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飞快地朝远处露出一角的茅屋跑去,寂静的山林之中,筚篥婉转悠扬,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穿梭而行。那茅屋看着就在眼前,但真正跑到屋前却也花了好长时间,凤初累得直喘气,凑近细细打量眼前景致。
是一处三合小院子,清一色茅草蒙顶,前面有木门两扇紧紧关着。
唐堂用手肘触了触凤初,“小凤初,快去叫门。”
凤初腮帮子鼓鼓的望着唐堂,眼眸子亮亮的,倒映出少年灿烂笑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叫门?”
唐堂抬起袖子擦了擦她额角的尘土,被汗水一湿黏在白白的面皮上,“因为好男不跟女斗,这么好的机会自然要留给你。”
“诶?”凤初相当困惑地看着唐堂,显然不明白好男不跟女斗与叫门之间的联系,正打算继续往下说,屋内的筚篥声停歇,随后传来一把清幽的声音,“进来吧,门没有关死。”
唐堂错开凤初,一把推开了山木门,只见一排青砖小道尽头是一间正堂,正堂里坐着一个白衣老者,头发全部白了,却一丝不苟地梳好簪好,背对着门坐着,一手垂在膝盖处,手心里正是握着一个奇怪的管状乐器,通体乌黑,被日光耀出几丝亮光。
凤初拉了拉唐堂的衣袖,“喂,这人……”
唐堂对她眨眨眼,“就是这人吹的筚篥啊。”
“唐堂啊,你又来啦。”老者缓缓地转过身来,果真已经很老了,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明,凤初打量他几眼,这人年轻的时候,必定是比唐堂还要风流俊秀的存在,不过……凤初陡然睁大眼睛,眼神由茫然变得杀气腾腾,“唐堂?怎么,难道你认识他……不对……你果然诓我来这里!”
唐堂笑的相当阳光明媚,隔开凤初朝老者走,“是啊,我又来了。”
凤初不依不饶跟着唐堂追问,“你为什么要诓我来这里?嚎!这里是禁地,你竟然偷偷摸摸地来这里!”
老者亦在打量凤初,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喃喃,“真像,真像啊……”
凤初困惑地看着老者,指了指自己再问,“真像什么?”
老者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像一个故人。”
凤初拍拍自己腮帮子,“难道我长得大众脸?”
唐堂不回答她的问题,一直走到老者身边,探了探他的手脉,老者叹息摇头,“不行了,老朽行将就木矣。”
唐堂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李老前辈……”
“人总有一死,况且,我本来就该死了,苟活了这么些年,我也知足了。”老者视线从凤初脸上移开,望着湛蓝天空,“我李龟年,一辈子得知己得红颜,得名声得财宝,并无遗憾。”
凤初错愕地指着那垂危老者,颤声,“你……你……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歌者李龟年!你竟然还没死!”
李龟年双目淡然带着一丝笑意,缓缓地对着凤初点点头,“是啊,我还没有死。”
凤初连忙凑近了打量这个传奇一般存在的老者,见他面上镌刻了许多故事一般,抿了抿唇,十二分的不明白,“可是你怎么会在清泉山后山禁地?难道因为你住在这里,所以这里成了禁地?”
李龟年笑着点点头,“不错,村民听到山上筚篥声,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只以为山上闹鬼,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来这里了。而此地溶洞又多,也许村民上山失足落入溶洞中丧命,就更加以为这后山是块不祥之地,所以被列为了小塘村禁地。”
凤初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又望向唐堂,“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一个人偷偷来这里多久了啊。”
李龟年轻笑出声,“这位小老弟来了有些日子了,去年清明时节,我敲击羯鼓,大概因为声音太过洪亮,引了唐堂来,周儿复返,时常同我老头子讲讲外面的事情。”
凤初瞪着大眼看唐堂,伸手戳他心口,“诶!唐堂小人,你竟然背着我偷偷来见这么个大人物!”
