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人还没踏进家门,已经听见了云六爷那洪亮的嗓门填满了自家门庭,说的无非是回程时阿文已经和他讲过的那些老话,什么九日不见踪影怕是性命堪忧,什么海匪寻仇、商敌报复,老两口总得寻个靠山,否则金银满屋都抵不过觊觎者,总之话说得耸人听闻又字字诛心,图的无非是“云海号”的船籍。
瀛洲三岛四成以上的岛民都姓云,因天高皇帝远,日常并不怎么受瀛洲官府管束,云家船队当家老大——云旭安云老爷子才是真正掌着话语权的人。
但是三岛商船若要与瀛洲内陆及周边几国通商,必须先在市舶司占籍后,才能取得官引开航,想拿官引,得有岛上纲首推荐,三岛现任纲首自然也是云老爷子。
云六爷则是云家一系旁支的管事人,他为人虽然性急气燥,做生意的本事倒不赖,在云家庇佑下自然也是腰缠万贯、众人追捧,日久天长见云旭安年岁大了,他又正值盛年,就打上了纲首的主意。
而苏父和云六爷沾了点九曲十八拐的亲,当年正是托了六爷那方的关系才把苏远送进了云家船队。只是云六爷万万没想到,自苏远将云天号从海匪手中带回,云旭安就对他日益看重,许多人都说膝下只有一女的老爷子是想招了苏远为婿,那云家船队和纲首的位子岂不是也可能落在他手里。
于是当年毫不起眼的小子,就成了云六爷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苏远突然失踪,虽然一艘船云六爷不看在眼里,但是能把苏远起家的船占了,人再回来也翻不起浪。
“阿娘。”
苏远踩着六爷炸雷般的嗓门进了屋,正被小儿子苏宇护在身后的苏母见到平安归来的大儿子,先是激动地想要冲过来,在苏远平静如水的面容下,最后抓住了苏宇的手臂。
“你哥,是你哥回来了!”
云六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苏远看了一眼软在弟弟怀里的母亲,大步走到父亲跟前行了礼,才转身朝六爷作了个揖。
他虽年轻,在已经落座端茶摆起谱的云六爷跟前却不卑不亢,因为一坐一立,六爷总觉得站在跟前的小子还有股倨傲埋在眼底,叫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可是人都回来了,云四爷再想作威作福也没辙了,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搭在自己大腹便便的肥肉上,沉着脸一言不发。
“劳六爷这么替我家里着想,不过船籍我早在老爷子那边有公证蓝批,如果我出海遇事,云海号自动转归云家,家中亲人改拿分红,而且不能转手买卖。”
云六爷搭在折扇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笑得嘲讽:“你倒是思虑周全。”
苏远像是没看出他眼底的讽刺,恭敬地还礼:“您过誉了。”
待送走了云六爷,苏远把船上已经同大家讲过的那套说辞,“看见师傅的信号,碰头后替他去寻了些东西”?如此这般再给家里简单讲了,苏家知道苏远拜的知鹤大师是个神出鬼没的高人,常年在海上替人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能交代儿子下回要把去向交代清楚些,再没说别的。
“阿娘,你替我备份重礼,我饭后去趟云家。”
苏父眉开眼笑地敲着烟杆,点头称是:“阿文回来报信后,老爷子派了四五艘船去帮忙寻你,咱们是得去谢谢人家。”
他吸了两口烟,又和儿子提了句:“阿远,家里人手忙不过来,月初我又请了两个人,让周嫂和她姑娘专门负责后厨了,你一会儿吃吃看习不习惯。”
苏远掏出几张银票交到苏父手里:“我在家少,你和阿娘喜欢就好。”
他又问了两句苏宇的功课,就回房了,下人早就备下了热水,苏远洗去满身疲惫,穿着单衣走出屏风,见床头的外裳都透着过于重视的精致,就知道又是母亲特意挑选的。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穿上了,才自换下的衣裳里取出了阿钊给的珍珠,坐在窗边看出了神。
浑圆的珍珠触手润泽,苏远眷恋地抚摸着,想着初遇时月光下的回眸,想他抚摸猫时温柔的笑,想起他喝茶时会享受地眯一眯眼,给他做饭总是微微皱起的眉。
苏母拿着礼单来给儿子过目,自敞开的窗口经过,恰好见到苏远罕见柔和的目光,欣慰地感叹自家这块大木头终于开了窍。
“给若珊带的礼物吗?听说云老爷子最乐衷于收集珍珠,这颗倒是品相难得。。”
“不是。”
苏母只当他是不好意思说实话,还是自顾自地讲着:“你失踪以后,不仅老爷子派人帮忙,若珊也遣人来问了好几回,还送来了安神的茶汤,也是有心了。”
她原本是随口聊两句,却见儿子把珍珠塞回了荷包里,再小心翼翼贴身收好,那样郑重的模样,才愣住了,然后试探着问道:“阿远,你是不是……有别的心上人了?”
