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海上来 4
青麟髓2025-04-29 17:265,615

   小岛上,在苏远离开后的第十天,小椰子终于下地了,它摇摇晃晃走到外间,爬上了苏远走前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喵”了两声。

   “你在找他吗?”

   阿钊摸了摸它的头,轻声笑了,但是笑意没有到眼底,多少还有点落寞。

   苏远在的时候,他总觉得生活被打乱,其实那家伙话不多,很多时候唯恐惊扰了他,总是在默默低头做事。

   可是人离开以后,这房子忽然变得太安静了。

   到处都留着那个人的影子,檐下他劈了半墙高的柴,垒得工工整整,屋内歪掉的门把手、灶边豁口的风箱,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破损都修好了,他甚至给小椰子做了个空心小球,里面装了几个撞击起来脆生生作响的石子,现在正被小椰子推得满地乱滚。

   阿钊叹了口气,把放了十天的被褥拆洗了,晾晒完才同玩球玩得不亦乐乎的小椰子打了声招呼。

   “我出门一趟,椰子你自己在家不要再乱跑。”

   附近只有在初遇苏远的荒岛上,有小椰子爱啃的一种香草,所以阿钊隔十天半月会去岛上转一转,苏远送东西的位置选得很聪明,确实是他每次上岛会经过的地方,东西倒送得随性,茶果点心、器皿药材,大概是跑那趟船得了什么就会拿点什么。

   时间长了他见东西总被岛上的动物糟蹋,有时候就会很克制地取上一两样喜爱的,苏远应该是没看出来,却还是坚持在送。直到他急于找伤药那一晚,其实是跟上了云海号,就等苏远送东西上岛,只是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

   当今夜再借着夜色上岛时,阿钊自己都说不清,是否希望看到木箱还出现在它惯常有的地方,不过他依然没料到,苏远会留下一整条结实的带蓬小船。

   阿钊浮在海面,凝望着那艘垒了满满一舱东西的船,最初是想掉头就走。

   他生命里有过的善意,最后无不变成了灼身的烈焰,他已经不再相信无缘无故的示好。

   可是身体却像被定住了,转不过去,还能听见那个人有点忧伤又小心地在问。

   “我……可不可以再抱你一下?”

   那固执又温暖的怀抱,还有在被推开之后,仿佛想抚摸他心中伤口的目光。

   还能看到他慎重地把珍珠贴身放好,说我不是为了钱,说我不会让别人看到。

   阿钊犹豫了许久,又侧耳听了许久,确定四周都没有船只和人声,还是上了岸。

   小船罩着结实的密网,四周细心地撒了几圈防蛇虫鼠蚁的药粉,还插了削尖的木枝做篱,以防被小兽捣乱。所有的物品都用防水的油纸、皮袋分门别类装好,上面笔标写了内容。

   一头是米、面、耐放的熏肉、灌肠,还有烹饪的佐料及锅碗瓢盆,各种易种的蔬果种子,外面还贴了栽种事项,满满两大箱药材,有外敷有内服,不仅分门别类装好,并附上了一大叠常规药方,其他还有衣物、棉絮,连小椰子的玩具和零嘴都备下了。

   而船舱另一半是十数箱书籍,连同笔墨纸砚,码得整整齐齐。

   阿钊看着清单上苏远笔锋粗犷的字迹,每一笔一划都像刻下般,透纸三分,他坐在船头,隔着油纸摸着那些着实喜爱的书籍,望着沙滩上早已被风浪磨平的痕迹,想着那个人独自清理这些东西,再费尽力气孤身推上岸的样子,只觉得有什么陌生的情绪在心头乱撞,竟说不清那里面是痛还是酸,是难受还是茫然。

   就是个怪人——

   会平静地看着他把两船人喂了鲨鱼,眼都不眨一下,也会傻乎乎站在他面前,磕磕绊绊说不清一句话。

   长了一张冷淡的脸,笑起来却带着光,明明很聪明,偏有股子特别执拗的憨劲,然后贸然地闯进他已经风平浪静了许久的世界。

   

   海风清冷,月光下沙滩银白,不歇的浪把油亮的海藻推到岸边,留下深色的水痕恋恋而下,再执着翻涌而上。

   阿钊裹着鲛纱坐了很久,仿佛坐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在月上中天时才拔掉了所有树篱,把船拉进了海里。

   就在他下水的那一瞬间,阿钊隔着海浪,听见了一声很浅的呼吸,他骤然回头,望向礁石后面。

   已经化出的鱼尾在水下摆着,阿钊知道自己该立刻离开,却在微微变快的心跳里,朝石后厉声喝道:“谁?”