唐堂白了她一眼,“告诉你你能藏得住心思么?要是告诉了你,李老前辈的安静生活保准被打乱。”
“那你今天找我来做什么?”凤初皱眉,确实,她当真藏不住秘密,要是知道李龟年就在这里,保准一早说出去了。
唐堂笑的带着几分算计之色,“当然是找你来当搬运工了,你也看到了,李老前辈年事已高又身染重疾,必须扶出山去诊治,所以就找你喽。”
凤初目瞪口呆,怒了,“唐堂!你诓我来这里也就算了,竟然还叫女孩子当搬运工,我搬,你做什么?”
唐堂剔了剔尾指,“我么……自然是看着你搬了。”
凤初脸彻底黑的跟锅底似的,当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将李龟年逗笑了,“哈哈,小姑娘真真有趣,有趣!”
凤初颇为不自在地扭了扭胳膊,转移话题,“这么说,李前辈您一个人住在这里这么多年啊。”
李龟年摇摇头,“也不是,我有个关门弟子的,只不过一年前离开了,此地就剩下我一个人而已。”
“弟子?”凤初讶然地看着他,“您弟子真不孝顺,您身体都这样了,他竟然一走一年都不回来?这也忒忤逆了!”
李龟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其实,是我自己叫他走的,他是被我赶走的。”
凤初大奇,“为什么呀?”
李龟年轻轻一叹,“皆因孽缘……孽缘啊……”
凤初却越听越不明白,转头看唐堂,却见他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李龟年忽然双手捂住唇,浑身剧烈的颤动,拼命忍住咳嗽,凤初赶紧上前拍了拍他后背替他顺气,“李前辈,您不能这样忍着,您得咳出声来啊。”
李龟年却摇摇手,等到又缓了一缓才喘息道,“不能咳出声,咳了,嗓子会变坏,就不能唱歌了。要是不能唱歌,再次遇见他的时候……会认不出我的……”
凤初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倒是唐堂眼中有什么光彩一闪而过,凤初忽然就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说,虽然她非常非常好奇,可是这一瞬间,像是感受到了李龟年的某种心情,她硬生生将满腹疑问压下去了。
“呵呵,扯远了。”李龟年适时收回飘远的思绪,扭头看凤初,凤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的视线好像变得有些悠远,明明落在她脸上,可是凤初却觉得他并没有在看她,而是穿过她落在了别的什么东西上面。
这种感觉相当叫人毛骨悚然,凤初下意识地想躲开,背后忽然一暖,却是唐堂站到她身后来,一只手搭到她肩膀上,“李老前辈,同我出山吧,凤初的爹爹可是有名的神医,栾神医出手,肯定能医好你的病症的。”
李龟年愣了愣,老脸上露出一抹追忆之色,他忽然问,“这位栾神医是不是叫栾素?”
凤初惊讶地看着李龟年,“你怎么知道?难道我爹爹的大名远播到这里来了?”
李龟年奇异地盯着凤初看了又看,好一番欲言又止,然后他怪异地笑了,那笑容叫凤初有些不安,不禁追问,“有什么不对么?”
李龟年沉吟片刻,缓缓问,“你说,栾素是你爹爹?他是你亲爹爹么?”
“当然了!”凤初面上有些不高兴,“老前辈啊,我自然是我爹生的,栾素自然是我的亲爹!”
“哦,实在抱歉抱歉。”李龟年面露歉意,“老朽只是一时好奇,好奇而已。小姑娘不必多心,我并无恶意。”
凤初心里却生出几分不安来,她直觉李龟年似乎隐瞒了什么,“那您怎么知道我爹爹名讳的?您都许多年未出过这里,为什么知道?又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栾素亲生的!”