苏远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在母亲面前到底还是露出几分神伤来。
不过也只是这样了,他十岁就离家远航,如今在家中三分是儿子,更有七分是当家作主的人,要像苏宇那样和二老亲亲热热,是做不到的。
苏母还想说些什么,站了半天,对着大儿子那张坚毅却又变得遥远的脸,到底没说得出来。
谁都夸她好福气,生的儿子有本事又顾家,可是这孩子少年时吃了太多苦,早习惯了天大的事都往肚里咽,哪怕当娘的看得出他心事重重,他还是默默地掩盖了所有的内心。
“阿远,要过一辈子的人,你选个自己喜欢的要紧。”
其实对苏母来说,云家的大小姐若珊千好万好,也是如珠似宝地娇养大,儿子若娶了她进门,就是请了尊金玉菩萨回来,更有甚者,怕到时候不是迎娶进门,是把儿子送了出去。她对于高攀云家这事,喜忧参半,若是有其他身家清白的姑娘,儿子真喜欢,也不是不行的。
“我心里有数。”
见他不想再说,苏母也不再追问,把自己备下的礼单递了过去,苏远看着看着却走了神,想起阿钊那什么都缺的家。
“阿娘,你心细,这两天帮我挑些东西,要捡好的选,再帮我问问阿宇,岛上哪家书肆的书最全。”
“唉。”
窗外是三月风暖水软的春光,檐边低飞过一只白鸟,惊动了挂在屋角的铎铃,邻家花猫跃上墙头,懒散地晒起高高的日头,院中清扫的家仆喁喁细语,备菜的厨房升起了炊烟,是有点热闹的人间烟火模样。
苏远一笔一划写着清单,仿佛又走回了小岛,走进那几间听着涛声的茅屋,看到冷冷清清生活着的一人一猫。
他现在在做着什么?会不会有个瞬间能想起自己?
阿钊,还好吗?还能再见吗?
我很想你,特别想——
和喜武不喜文的哥哥不同,苏宇的书念得不错,不过能进岛上最好的私塾读书,还是托的云家的福。
因为家中出事,苏宇前几日都没去上学,这日散学后先生自然有些课业上的事要交代,等出门时看见哥哥亲自驾着马车等候良久,愣了一下才跳上车。
“哥,你怎么来了?”
苏宇开心地接过苏远递来的卤煮,在家里阿娘早不让吃这些路边“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过去家境不好时,一碗卤煮都是他们哥俩求而不得的美味。
“你说的那个岚心书肆我去转了转,实在不懂书的好坏,还是得拜托你来,你自己也挑点喜欢的。”
“我听说,你这次是和知鹤大师一起出去的,大师在海上这么多年飘来飘去地寻宝,到底得找到什么宝贝才收山呀?”
关于半夜偷跑一事,苏远很不厚道地全推给了自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傅,他一身武艺是知鹤大师传的,虽然江湖上大师没什么名头,不过苏远这么多年陆上海上闯荡,正面交手鲜少吃亏,到这两年,年轻一辈里能和他过上百招的都少,上回一个什么榜单上排名第四的“少侠”在船上醉酒闹事,两盏茶功夫就被他挑下了水,想来这身本事是相当不错了。
“不知道,他不说,我就不问。”
苏远在好奇心本该最重的少年时代,因为颠沛流离的生活,就已经能体谅他人的难言之隐,学会尊重所有不肯说出口的秘密。
“阿娘说,你是和大师遇险,被别的岛上的人救了,才要采购东西还礼,对吗?”
