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海上来 2
青麟髓2025-04-29 17:264,398

   当苏远笨手笨脚煮着茶,还因为掌握不好小炉子火候,把自己熏得灰头土脸时,分神想了一下船上的兵荒马乱,虽然他匆忙间留下了字条,大家应该还是找疯了吧?

   上午他把带来的药材晾晒好,征得阿钊同意后出了趟门,想找找岛上还有没有能用得上的草药,转了一圈才明白,阿钊为什么完全没有限制他的自由。

   小岛四面绕雾,自外头完全发现不了雾里另有乾坤,而且暗礁、乱流密布,不要说吃水深的大船无法靠近,就是带他上岛的小舟若不是有阿钊牵引,也会撞得粉身碎骨。

   而且那些貌似无序罗列的礁石、山岩细更似是蕴含五行八卦的阵法,身在其中怕是会迷失。

   所以他一旦离开,哪怕能找对位置,只要阿钊不露面,他也休想再踏上小岛半步。

   苏远当即下定决心,要借着给小椰子疗伤再多赖几日,哪怕云海号离开了,荒岛离瀛洲不过两日水路,到时候只要阿钊把他送回荒岛,他总有法子回得去。

   “饿吗?”

   阿钊看他用旺火烹的茶汤已经发浑,有些心疼,不过茶都是人送的,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小椰子好些没?”

   “呼吸平稳多了。”

   苏远拍拍胸脯,大松口气:“那就好。”

   他献宝似的端出自己忙了一中午的成果,笸箩里乘满不到指甲盖大小的细丸子——说是丸子都算客气,那些小疙瘩稀稀拉拉,揉得形状、个头皆不均,卖相太糟。

   “我看小椰子药不好喂,上午抓了几条鱼,把鱼刺都挑干净了,剁成肉糜,掺了点清热化瘀的药粉在里头,没什么怪味道,可以喂给小椰子吃。”

   说完,苏远挠了挠头:“我只会煮点简单的哄饱肚子,鱼丸做得太难看了,吃起来其实还可以。”

   他赧然一笑,藏不住那点微红的羞意,淌着汗珠的脸庞倒满是野生野长的蓬勃少年气,终归是张叫人心软的、英俊的脸。

   “你自己吃了吗?”

   阿钊不问还好,一问苏远肚子就应景地咕噜叫了几声,两耳迅速涨得通红,

   “那边是灶房,你自己……”阿钊说到一半,看他生得乱七八糟的小火炉,和那盘奇形怪状的丸子,无奈地改了口:“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

   鲛人夜视极好,正午强光下眼睛却不大舒服,苏远站在门口,看他半眯着眼翻了一会儿,找出几把面,闻了闻又扔下了,最后用苏远剩下的鱼,连着晒在外头替小椰子备下的鲍鱼片、贝肉煮了碗料很扎实的汤。

   苏远是真饿了,只觉得那碗汤鲜美无比,烫得直吐舌头也飞快喝到见底,清空了他才想起阿钊什么都没吃,抬碗问:“你呢?”

   “我不爱吃晒干的,晚上再去抓。”

   “我去吧。”

   阿钊嘴角浮出一丝略带嘲意的笑:“你能比我快?”

   苏远想起他在水中矫健的身姿,耸肩认怂。

   夜里阿钊果然只去了片刻就回来了,收获却颇丰,他应该是已经吃过了,最难得的豹星斑和吊桥斑都只取了肚腩最嫩的肉,不过很够意思地给苏远也留了两条整的,其它就用麻绳吊在檐下晒干。

   苏远常年在海上,自然识货,心想这人还挺挑嘴,不过看他挑茶叶就能猜到。

   他边想边用小刀削下菲薄透光的鱼片,果然入口即化,鲜滑异常。

   “我再吃多几餐你的特供,回去就看不上船上厨子的手艺了。”

   正在擦手的阿钊顿了顿:“你还想留多久?”

   “就……就等小椰子伤稳定啊,你虽然能换药,但是小猫身体弱,万一反复了、发热了,我在好歹知道该回去弄什么药。”

   苏远白天对自己的笨口拙舌痛定思痛,干脆早备下说辞,讲起来完全是为小椰子着想的义正辞严。

   “你留在这里,船上怎么办?”