李龟年眼神开始游离,前后左右就是不肯对上凤初的,“没什么,小姑娘你想太多了,栾神医大名自然是听唐堂小兄弟告诉我的。”
唐堂配合地点点头,“是啊是啊,我记起来了,有一次同李老前辈提起过你爹的。”
凤初狐疑地看着唐堂,“真的是这样?”
一老一少同时道,“是啊是啊,就是这样!”
凤初心中还是有些怀疑,瞧这两个人心虚样就知道必定另有隐情,但他们咬定不说,她也没有办法。索性做恍然大悟状,应和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你既然你就听说过我爹爹,就跟我回去呗,你这身子骨,要是再不医治,怕是……”凤初转而道,“怕是挨不过多久的。”
唐堂眼神稍敛,有些担忧地望着李龟年,李龟年神色淡然,一股看破红尘的超然气质,一身白袍愣是将他衬托地宛若化外仙人一般。这人气度不凡,老来尚且如此,那么年轻的时候,又是何等的清俊尔雅。
“而且……”凤初顿了顿,接着说下去,“而且你不是还在等谁么?要是没有一个好的身体,你拿什么去耗啊。”
李龟年静然望她一眼,眼中神色说不清道不明,有那一瞬间,凤初恍惚以为瞧见了最清澈婉转的眼眸,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李龟年还是那个李龟年,只可惜幻觉毕竟是幻觉罢了。
“小姑娘,我这身子骨是治不好的。”李龟年声音之中带着几分笑意,整个人虽然还是有几分疏离之感,但语气已经柔和了好几分,“人活到这个份子上,就要认命。”
“我才不要认命呢。”凤初嬉笑一声,绕到唐堂面前,“而且啊,人活着短短数十年,要是一切认命,岂不是很累很累啊。对吧唐堂。”
唐堂不似之前同她嬉皮笑脸的,面上神色严肃不少,顿时多了几分清远之感,凤初愣是缓缓地抽开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口猛然跳了几下,脸颊微微发红,心中直发愣,什么时候,唐堂这厮竟然也出落的风华绝代了啊。
唐堂像是知道凤初在想什么似的,缓缓回头望了她一眼,唇角一挑勾起一抹笑,眼中闪过一丝亮色,“我说小凤初啊,你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呸!”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神,凤初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我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又不是傻瓜。”
“哦?”唐堂惊讶地看着她,“原来小凤初你不傻啊。”
凤初被他说的直跳脚,在心里把唐堂骂了一千遍,果然这还是原来的唐堂,哪里有变化啊!刚刚一定是错觉,对,是错觉!
“哎……”一声轻叹惹得二人又一次看向李龟年,却见他面上微露羡慕之色,“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现在想想,确实是这样。”
“呃……”凤初想起李龟年的那些传说,“不过李老前辈你不一样啦,你这一辈子已经很精彩啦。”
“精彩么。”李龟年脸上闪过一丝恍惚之色,“也许吧,人生得一知己最为难得,我李龟年,有朋友,有妻儿,有知己,有徒弟,后继有人,几乎什么都有了,确实没有虚度。”
凤初边点头边想说些什么的,却听他继续说下去,“可惜……”
“可惜什么?”凤初歪着头看他,不解地扫了唐堂一眼,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屋外,回头再次看向李龟年,“要是连前辈你都要有不如意的事情,那我们这些老百姓不是天天都不如意啊。”
“呵呵。”李龟年笑了笑,“也是。”
“那么,既然是这样,那么就跟我们出去嘛。我保证村里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开玩笑,这可是天宝年间最富盛名地歌者啊,啊哈,就算现在是大历年间,大家也都没有忘记你咧。”凤初越想越开心,越说越顺溜,正想继续劝说,肩膀一紧,接着被人朝后拉了一步,“哎呀干什么!”
凤初企图挣脱唐堂忽然伸来的手,却在回头看到唐堂严肃的眼神之后,乖乖地闭嘴了,“李老前辈,没有谁和自己过不去的。”
唐堂一扬手将凤初拉到自己身后,“如何?”
