之搞不清状况。
“嘘。”唐堂做了个噤声手势,蹲下身去,蹲了好半会儿,凤初好奇的很,跟着蹲下身,却见地上静静躺着一块玉佩,那玉佩并非是栾素给凤初的那一块,上弦月形状的玉佩上有桃花静静盛开,是那日在集市上,李碧词送给凤初的那一块。
“奇怪,真奇怪。”唐堂低低道,“这小贼,偷东西,竟然还有漏掉的。”
“诶?”凤初不解,“漏掉不是很正常嘛,这有什么奇怪的?”
唐堂似笑非笑地望了凤初一眼,“笨,你觉得玉佩从高处落下来,有不摔坏的道理么?”
“啊咧。”凤初恍然大悟,“是啊,要是这玉佩是小偷走的时候仓促漏下的,该摔坏,再不济,也该有裂痕才对。这玉佩完好无缺啊……”
“所以说,这偷东西的小贼,真真有趣啊。”唐堂沉默一阵,伸手将凤初抓在手里的玉佩拿过来,就着灯火望了望,只见灯光之下,更显得玉色洁白,这是一块上好的玉,并且,若是没有看错,这东西曾经是宫中之物。因为这种蓝田玉,只会出现在皇宫之中。
“这人不要这块玉,却偏偏将你爹给你的东西偷了个精光,到底是为什么呢?”唐堂缓缓自语,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向十二分困惑不解的凤初,低低问,“小凤初,你爹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娘的事情?”
凤初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啊,爹没有说过,我小时候问过,可是爹从来没有回答过,所以我就没有再问过。”
“奇怪。”唐堂眉头微皱,“你爹忽然赶你走,并且把你娘曾经用过的东西全部给你了。现在这小偷只偷走了你娘曾经用过的东西,这块玉佩却完好无损的留在这里了,小凤初,也许你爹将你赶出来,和你娘有关。”
“诶?”凤初愣了愣,“我娘?可是我娘都死了十多年了啊,爹说我娘是难产,生下我就死了,我都没有见过我娘啊,而且十六年来,爹从来没有提起过我娘,这也太奇怪了吧。”
“也许是我想错了吧。”唐堂淡淡道,“不过,有些事情,该发生还是会发生,不管隔多久,也会因为某些东西浮出水面。”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凤初拿过玉佩来,仔细地瞧着,该时候烛光落在少女微微扬起的唇角边,这一霎那的神色,忽然和一幅画契合了,便是这一霎那,唐堂脑中猛然闪过一道光!
是了!
玉佩上的桃花!
这桃花的来历,真的是太大太大了。
唐堂忽然轻轻扣住凤初的下巴,神色极为认真的端详她的脸,是了,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龟年为什么李碧词,在看到凤初的一瞬间会说很像。
这真真是太像了。
他和凤初一起长大,凤初的模样一早就熟悉了,所以因为熟悉,反而会忽略很多东西。
“唐堂?你干吗!”凤初抬起手在唐堂眼前挥了挥,“喂喂喂,你得了失心疯?”
“哟,想不到小凤初你竟然还有几分姿色啊。”唐堂戏谑道,“唔,也许那慕小公子会看上你也说不定。”
“哈?”凤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关慕少艾什么事?不对,现在在说小偷,在说小偷为什么没有偷走玉佩,你怎么会忽然转到了慕少艾身上去的?”
唐堂放下手,转过身,神色变得肃然,这一份肃然却不敢被凤初看到,他稳了稳心神,重新转回身去,脸上已经挂上了凤初所熟悉的那个笑,他走到柜子前,执起筚篥来,“因为慕少艾,也许会认识段青衣呢。”
“咦?”凤初更加困惑了,“你怎么又扯到段青衣身上去的?”
“哎哎,笨啊,说了你也不懂。”唐堂敲了敲她脑袋,“不要想那么多,你娘的那些东西,我来负责找找看,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的事情。”
“为什么啊。”凤初发现,只要和唐堂说话,自己绝对会变成大笨蛋,“有小偷不是应该报官么?为什么不要说啊。”
“笨死了。”唐堂鄙视地看着她,“你深更半夜跑到我房里去,毁了我名声啊,我还没有娶媳妇咧,到时候官差一问,就谁都知道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我唐小才子一世英名不就毁了么!”