   “船上我留了书信,过几天等小椰子情况稳定了,你把我送回荒岛就行,三五天乱不起来。”

   小椰子对阿钊确实太重要了,这个小岛虽说避世,当年带来的小椰子也成了阿钊唯一的伙伴,于是他默认了苏远的赖皮。

   或许小椰子是真的命大,苏远选的创药也够好,在苏远这个蒙古大夫的手里,它情况竟也好转起来。

   两个人,一只病猫,每日要做的事情很有限。阿钊不怎么管苏远,也不太理他,苏远虽然厨艺一般,干活倒勤勉又麻利,空闲下来为了显示自己不是吃白饭的,把茅屋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破旧的木栏、隔窗都寻了材料来一一修缮。

   晨昏时分,阿钊会去海中抓些鱼鲜回来,多是少见的深海美味,而且手艺颇好,哪怕没多少佐料,也能弄得鲜香可口。

   除了日头最大的正午,阿钊都是去里屋取本书坐在床边,泡壶茶边看边陪小椰子,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

   苏远发现他很爱看书,里屋满满一间房都是从各种船上搜罗来的书籍,只是海上会带书籍的人原本就不多,就算有也以实用为主,所以书的品种多有重复,类别却少。

   阿钊字写得不错,在苏远修好隔窗重糊上窗纱后,他甚至还提笔在上面画了一丛竹,寥寥几笔,形神兼备。

   苏远看他咬着笔,歪头打量了半天窗上的画,最后在下面加了只睡猫的样子,哪怕曾经亲眼见过他在海中用歌声灭了两船海匪,依然觉得那模样可爱极了,只是与月光下惑人心扉的鲛人迥异,更像个斯文俊秀的书生。

   他看着看着,心里总会涌上点说不来的疼惜,想着这个人是不是一直就这样,和一只猫过着简单、安静到无趣的生活。

   哪怕苏远觉得,他分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譬如小椰子彻底降温醒来,喵喵叫着吞下了几颗苏远做的鱼丸这日,阿钊显然心情大好,竟然问苏远要不要吃鲨鱼。

   “我不懂你们人为什么会觉得鱼翅珍贵,不过你想吃的话,我给你抓一条回来。”

   苏远就想起他前日清晨单手拖了条近两丈长的黑鲔鱼上岸,就取了腮后腹前两片巴掌大的肉,又扔了回去。苏远大觉可惜,他却疑惑不解地说外面有鲨鱼群,五条这么大的鲔鱼都不够分。

   苏远瞬时语塞,更觉得这个避世小岛外杀机重重,绝无擅入的可能。

   现在听阿钊这样一问,苏远怕他真去拉条鲨鱼回来,连忙摆手,边拒绝边忍不住幻想着清瘦的阿钊徒手拖回一条鲨鱼的画面。

   因为常在水里的缘故,阿钊身上没有一丝赘肉,称得上瘦削,那种瘦削和苏远练武练出来的劲瘦不同,甚是单薄,他忽然意识到,阿钊独居在小岛,单以海产为食,其实物资是很匮乏的。

   “你每次……都只在船上取些书吗?”

   苏远说完,只觉得阿钊目光瞬时变凉,仿佛又竖起了满身的刺,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虽然并不知道错在哪里。

   “当然都拿,不过你认为这附近海匪很常见?还是觉得我没事就去海上唱首歌,杀人杀着玩?”

   已经相处了几日,阿钊其实知道苏远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因为过往的心结,他控制不住自己变得尖刻,也不愿意去解释,自己当初是被那个海匪头子无意看到了,还带着手下四处打听试图抓捕,才会出面下了杀手。

   “我不是!我没有!哎呀,我这嘴!长了还不如没长!”

   苏远慌乱地解释着,越急越说不清,他忽然生出点莽撞的蛮劲,伸手抱住了阿钊,在那人浑身紧绷写满抗拒的肢体语言里,把头轻轻挨上了肩头,小狗般蹭了蹭。

   他不敢看阿钊的黑眸,垂着头,在阿钊瘦出弯弧的锁骨窝里,盛着一颗朱砂色的小痣,晃着他的眼。

   “阿钊,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得有点委屈,嘴角又因为这个偷袭成功的拥抱,有点小欢喜。

   阿钊的身上有一抹很淡很淡的茶香,还有微咸的海水味道,苏远深吸了口气,偷袭的欢喜只维持了一刹,就被大力掀翻,亏得他身手好,翻身轻盈落地,抬头看到阿钊寒着的脸。

   他眼眸在日光下常眯着,有浅透的琥珀光,现在却凉飕飕地,冷似深渊万丈。

   苏远心抽痛得厉害,不过一个拥抱而已……他看着阿钊在暖阳下依然薄瘦如刀的肩胛,很想再抱一抱他,那个人已经退到了一丈开外。

   “明天我送你出岛。”

   苏远脸上的血色、还有眼中那点欢喜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对不住,阿钊,我知道错了,你别……”