李龟年沉默着,面上神色千变万化,凤初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只觉得自己劝得好好的,唐堂干吗要打断她,还摆着一张脸给她看。
凤初狠狠瞪他后背,忽然发现,什么时候起,那个小少年如今已经比她高了许多,颀长的身上套着紫色长衣,乌黑的发披在脑后,只是一个背影罢了,却也无比风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凤初心口怦怦跳了跳,什么时候起,唐堂也变得……恩,和文浩一样可靠了啊。
“谢谢二位的好意,李某不想离开这里。”李龟年依旧这样说。
凤初心中一急,一下推开站在面前的唐堂绕到李龟年面前去,蹲下身去,仰着头看着坐在凳子上的李龟年,“我说李老前辈,您怎么这么固执呢?你这身子骨真的不能再拖了,现在给我爹医治说不定还有几分把握,要是再继续这样下去,肯定没得救了啊。”
“不是肯定,是已经没得救了。”李龟年转过头就是不看凤初的脸,“你们走吧,我该休息了。”
这已经是在送客了,唐堂眉头一皱,“老前辈……”
“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但……我不需要这份好心。”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话触及老人家的心理,原本心情很好的老人家忽然变得有些不对劲,“曾经的李龟年风华盖京城,如今的李龟年已经无颜再见世人,记得我的,就记得我那时候的模样,不记得我的,也没有必要再记得我。”
凤初心中一动,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说错了话,是啊,谁愿意被人遗忘呢,尤其是像李龟年这样的大人物,而且,虽然凤初并未经历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但是奇怪的,她似乎能够理解李龟年这种心情。
“对不起,李老前辈,我刚刚是无心说那些话的。”凤初急急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劝您出去医治病体,而且您放心好了啊,我和唐堂不会说出你是谁的,真的,反正您一直在这里也不认识我爹爹,我爹爹更没有见过你,所以您放心地跟我们出山吧。”
“不。”李龟年仍旧不肯点头,“我不能出去。”
“那我让我爹来这里。”凤初坚持,要是因为她的那些话而使得李龟年不肯出去医治的话,她会自责一辈子的,“如果老前辈真的不愿意出去,我可以让我爹爹来这里啊。”
李龟年神色急变,原本气色就不好的脸上刷一下血色全无,“不,不可以,不要让栾素来……”
“为什么啊。”凤初越发不明白了,“这又是为什么呢?您放心好了啊,我爹爹一定不会瞎说的,真的。”
李龟年忽然一口气滞在心口没有喘过来,整个人朝后仰去,凤初惊呼一声伸手就要去拉,然而她哪里拉的住,眼瞅着就要摔下去了,一只手微微的拖住了李龟年的后心,稳稳将他扶住,“老前辈?李老前辈?您怎么样?”
凤初急急上前查探,虽然她医书是没有学到多少,但是基本的一些还是懂的。凤初手刚刚搭上李龟年的脉搏,整个人微微一愣,诧异地看向唐堂,“怎么会这样?”
唐堂无奈地摇摇头,“所以李老前辈,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是啊。”凤初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这个老人,瘦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枯瘦的手臂,青筋隐在皱巴巴的皮肤下面,清晰无比,“你已经病得……”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李龟年声音明显小了许多,凤初替他顺了顺气,“所以没有必要出去了。”
“不行!”凤初骤然喝道,“开什么玩笑呢?李老前辈,就算您不想让别人认出你来,也不能因为这一点而在这里等死,这是……这是不对的啊!”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李龟年有气无力地问她。
“当然是好好地活着啊,太多的大道理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凤初站起身来,因为蹲的久了有些气血不顺,眼前一压,冒出好几颗星星,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那么伟大,说不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是我自己想的,我觉得吧,好好地活着,能微笑就微笑,能大哭就大哭,能高歌就高歌,就像遇见投缘的人就要一起大口喝酒,遇见看不对眼的人就扬头各走各的,就是这样简单而已。”
“所以说娃娃你还不懂。”李龟年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那不是这样的,又是怎样的呢?”凤初又钻进牛角尖里去了,唐堂心道不好,想阻止她说下去,却已经来不及,“我知道啊,我说过,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所以我不知道前辈你到底是觉得怎么样才是对的,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你必须跟我们走,得罪了!”