凤初唇角抽搐几下,她怎么会笨到去问唐堂这么白痴的问题呢!看他满嘴胡言没个正经的,到现在为止,她就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
唯一知道的是唐堂绝对有事情瞒着她,而且是一定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太知道他了,一旦开始胡言乱语,就绝对是为了掩饰什么事情了。
凤初也不再问,只听唐堂又说,“所以,千万不要报官,那些失窃的东西,你就当不知道,不存在。”
“好好好。”尽管她十分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还是配合地点头再点头。
“段青衣。”唐堂握着筚篥在屋内踱了几个来回,“李龟年的关门弟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啊。”凤初眉心微皱,“李老前辈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就死了,只说在长安,可是长安这么大,要到哪里去找啊,而且,要是段青衣改名换姓,不就更难找了么?总不能每个人都问一遍吧。”
“是啊。”唐堂应道,“李老前辈说过,段青衣是他自己赶走的,要找到段青衣,就更难了。”
“哎。”凤初轻叹,“之前还不觉得难,可是现在,怎么感觉这个任务是永远没有尽头一样啊。”
“不过,总归是会有尽头的。”唐堂转身走到床边,“就像这黑暗,你瞧,太阳升起来了。”
凤初眯着眼睛,天际乌云消散,黑暗剥离,晨曦归来。
“咦?”唐堂忽然拍了拍凤初肩膀,“你看那边。”
凤初困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却见庭院拐角处的柳树下站着两个人。站着两个人倒是不奇怪的,奇怪的站着两个人,是凤初觉得永远都不会站在一起的两个人。
“张合怎么会……”凤初瞠目结舌,“和花旦娘子搂搂抱抱的啊。”
“嘘。”唐堂一把捂住她的唇,“小声点。”
凤初很是愤怒的拍掉他的手,“干吗啊,她不是那么坚定的说喜欢慕少艾?她不是觉得其他人喜欢慕少艾都是不可以都是肤浅的?那么现在她这样又算什么呢?”
她都不会知道,她因为她的话,那么那么失落那么那么的难过,却在转身就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的,这要叫她怎么不气?
“也许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唐堂低低道,“深呼吸,对,安静,安静。”
凤初试着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怒火,“你说嘛,凭什么啊。”
“凭人家是当家花旦嘛。”唐堂笑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先不要下定论。”
“这不是……”凤初懊恼地看着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手臂就被唐堂给揪着了,转身拖着她就朝外走,“喂喂喂,你要去哪里。”
“走,我们去看热闹。”唐堂声音之中带着几丝兴奋,“看看这花旦和张合,到底是在干什么。”
“好好好。”这点凤初绝对是赞同的,当下绕出了房间,直奔花旦娘子那边去,然而才走到那边,却见四处安静的很,哪里有萧寄蓉和张合的影子?
“不可能啊。”凤初甚是不解,“刚刚还在这里的啊,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呢。”
唐堂若有所思的四处望了望,好一阵才缓缓开口,“估计是我们一起眼花了。”
“算了算了。”四处找了一遍就是不见人影,凤初也懒得再找,“反正她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情,我只要知道一点,那就是我栾凤初可以输给任何一个人,就是不可以输给她!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其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错不错有志气。”唐堂拍了拍手,“这么说,那慕小公子,你是势在必得了?”
“那必须的。”凤初瞥了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得回去换身衣服,顺便把房里收拾收拾,一会儿该吃早饭了。”
“好。”唐堂想了想,忽然道,“不过吃完早饭,你得和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凤初讶然转身,彼时东边太阳破土而出,照在少女脸上,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可心。
“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唐堂朝她眨眨眼睛,转身朝着相反的地方去了。
吃完早饭,本来凤初是要和唐堂去一个地方的。
不过事情都是有变数的,所以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
凤初和唐堂才走到梨园大门口,远远就瞧见一大堆姑娘朝这边走来,这样的架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长安第一公子要到这里来了。
果然,很快就瞧见一顶攒花小轿朝这边来了。唐堂忽然凑近凤初耳边低低道,“你瞧,你的慕小公子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上忽然想透了很多事情,所以第一次的,对于慕少艾的出现,并不曾感觉到惊喜。当然还是有些高兴的,毕竟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总归是迷恋过他,甚至到现在还是迷恋着他的。
但总归是少了那一份痴狂吧,谁人不爱美人,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那份痴狂,所以在看到他的时候,也不觉得这人有多绝世了。
所以她本来是想拽着唐堂走开的,事实上她也真的拽着唐堂走开一段距离了。
此时轿子已经抬到了梨园大门口,在轿子边上好大一块空隙,凤初和唐堂正要穿入人群中去,身后猛然一阵躁动,接着传来一个响亮的耳光声。
“贱人!”一声尖声高喝,愣是让凤初已经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她眉心皱起,转头,果然看到萧寄蓉身边站着的那个丫鬟,怒气冲冲地看着坐倒在轿子前的粉衫少女,那少女甚是委屈,却捂着脸不敢说话不敢抬头。
“怎么了?”唐堂柔声道,“不走了?”
凤初犹豫片刻,正打算不管闲事,却又听那丫鬟颐指气使喝道,“长没长眼睛?我们家小姐站在这里,你没有看到吗!我们小姐可是精心准备的这身衣衫,你这么一踩,不就毁了么?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些人就是拎不清状况,一眼看着就是不知道从哪个穷地方出来的货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呸!”