苏宇在童年时吃了些苦,不过苏家这些年境况好转,也算岛上的小富之家,他沉迷学业又被父母娇惯着,养出点不知俗务的天真,也有诗书沉淀下的温和善良。
对于苏远三言两语勾勒的谎言,苏宇毫不质疑,还在阿爹心疼银钱时,说着杨雀尚且懂得衔环的典故来帮哥哥讲理。
“嗯。”
“应该的,哥,阿娘还说你在那可能遇上喜欢的姑娘了……”苏宇笑眯眯地撞了撞哥哥的肩:“好看吗?比云小姐还美?人好吗?对你好不好?”
苏远垂下头,贴在胸口的珍珠仿佛会发烫,他什么都没说,仅仅是目光里那点乍现的暖意,就让身旁懵懂的少年第一次模糊地感受到了关于爱的温柔。
苏宇捏了捏小拳头,决定一定要帮哥哥选好书,走进书肆却被一团携着香风的红云晃了眼。
如果说云家大小姐云若珊是瀛洲三岛男人们最想娶回家的仙女,馥香阁的玉汐姑娘就是他们难宣于口的春梦。
和云若珊遥不可及的清雅不同,玉汐姑娘有张艳光四射的脸,身段凹凸有致,还有把宛转如莺的好嗓子,便是最端方的男人被她款款摆着蜂腰唱上那么一曲艳词,血也难免往不可言说的地方涌一涌。
不过谁都知道玉汐姑娘是最认钱不认人的主,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在她眼里全都一文不值,捧着阿堵物的大老爷们就算肥头大耳,她照样能笑得娇艳如花。那些得不到的男人们只能酸溜溜地唾一口“俗”,转身却在夜里梦尽自己龌龊的肖想。
眼下玉汐已经跟了云六爷年余,见两人掀帘进来,就掩嘴一笑:“昨天才听说苏船主把六爷气得够呛,今天出门可巧就遇上了。”
还未晓事的苏宇在玉汐流转的眼波里,都觉得心神一荡,也只有他那心无旁骛的哥哥才能伸手回了个礼,就埋头挑起了书。
玉汐倒也不恼,丹红的手指捂着唇笑。
男人嘛逛青楼,不止身下有要求,有时候还要点精神上的追求,于是她也只能迎合喜好,做一做添香红袖。书肆玉汐常逛,不过遇上的男人,或轻佻,或故作正经,自然也有不屑与她共处一室的,倒是少见苏远这样淡然处之的。
她见苏宇不过一小会儿,便选出不少典籍,又寻了些风俗民情的小志,转身挑起了话本,乐了。
“二位这是要把书肆搬回家呀?”