凤初说着就走过去,一把抓住李龟年一只手臂,望向从刚刚就一言不发的唐堂,“还有唐堂,你哑了啊,你不是叫我来背前辈出山的吗?现在倒好,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做了啊。”
唐堂一咬牙,“好,前辈,得罪了。”
李龟年心中一急,本能地伸手朝后抓,企图抓住什么阻止这两个人把他抗出山去,开玩笑,他要是想出去,他早就出去了,之所以躲在这里,就是为了谁也不告诉谁也不知道的死去!
“哐当——”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滚落在地,凤初转头去看,“呀,羯鼓。”
蹲下身去正要捡起来,李龟年听到凤初说羯鼓,非常着急的挣脱了唐堂的双手一下就朝下扑来,凤初被他吓了一跳本能的朝后退——
“咔哒——”一声脆响,凤初的心中轰然一响,她木然地转头去看,果然是在她朝后退的时候不小心踩在了那羯鼓之上。
场上忽然一静,三个人没有人动弹,甚至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凤初看着李龟年痛失所爱似的表情就知道完了,转头看向唐堂,只见他眼眸骤然一紧,心道不好。
李龟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指着被凤初踩坏的羯鼓,唇角颤抖着,反复张了张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凤初急忙将那羯鼓抓起来看了看,本想说还能修修,但是刚刚她是全身力气都放在后脚,那一脚下去,再结实的羯鼓也经不起,“对、对不起李老前辈,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赔一个给您,您快跟着我,吸气,呼气……”
唐堂心中也是很急,看李龟年这个样子,想必那只羯鼓对他来说有着极为特别的意义,如今这鼓被凤初踩坏了,必定是极为糟糕的。
“我不能出山,我不能见栾素……”李龟年忽然一把抓住凤初的手,抓地很紧,似乎手上的骨头都能膈得人手骨发疼,“不要带我出去,千万不要带我出去!”
“可这是为什么呀。”凤初实在是不能理解,“您都这样了啊,再不医治是真的会出人命的!而且你不要怕别人会认出你啊,因为你也说了,我爹爹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啊。”
“不是,不是的。”李龟年喘气道,“不能见,不可以见!”
“好好好不见不见。”见他又要激动,凤初急忙收回话头,“那我们就不见好了吧,我们请他来,来个悬丝诊脉好不好?到时候他也看不到你啊,应该说不会知道你是谁啊。”
“不!”李龟年倒是相当的坚持,“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死也不会!”
“可是……”凤初已经很急了。
“鼓,我的鼓……”李龟年却不听她说话,眼神锁定被凤初抓在手中的破骨,凤初心中有气,将鼓递过去,李龟年颤抖着伸出双手将那坏掉的羯鼓抱在怀中。
唐堂站在李龟年身后一言不发,凤初狠狠瞪了他一眼,唐堂飞快地转过头,眼睛眨啊眨,就是不肯好好地看凤初一眼。
“好吧。”凤初妥协,“那么前辈,您说出一个可以让我信服的理由,不然我今天死活都要把你背出去的。”
李龟年被她的话一激,顿时又要发作,无奈没那个精神力气了,“小姑娘,我老了,你一定要一个理由,那么我快死了这个理由算不算。”
凤初眉心微皱,“这……”
“你自己也替我把脉过,我这身子是不成了。”李龟年倒是没有任何遗憾似的,只有那双饱含沧桑的双眸还是望着怀中抱着的羯鼓,“如今这鼓也破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凤初连忙道歉,她没有想过李龟年会如此在意这只鼓,心中愧疚的要死,偏偏她还没有办法拿一只新的来还,就算还了,也不是这一只,人道睹物思人,物都不在了,人又要到哪里去思念?