   一直调转内息屏气藏在远处的苏远站了起来,夜色里阿钊看得清他的尴尬,他却只听得出阿钊语气里的怒意,看不到那满脸复杂的神色。

   “对不住,我……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

   他挠着头,很是懊恼自己忍得那么辛苦,偏偏到最后看人要走了,在惶然不舍里不慎露了行踪。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等你四天了。”

   阿钊愣了愣,见他浑身脏兮兮,又满面疲色,语气到底缓和下来:“既然在等我,为什么看到我又躲起来?”

   苏远听他和气些了,才飞落到了船头,他身法利落潇洒,只是这几日一直守在船边不敢走远,近看只觉得狼狈,还有点可怜。

   “我怕……你不愿意见我。”

   “知道我不想见你,你还守着不走?”

   阿钊撑着船舷坐上了船头,鲛纱盖在了书籍那侧,所以他没有化去鱼尾,一头墨黑的湿发半遮住光裸的脊背,闪烁的水珠淌着月光,沿着他手臂、腰腹紧实的肌肉往下滑,滴在自然垂入水中的银色鱼尾上,像幅流动的画。

   苏远耳根开始发烧,不敢正眼看过来,小心地蹲在离他半丈远的地方,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我很想见你。”

   他声音很小,像是从喉咙里裹着含混地吐了出来,轻飘飘地,却重重砸在阿钊心上,阿钊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只看到苏远一小团耳垂越来越红,仿佛红透的珊瑚珠。

   “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只能在这里等着,还好……你来了。”

   苏远抬起头,一双眼亮晶晶地,像只讨好的小狗崽般,往阿钊身边凑了凑,见没有避开,就得寸进尺挨得更近些。

   “小椰子好些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诶,我给你看个东西。”

   苏远从衣服里面扯出一条编的歪歪扭扭的绳,下端打了个粗糙难看的络子,裹着只能看到一点缝隙的珍珠。

   “你的事不能叫别人知道了,可是我又想随身带着你给的珍珠,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他献宝般拿给阿钊看,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阿钊却目光震动,不知想着些什么,一时失神。

   “是不是太丑了?我对着图学了很久,就是编不好!也不敢给别人编,不过丑归丑,还挺结实的,藏在衣服里面谁都不会知道!”

   他说完又慎重地放了回去,手掌隔着衣裳拍了拍,带动了腰间挂的葫芦,敲在甲板上发出钝响。

   阿钊看他收好珍珠,声音和煦了些:“那是什么?”

   苏远把葫芦取了下来,晃了晃,有酒香溢出来:“药酒,海上夜里凉,喝点酒可以御寒。”

   他这几日等得很难捱,风餐露宿,到了夜里连火都不敢点,只能喝酒御寒,他见阿钊眼中隐隐有丝好奇,又矜持地克制住了,忽然想起他大概没喝过酒,就拔掉了酒塞。

   “你要试一点吗?自家酿的,味道还不错,度数也不高。”

   阿钊小的时候也见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后来看书里好像诗酒书茶总是连在一块的,就低头挨着他的手闻了闻。

   苏远看着阿钊歪头轻嗅的脸,两排长睫毛鸦羽般扑着,上头还沾着细碎的水珠,鱼尾因为侧身的缘故,自腰间起弯出了流丽的弧线。

   他大气都不敢出,闻着阿钊身上像海风般清新的味道,还有一点点茶香,忽然有一缕湿发垂落在他手臂上,贴着那片皮肤缓缓滑落,明明是凉的,他皮下却像被滚油泼过,烫得发麻。

   阿钊倒没留意他的心思,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接过了酒葫芦,学他的样子晃了晃,很淡的药香和醇厚的酒气散了出来,他咬咬下唇,两颗雪白的兔牙透出点孩子气的俏皮来,突然学着书里插画的模样,仰头喝了一大口。

   “天!你别喝那么猛!”