苏宇红着脸不说话,只把选中的书垒得比人还高,苏远倒是忽然抽了本书看了起来,书肆老板知道是大主顾,上了茶点请他坐着,他竟在书肆一隅看得浑然忘我,流线般的侧颜在纸书油墨和淡淡茶香里,清冷似卷轴画中人。
“倒没看出来,苏船主常年在海上,竟对鲛人有兴趣。”
玉汐扫了一眼苏远手中《述异记》上人身鱼尾的插画,嫣然一笑,千娇百媚,却是笑给了墙壁看,苏远正眼都没给一个,全神贯注读着那数行文字,翻来覆去地看。
“书上故事大同小异,没什么稀奇,我小时倒是听阿娘说她见过一个小男孩,可能也是鲛人。”
玉汐知道苏家这个年轻人将来怕是大有作为,生出点攀谈的心,也吃不准对方理不理会自己,没想到随便扯了个他手中书籍相关的话题,苏远忽然就抬起了头,那双眼深海般幽邃,却又闪着隐隐的光。
欢场中人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客人喜欢,多离奇的故事也能信口拈来,客人只当逗个乐子,玉汐倒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苏远却正色望来,还替她斟了杯茶,请她落座。
“劳驾姑娘说与我听听。”
或许是苏远的态度谦和,目光又郑重,连自己身世都编过一百零八个版本的玉汐虽然掩去了自家事,其他说的竟是真话。
“我阿娘当年因为家中变故,随船远走他乡时,在船上曾经遇见过一个貌美的妇人。阿娘原是长得不错,她都觉得美的,一定是极漂亮。”
玉汐这张俏脸七成随了母亲,只是细看眉深鼻挺,目色在日光下有极浅的灰蓝,应该是混了异乡的血统,这在四处通航的岛上也常见。苏远想,她口中的“他乡”也不知遥远到何处了。
“船上的人自然是趋之若鹜,只是那妇人带了个幼童,神色憔悴,深居简出,谁也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唯独我阿娘与她隔壁住着,用饭时间也差不多,见面稍微多一些。她家孩子笑起来甜滋滋的,这儿……”玉汐斜倚着放茶的小几,薄纱在丰腴的身段上勾勒出诱人的线条,她伸出蔻红的指甲,摩挲着自己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的锁骨边,尾音都带着勾,慢悠悠说着:“这儿还有颗小红痣,我阿娘说那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男孩。”
苏远却不为所动,目光磊落地看着她春笋般的手指,穿透指尖点过的地方,像是想到了别处。
在他魂牵梦萦中反复回味的拥抱里,阿钊那颗朱砂痣也在反复勾着他再放不进旁人的心。
“妇人总把孩子关在舱里,小孩关不住,有天傍晚偷跑出来摔了一大跤,阿娘见他痛得眼圈都红了,想去扶一把,反被妇人推倒在地。没想到他们走了之后,阿娘捡到了好几颗珍珠,当是他们身上掉下的,想送回去却听见房里在喝骂,不许小孩再哭,她就想着晚点再来还,结果当晚两人都不见了。”
玉汐很会说故事,气氛烘托得好,声音又动听,停在此处连苏宇都被吸引住了,连忙追问:“不见了?那可是在海上!”
“对呀,茫茫大海,附近没有陆地,最近的岛都有一日多的路程,两母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船上的人猜忌来怀疑去,都觉得母子俩是被人害了。”
“后来呢?”
苏宇听得入迷,连书都不挑了,主动追问,那店家人虽撑在柜边,身体也向这边倾着。
“过了几年我父母成婚,再行船从那里过时,听说附近海岛出了个小神仙,能保商船水路平安,许多人经过时都会去拜拜,没想到后来那个岛竟然出了事,一夜之间许多人都不见了。”
“又不见了?”
“对,岛上物什、家禽都在,除了一些懵懂无知的稚儿,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小神仙从此也不见踪影,过了很久才有人在远处找到了岛上船只的残骸。”玉汐又用手点了点自己的锁骨:“听说,那个小神仙这里也长了颗小痣。”
同样的动作,玉汐再做起来,苏宇只觉得脊背突然一凉,寒气森森地,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这哪是鲛人的故事,还神仙呢!怕是妖精……不,简直是鬼故事!”
玉汐娇滴滴往桌边一靠,笑起来满屋活色生香,那点凉飕飕的风就散了:“神魔鬼怪到底怎么界定,是非对错,会否另有隐情,只有天知道吧。”
苏远难得认真看了她一眼,竟露出一丝笑意,总是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气息的脸就如春雪消融。
玉汐也不知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为什么最后忽然得了不苟言笑的苏船主青睐,竟赚了个真情实意的笑容。待被苏远客客气气送出来,玉汐见他英气勃勃的丰姿,也忍不住感叹,怪不得说姐儿爱俏,男人若是生得太好,就连她这样见惯世面的都想见他多笑笑。
可惜苏船主再有前景,那也是数年后的事了,眼下不过是个才起家的小船主,玉汐是看不上的,不过是想着往后,未雨绸缪结个善缘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