“算了,如今你弄坏了我的鼓,要怎么赔偿我呢?”李龟年神色漠然望着凤初,整个人与之前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神色之间带着几分疏离,连言语之中那份亲切都不见了,凤初愣了愣,心中微颤,这便是那风华绝代的李龟年么,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前辈,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你就说吧,我一定会尽我最大最大的努力去做到!”凤初上前一步蹲在地上,眼神坚定地望着李龟年,“只要您说,我就死活一定做到!”
李龟年眼中闪过一道恍然之色,眼色迷离,缓缓喃喃,“真像啊。”
凤初心中颤了颤,她猛然想起来之前,她刚刚和唐堂来这里的时候,李龟年望着她,也是说了这句话的。不过之前被他打哈哈混过去了,但是现在,此情此景,万万不可能是弄错了的。
“像什么?”凤初状似不经意地问,“老前辈,您之前就说很像,我像谁?”
李龟年茫然摇摇头,手缓缓触及腰间那只筚篥,然后另一只手放下羯鼓,双手握着筚篥,是看了又看,很是留恋,那个眼神叫凤初觉得不妙,那是在看尘世之上,最后一抹留念的眼神。
“前辈。”一直不说话的唐堂终于开口,声音放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若是有什么我们可以做到的,但说无妨。”
李龟年沉默一阵,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微微颤抖着将手伸向前,握着筚篥伸到凤初面前,“好,我最后的请求——不,要求就是,将这个送给我的徒弟,他姓段名青衣。”
凤初伸手去接,抓着筚篥一端,稍稍用力,可李龟年拽得急紧,凤初一皱眉,“好啊,那段青衣在哪里,是男是女,年方几何,这些你得告诉我吧,还有还有,他什么长相,不然大海捞针,我到哪里去找啊。”
李龟年死命拽着筚篥,像是舍不得给凤初一般,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手一松,忽然变得很激动,却也因为一个激动,喉咙之间堵着一块巨石一般说不出话来,只使劲地朝上伸着手,也不知道是想抓住凤初,还是想抓住被凤初握在手上的筚篥。
“前辈!前辈!”唐堂面上神色变得紧张,弯下腰去凑近他唇边,“您想说什么?前辈?”
“长……长……安……”说完这两个字,李龟年忽然一口气堵在嗓子口,眼睛睁得老大,面上神色千变万化,最终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唇边一抹苦涩。
场上静得彻底,外面的鸟鸣啁啾分外明透,凤初傻傻站在原地,唐堂似乎忘记了说话,神色很奇怪,缓缓抬起手抚上李龟年的脸,白皙修长的手从他眼前扫过,手抬起,那双原本还睁着的双眼,已然闭上了。
凤初呆呆站在原地,“李老前辈他……”
唐堂微微抬头看她,神色肃然,“他死了。”
凤初忽然之间忘记了言语,眼神似乎是不相信地望着唐堂,“骗人的吧……怎么会突然就……”
唐堂弯下腰,执起那只坏掉的羯鼓,“这个,应该很重要吧。”
“诶?”凤初微愣,“为什么这么说?”
唐堂定定地望着凤初好一阵,张了张嘴,好几次欲言又止,凤初被他的模样弄得更加糊涂,索性走近了,伸手抓起李龟年的手,他手还是温热的,触及之处,只有嶙峋的瘦骨,凤初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之上,这一搭,凤初大惊,“骗人!刚刚还好好的啊,有说有笑的,怎么会忽然……”
唐堂有些怅然若失地摇摇头,“李老前辈身子骨一直就不好,随时都可能死去,不然我也不会让你来这里了。”
“诶?”凤初有些不解,“为什么你知道他随时都可能死去才让我来这里?若是早些让我来,说不定就不会是这样啊。”
唐堂唇角微微抽搐,“早来晚来,效果一样。只是觉得,这样一个人死在这里,太过可惜了。”
“是啊。”凤初无意识的将那管筚篥拿在手中转动,“而且,他都这样了,他徒弟也狠心走啊,真的很绝情纳。”
唐堂却摇摇头,“不知道的东西,永远无法断言到底是怎样的,现在怎么办?”