   苏远的警告说得太晚,酒水一路火辣辣地冲进了胃里,阿钊呛得咳了好几声,吐出了舌头,呼哧呼哧吸溜着。

   苏远觉得血全在往头上涌,满脑子只剩下“那是我才喝过的地方”,自己喉中也像灌下了一碗烧刀子烈酒,从舌头一直烧到五脏六腑。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着了魔了,明知道不该看,眼里却只看得到阿钊沾过酒后色泽格外红润的嘴唇,还有那一小截乱窜的舌尖,心狂跳着像是要从胸口窜出来。

   “难喝!”

   半晌,阿钊把酒葫芦丢了回来,重重地砸在苏远怀里,反而唤醒了他的理智。

   “你没喝过酒,哪能这样喝……”

   苏远掩饰着自己的面红耳赤,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婆婆妈妈地唠叨上了。

   “你不是警惕性很高吗?怎么张口就喝呀?万一我是坏人呢?万一我在酒里下了药呢?”

   这么一小会儿阿钊的酒劲就上来了,他在酒精的作用下难得地放松下来,右手撑着头,垂在水中的鱼尾把海水搅得哗哗作响,弯弯的下眼睑飞出两抹红,往微挑的眼尾化开,说不尽的风流,只斜斜瞟了一眼,苏远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在我歌里还能保持清醒的人,倒不能是坏人。”

   “人是会变的呀!万一我现在起坏心了呢?万一……”

   阿钊不懂苏远的异常激动是为了掩饰自己不该生的绮念,他被酒精烧得开始飘忽又有些迷糊的脑筋迟钝地转着,越转越乱,就噗嗤笑了。

   “哪有人这样上赶着说自己坏的?”

   他笑起来眉目生辉,再加上三分薰然薄醉的唇红齿白,勾的苏远心猿意马,可怜苏船主唯恐自己一时唐突做出蠢事,通身煎熬里脑袋一热,扑通跳下了水。

   春初的海水冰凉,冻得苏远打了几个激灵,满身沸腾的血终于静了下来,阿钊俯身望着他,海藻般的长发垂到了水面,挡住一侧月光。

   “你干嘛?”

   苏远觉得自己成了被长发网住的鱼,快不能呼吸,解释得结结巴巴、欲盖弥彰。

   “我,我怕我几天没洗澡,脏……”

   阿钊抿嘴一笑,也跳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扑了他一脸。

   “傻不傻?海水难道不会越洗越脏?”他闻了闻,皱起来的鼻子在苏远眼里都特别可爱:“是有点臭。”

   大概觉得酒后发烫的身体泡在水里很是舒服,阿钊畅快地游了起来,苏远水性很好,到底比不过他先天的身体优势,只能随意地跟着划水,看阿钊一时窜进水底,一时仰面飘在海上,鱼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水花,看得满心欢喜。

   苏远喜欢阿钊此刻的轻松安逸,他忘不了之前他静坐在船边的模样,这个人,总把自己绷成了紧弦的弓,随时能射出凌厉破空的箭,却连背影都透着深海般的寂寥。

   苏远没试过这样去心疼一个人,明明是对着一只猫咪都会笑得很温柔的人啊,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宁愿活成一座孤岛。

   可是阿钊越是抗拒,他越想靠近,或许是他内心深处也一直住着那个在别人承欢膝下的年纪就漂泊在海外的小孩,那个无依无靠、不得不努力长大了的小苏远。

   阿钊一直被苏远深沉的目光笼罩着,浑身不自在,他游到了苏远身边,或许真是醉了,竟然语带嫌弃地说了句心里话。

   “你这个人,怪得很!”

   苏远一下子就笑得好看极了:“哪里怪啦?”

   阿钊却不答了,皱着眉,面上三分犀利,眼里却有七分茫然:“我不相信你。”

   他歪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知道。”

   苏远又流露出那种让阿钊心头发紧的目光来,他甚至大着胆穿过流动的水去拉了拉阿钊的手,他的手指被水冻得冰凉,阿钊却像被烫到一样,甩开了。

   “阿钊,你可不可以试着信我一点点?”大颗的水珠沿着苏远一缕缕的湿发滚落,他眼睛像被水洗过般黑亮:“一小点都行,等你觉得没事了,再多信我一点。”

   阿钊长尾一荡,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目光因为他索要的信任渐渐变凉:“凭什么?”