   苏远原本就不善言辞,现在更有种浑身长嘴都说不出话来的无力感,他憋屈又固执地站在那里,和一时不慎说错做错的自己赌着气,挫败地耷拉下脑袋,看上去着实可怜。

   阿钊眼中有过一刻的心软,因为他知道,苏远其实没有错,而且在亲眼见过他一手造成的血腥屠一杀后,还始终在满怀善意地靠近。

   他相信苏远是善良的,他只是——不相信人会永远善良。

   “这些天辛苦你了,小椰子伤情已经稳定,你再不回去家里该着急了。”

   阿钊语气缓和了几分,却没留商量的余地,他转身回了房间,颈边留着苏远烫人的呼吸,身体还记得陌生而遥远的温度,他坚决地关上了门,把苏远隔在了他原本就没打开的心门之外,还上了一道锁。

   他不想再靠近任何温暖,因为总有一天,那些柔软的温暖都会变成锋利的刀刃,割得人遍体鳞伤。

   月夜,天海皆静。

   或许是想着苏远要走,阿钊下厨做了好几道海鲜,清蒸、素炒、汤,丰盛地摆了满桌。

   苏远没什么胃口,但想着以后也许很难吃到了,又乖乖地把所有盘子都扫空,等洗完碗筷回来,阿钊并没有回房,而是泡了壶茶在等他。

   灯下斯人如玉,茶杯白烟袅袅,阿钊摊开手掌,里头躺了颗浑圆通亮的珍珠,在灯下闪动着莹莹的光。

   “这个给你,算是诊金。”

   他递过来时,很认真地看着苏远面上每一点细节,而苏远完全没有在意珍珠,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我不是为了钱……”苏远看着他流转的眸光,抿了抿嘴:“好吧,如果我拿着你会比较安心的话。”

   他取珍珠时,略糙的指腹擦过了阿钊的掌心,微微的痒,一点点麻,像一个点水的吻,带着留恋的依依不舍。

   “我会收好,这个……我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阿钊愣了一下,再望着他的目光里多了些什么,苏远慎重地把珍珠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脸上写着分离的忧伤,他还有很多事想为眼前这个人做,好多话想说,而阿钊已经站了起来。

   “睡吧,明早天气不错。”

   风平浪静,适合出岛。

   那一夜,有人木然地坐在屋外,一直坐到茶凉,然后一杯一杯,喝完了已经发涩的冷茶。

   有人躺在屋内,看着窗外残月如钩,深深地看着,目光很凉,然后阖目安睡。

   又是晨曦初起,再坐回那条小舟,苏远依然用发带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没有风浪,抵达荒岛附近时还是烈日当头,阿钊避着光把他送到了岛背面的阴凉处,看了一直很安静的苏远一眼,不知垂头想了什么,然后轻轻松开了手。

   “你要走了吗?”

   苏远没有扯下发带,头却朝着阿钊的方向,低声问道,他英挺的上半张脸都被黑色发带遮住,两弧下颌线活像工笔画,勾勒出琉璃般的俊美与脆弱来。

   阿钊望着他,半晌,苏远都怀疑人走了,他才应道:“嗯,要走了。”

   “我……可不可以最后抱你一下?”

   他用了最后,语带哀求。

   空气静得好似停滞了,只有海浪涌上细白沙滩又哗然退下的声响,阿钊的鱼尾在波浪里晃出粼粼的光,他仰头,两眼因为强光不适地眯着,轻柔地替苏远把一路被吹乱的发拨到了耳后,却让开了虚抱来的双臂。

   “保重。”

   他潜入了水中,长尾拍打过水面,清凉的海水落在苏远不肯摘下发带目送他离开的脸上,好像替倔强的男孩淌下几行泪。

   过了很久,苏远才对着早已平复的海面轻轻说了句“保重”。

   他从十岁起,开始学着接受不断的分离,不歇的漂泊,从没有一刻像此时有脱力般的疲倦,可他还是缓缓摘下了发带,在赤脚踩上沙滩的第一步就挺直了脊梁,面上再看不出一丝伤感。

   苏远有条不紊地生起了火,又用湿叶烧出浓浓灰烟,然后去寻了些吃的。他心志远比同龄人成熟,就像一个寡言持重的长者住在了二十岁的身体里,一直矛盾又过于坚强地成长着。

   也只有在小岛上和阿钊、小椰子共度这几日,苏远过得最简单,找回些他自小离家就没来得及安放的孩子气。

   没过太久,远处出现帆影,发出了信号烟雾,还有岛附近寻烟而来的人声,还有得力助手阿文的呼喊。

   他站起来,再看了一眼辽阔无垠的茫茫海面,理了理衣襟,穿回生活逼他打磨出来的铠甲,变回那个撑起一个家、一船人生计的当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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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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