凤初低头看着李龟年的脸,近距离看这张脸,已然是沟壑丛生,白发苍苍了,忽然手下脉搏一动,凤初惊呼一声,“没死!前辈还有脉搏!”
唐堂一惊,连忙探了探李龟年的脉搏,“哪里有脉搏?”
“真的,我刚刚真的感觉到了!真的有脉搏,就刚刚一下,虽然很弱,但我确定没有搞错,真的是脉搏啊!”凤初有些语无伦次,“走,快,我们快带前辈出山,爹爹一定有办法的!”
“凤初。”唐堂缓缓开口,静静摇了摇头,“已经没有意义了,前辈已经死了,既然他不想被世人所打扰,不想走出这里,我们就把他葬在这里吧。”
“不要!”凤初有她的坚持,“为什么你就不相信我呢?前辈真的还活着,我刚刚真的……”
“凤初!”唐堂骤然抬高声线,这一大声倒是把凤初吓了一跳,呆呆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猛然回神,眼圈红了红,眼中水汽氤氲,竟然是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她深呼一口气,愣是把那水汽压了下去,“你干吗凶我!”
唐堂伸手,企图去抓住她的手,奈何凤初朝后退了一步,他一手抓空,心里骤然像是被温软的柳树叶扫过,一种奇异的感觉叫他心中一阵慌,“我没有凶你……”
“就有!”凤初吼回去,眼神如一只小兽一般倔强,“而且我真的没有弄错,李老前辈一定还有救的,你不带他出去,我带!”
她说着就过去,将李龟年扶着坐起来,然后背在后背站起身来——
太瘦了。
想不到一个男子,竟然会轻到这般田地,就算是凤初都能轻易背起来。他这样一副枯瘦的身体之中,到底是怀着怎样惊人的思念才能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呢?
凤初无法猜透这一点,事实上此时此刻她也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她背着李龟年就朝外跑,将唐堂的喊声抛在脑后,一蒙头的朝外跑。
事实上,凤初完全是吓坏了,如果真的是因为她踩坏了李龟年的羯鼓造成这样一代歌者死去的话,她栾凤初会一辈子都不安的。她已经完全慌了手脚,虽然强自镇定,但终究是镇定不下来的。尤其是她刚刚真的探到李龟年还有那一点点微弱的脉搏,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都不想放弃。
因为在最后的时候,凤初看到了李龟年的留恋,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无牵无挂,可以笑面生死。那睁着的双眼,唇角边苦涩的微笑,都清晰无比地告诉凤初这一点。
所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都不想放弃,最重要的是她非常相信栾素,觉得如果是爹爹的话,一定能救活李龟年的!
所以抱着这样的执念,凤初竟然背着一个人还能走得飞快,唐堂跟在后面追,心里同样被她搅乱,一堆乱麻似的。
“凤初!”唐堂急切地喊,拉开大步朝前追,最后望了一眼掉落在地上的羯鼓,一转身,追着凤初朝前跑,“你等等我啊,喂!”
凤初堵着一口气,理都不理他。
唐堂却忽然不急了,面上紧张的神色忽然放松了不少,环视一圈,青山磊拓,山路若有若无的隐在草丛之中——或者说,这里是没有出山的路的。
凤初自小就是一个小路痴,根本不认识路,也不会记得来时是怎么走的,所以他只要慢慢地等,凤初不认识路,自然会慢下脚步等他的。唇角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来,唐堂索性放缓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