   凭……凭我喜欢你,心疼你,特别喜欢你,特别心疼你。

   苏远不敢说,被质问后的目光依然清澈又柔软,只是笑容也盖不过他的心痛,那痛意反而刺伤了阿钊。

   “我不需要同情和怜悯,你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收起来。”

   阿钊面沉如水,甚至伸手推开了船,他知道自己反应过激,眼中还是腾起了戒备。

   “阿钊,你别这样,我没有!我只是……”

   苏远每到这个时候就恨自己嘴笨,六神无主想说些什么来挽回,搜肠刮肚却挤不出一句话,心一横,干脆游过去一把抱住了阿钊。

   他自己都没料到能偷袭成功,不过在人入怀那一刹,苏远野生野长的蛮横气就让他本能地收紧了手臂。

   “你别又推开我!就一下,一下子好不好?”

   他把头靠在了阿钊的肩上,脸颊贴着的那一小块皮肤下血管在突突地跳着,他的心也激烈地跳着,两人的身体在水下不可避免地缠到了一处,坚硬的鳞片隔着被水浸透的衣服刮过了皮肤,带起一片颤栗。

   苏远的身体因为用力过度在微微发抖,以至于阿钊明明有一双能拉动木舟的手,却生不出力气去推开这个使上全身劲来要一个拥抱的人。

   苏远真的只抱了一下,就松开了,他眼里满是眷恋和神伤,把一句话说得像叹息。

   “我想对你好,阿钊,真的只是想对你好而已……”

   海水沿着他俊挺的鼻梁落在了抿紧的嘴唇上,他唇色偏淡,原本该显得凉薄,可是眼睛湿漉漉地,盛满了热切的光,他强迫自己收回了黏在阿钊身上的视线,跳上了船。

   “我这就走,你别生气,更别连东西都不要了。现在是春天,正是下种的季节,种成了以后,你和小椰子都能吃些新鲜的蔬菜瓜果了。药材有些回去要翻晒,有些得找阴凉处挂起来,我都分类标好了的,里面还有很多是给小椰子准备的东西,你说它是偷跑出去被猴子抓伤,那最好再……”

   怕被拒绝,苏远都不敢看他,嘴里说得飞快,唯恐被打断,阿钊看他总是笔挺的背影沮丧地佝着,写满了无力,却还在唠唠叨叨地叮嘱。

   其实在苏远执着送东西后,阿钊在附近悄悄跟过云海号几次,作为船主的苏远杀伐决断,锐利而充满了侵略性,与在他跟前判若两人。他不是不知好歹,他想苏远是选择在他面前心门大敞,成了柔软的人。

   海水冲刷着阿钊银光闪闪的鳞片,里面仿佛还残留着尖锐的刺痛,可是他看着那个还在絮絮叨叨的人,胸口还是涌起了暖意,高墙在一点一点裂开,露出了里头其实早已软得一塌糊涂的心。

   “喂!”

   苏远转身,他明明是站在高处,可是耷头耷耳的样子活像只被抛弃了的大狗,阿钊原本就喝得少,在海里游散了酒气,只有微红的眸光还残留着一点迷离,他勾了勾嘴角,两片珠光色的尾鳍从海面掀起一片水花,淋了苏远一脸。

   “脏死了,去我那换洗一下。”

   他拉着船往家里游去,苏远难以置信地在船头站成了一只呆头鹅,过了许久才慢慢趴住船头,着迷地看着阿钊在水中游龙般的身影,破开了水面晃晃悠悠的月色,两人头顶的深蓝夜空像块上好的丝绒布,被人随手撒满了珠光宝气,美如梦境。

   苏远解下发带把自己的眼睛绑好,翻身躺下了,方才被鱼尾扑上面的海水淌了下来,有两滴滑到了唇边,有一点涩,有一点咸,偏偏有说不完的甜。

   他嘴角溢出来一丝笑意,想着阿钊应该看不见,就无声地笑得更开怀。

   阿钊不急不缓地游着,说:“我没让你蒙眼睛。”

   “还是蒙着吧,我怕我忍不住记路找过来,被人跟上就麻烦了,”苏远翘着腿躺在甲板上,连声音都透着开心:“荒岛离得远,你也不常去,没太大关系,你家的位置一定要保护好。”

   阿钊怔忡片刻,苏远已经很是老成地说着:“人心难测,小心为上。”

   阿钊笑了:“你也是人。”

   四下里一静,只有轻柔的浪声拍打在船舷,过了一小会儿,苏远才轻声说:“我对你的心……不难测的……”

   

   

继续阅读:他从海上来 5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他从海上来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