好个牙尖嘴利的奴才!她这分明是意有所指!凤初刚刚稍微舒展开的眉头,骤然紧紧拧起来,她一把放开唐堂手臂,转身就朝轿子走去。
这样大的动静,轿子里的人却动也未动,丝毫没有从里面出来的意思。
凤初已经走过去了,四下忽然一静,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显然有人认出她就是昨天和慕少艾在一起的那个人。凤初也管不着别人在说什么,她蹲下身去,伸出手一把将被推倒在地上的少女扶起来。站在萧寄蓉身侧的丫鬟上前一步,高声轻蔑道,“哟,还来管闲事的了。”
凤初只是冷冷望过去一眼,她轻易不和谁红脸,不和别人吵架,不得罪人,但并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我说错了么?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那丫鬟说着白了她一眼,转头却看到萧寄蓉脸色并不好。
凤初冷哼一声,“你不也是个奴才?你又算什么?”
那丫鬟脸上刷一下白了,当下就要上前去,萧寄蓉伸手挡了一下,“栾姑娘,我看你如今也是我们梨园的人了,同个奴才计较什么。”
凤初猛然睁大眼睛,“什么叫计较什么?刚刚她出手打人了吧,还打的那么理直气壮,你难道就不说几句?任由她胡来?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动手打人?”
“凭她踩脏了我们小姐的衣衫。”丫鬟不依不饶的仗势吼回去,“怎么,不服气啊。”
“你!”凤初怒极反笑,“很好很好,衣服脏了洗洗不就是了,不管怎样,出手打人就是不对!”
唐堂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立在一边看着,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小脸通红,清亮的眼眸子像是要烧出火来,愤愤然瞪着那小丫鬟。
她实在不够牙尖嘴利,以前在小塘村的时候,是大家都会下意识的让着她,由的她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只是如今换了一个地方,人心都是凉的,这些人在这里围观了这么久,没有人想着上前去说句公道话,甚至也许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不然那萧寄蓉身边,又怎么会奇怪的空着没有人靠近?有人吃了亏,别人学乖了不去靠近,但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倒霉鬼。
倒霉鬼之一就是那个站在凤初背后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的粉衫少女,倒霉鬼之二当然就是凤初了。
这戏园子里的小丫鬟,哪个不是牙尖嘴利的,凤初鲜少与人吵架,唐堂几乎都预见了,凤初会败下阵来。
果然,凤初显得语拙了,那丫鬟渐渐露出得意之色,萧寄蓉原本还有些顾忌神色的脸上,也渐渐展现出几分飘飘然我最美丽的神色来。
围观人士目光可谓是精彩至极,有的不屑有的同情,有的心有戚戚还有的幸灾乐祸。但不管周围怎么样,那顶轿子就是安安稳稳地立在那里,轿帘子纹丝未动,显然里面的人是不打算出来的。
凤初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吵不过这小丫鬟的,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一开始就找错了对象。要是没有自家主子的允许,哪家丫鬟敢这么嚣张?这花旦娘子要保住自己的气度,自然是不能失了身份的去同个小姑娘计较的,所以就只有丫鬟去做。了解到了这一点,凤初直接转头看向萧寄蓉,“我说萧姑娘,你家丫鬟这么放肆,你当主子的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也觉得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没有资格和你萧花旦相比,你是金贵的身子,别人碰一下也碰不得?”
萧寄蓉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清淡笑意,“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看着她的笑凤初就生气,明明事情是因为她而起的,她倒好,反倒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完全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样,要多清高有多清高,要多假有多假。
本来凤初远远瞧见萧寄蓉的时候,还是非常欣赏她的,毕竟成为梨园的花旦,一定是有点本事的,看她长得又十分好看,哪里知道竟然背地里阴人!
“师妹,我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就不关你的事情,莫要在这里挡了慕公子的去路。”萧寄蓉声音清清悠悠的,十分好听,此时听在凤初耳中却尤其的刺耳。
她是真的气死了,“是不关我的事情,但我就是看不下去怎么样,准你们欺负人家一姑娘家,就不许我来帮人家?这是什么破道理!”
萧寄蓉老神在在地耸耸肩,“所以,师妹,这好像就不是我的错了吧。”
“这确实不是你的错。”凤初却忽然笑了,并且笑的还十分的阳光灿烂,只是她眼中的狡黠之色太亮,亮的萧寄蓉忽然有些不安,“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啊,像我们这些从乡下来的妹子,哪能和您比啊,哪能对您做什么啊。”她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弯,唇角的梨涡轻盈动人,然后在众人奇怪的眼神之中,忽然转过身来,萧寄蓉脸色急变,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拦着她。
然而凤初本来就是站在慕少艾轿子前的,萧寄蓉是靠在梨园门口,与轿子隔了有十丈距离,所以她哪里拦得住!就见凤初转身一把隔开躲在她身后还在啜泣的粉衫少女,向前大大跨了一步,接着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之中,一把扯下了轿帘子!
场上肃然静谧一片,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只有眼神,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凤初,在长安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还不曾有人这么嚣张的扯慕小公子的轿帘子的!
可是栾凤初就是拽了!还当着这么多围观人群的面,毫不犹豫的拽了!
这一瞬间,一道奇异的亮色从唐堂眼中闪过,他几乎都要为她喝彩为她加油了!他本来都要去帮她收拾残局了,甚至都已经上前走了一步,此时生生顿下脚步来,只是站在那边看着。
他想看一看,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小丫头,到底可以有多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