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阿钊终于点头出门,苏远这回特意在瀛洲府多留了五日,原本想带他四处转转,附近也有雪后雾凇的高山,没想到阿钊提出想去囚苍山。
“杏花春天才开呢,哥,你会不会太心急了?”
苏远笑归笑,心里已经在盘算,囚苍山在瀛洲府西四百里的左右,明日办完事就出发,一路换马疾驰,还能在囚苍山住上一两晚,而且……阿钊应该不会骑马,可以两人共骑……
这样一想,苏远心思活络了,不过也只活络了一下子,他自己风雨兼程日夜不歇的赶路都习惯了,却不舍得阿钊吃这份苦。
“你不会骑马吧?冬季赶路太辛苦了,等暖和了我再陪你去吧?”
因为两人在房里,苏远亲昵地抱着阿钊的腰晃了晃,像哄人也像撒娇,阿钊平日很吃他这套,可是这次只是淡淡笑着,目光却格外较真。
“你剑法不是练完了吗?阿文和我说囚苍山应该有雪了,我想去看看,你正好还剑谱。”
苏远看着他灯下乌沉的眼,心里倏地有些慌,他也不隐瞒,直接问了出来:“哥,你是不是想着只出来这么一回,以后就再不出来了?”
他心中懊恼得很,夜市果然还是太拥挤喧哗吵闹了,还遇上云六爷那样明摆着有恶意的人,阿钊好不容易才踏出第一步,恐怕又要缩回去了。
阿钊没想到苏远会这样敏锐,看着他一脸的沮丧,有些心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也不是,但我确实不喜欢外头,还是少出来些好。”
他靠着苏远,挨着脸蹭了蹭,鬓边的碎发挠过彼此的脸颊,一点点痒,他轻轻笑着:“小酥饼的确是刚出锅的更好吃,和你一起逛一逛,我也很喜欢。”
轻轻松松被哄开心了的苏远出门去筹划囚苍山之行了,毕竟阿钊就算是不出来他都能接受,何况是说少出来,更何况阿钊终于对他说了喜欢,光是想想都觉得这一趟收获非凡。
阿文只当他要跟阿钊回家去见心上人,挥手就让他放心走,不用赶着回来。过去苏远随师父出门办事,或像上次养伤,都是阿文在帮忙点货押船,从没出过岔子。
不过云六爷的出现让苏远更为谨慎,他毕竟不是一个人,一船人都跟着他吃饭养家。在瀛洲府有云家商行镇着,还有交好的官员帮衬,出不了大事,他坚持悄然出行,会在返航时赶回,并交代阿文宁可多等他一、两日,也不要发船。
第二日生意谈妥后,苏远准备去市舶司再打点一番,阿钊不知从何处听说他此行要去送年节礼,顺便从包裹里掏出了几块白色的蜡状物。
“听说那些官老爷喜欢这个,你拿去送人吧。”
苏远目瞪口呆地看他跟丢石头似的,把价值连城的龙涎香,还是顶级的白龙涎香丢进自己手里,叹了口气:“哥,你这礼太重了,送上去都能做贡品,一两块就能买我整艘船。”
他为阿钊的心意开心,又被不知行情的懵懂戳了心,那颗总想着要努力赚钱养爱人的心还遭受了暴击。
阿钊倒没想那么多,坐在床边和小椰子滚着剩下的几块“碎石”玩,随口说道:“我在书上看到说这东西好,还说是什么龙的涎沫,其实就是鲸鱼的排泄物,你们皇帝老儿还拿来点香。”
他大概真觉得好笑,抿嘴乐得眉眼弯如月。
“要是这么值钱,我下次给你拿几块大的?你买上十几艘船自己组个商队,是不是就不用在意那个六爷了?”
他说完了发现没回应,忽然想到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打击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想找补两句,苏远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把头搁在了他膝盖上,轻轻蹭着,眼睛湿漉漉地。
“怎么了?”
阿钊摸着他头顶柔软的发丝,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变这样子,阿钊觉得自己还不至于看走眼到,苏远是为了这么“一点”钱财就感动到不行的人。
“我就是很开心,又……很难过。”
“傻子,难过什么?”
苏远摇着头,却不肯答,一颗心被甜蜜和酸楚涨到发痛,只能把脸都埋进了阿钊的掌心,害怕自己会在那样温柔的注视里掉出眼泪来。
这个人,曾经因为几颗珍珠遭受过那么大的劫难,却能毫无保留地对他说出这席话来,苏远过去觉得是自己一门心思想对阿钊好,没有求过回报,现在才知道,阿钊早已不设防地在对自己好。
因为不设防,才会没有了肢体的界限,可以牵手,可以拥抱,可以从他怀中自然地掏出钱包。
也因为不设防,会在听说龙涎香珍贵后,曾经受过那么多伤害的人最先的反应不是防范,而是给他找上一些,让他不用再被六爷压制。
这个人明明有一颗柔软又敞亮的心,却被禁锢得伪装成了铜墙铁壁。
这个人,明明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就可以对人那么好——
苏远怎么都不肯抬头,紧紧地抱住了阿钊的腰,阿钊一开始还哄一哄,后头就由着他去了。
最后苏远离开时,并没有为了所谓的大丈夫自尊心,推却阿钊的心意,从里头挑选了两块最小的给节礼加码。
苏船主话虽不多,为人诚恳,对上头该有的功夫向来做足,何况此行还带了重礼,下面的小役他也每回都记得打点妥帖,从未因为云老爷子的抬举拿腔作调。何况还有阿文这样面面俱到的人在旁帮衬着,这节礼送得人人满意,苏远还从下头人嘴里听了些云六爷四处活动的小道消息。
当天夜里,把小椰子托付给阿文后,借着天色的掩护,苏远带了阿钊出了瀛洲府,在城外骑上备好的马往囚苍山去了。
驾车太慢,阿钊又不会骑马,苏远便带了他共骑一乘,后面牵了两匹轮换,如此行到半夜才投宿。
阿钊明白苏远会歇息完全是因为自己被颠晕了,出发前他一再言明自己不是纸糊的,经得起颠簸,直到上了马背半个时辰后,他只想说,书上那些策马奔腾的潇洒全都是鬼一话,柔软的海水才是美好的!
落地那一刹,阿钊觉得整个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打着哈欠来开门的小二被银子砸得瞬间清醒,没料到半夜能接到豪客,立刻来了精神,见阿钊步履蹒跚,还关切地问着。
“二位住什么房?可要热水解乏?”
阿钊围着斗篷,只露出一张被寒风吹到苍白的脸,扶着苏远的手臂路都走得颤颤微微,八尺男儿的个头,看上去也似个十足羸弱的书生,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了,只拿一双眼去望苏远。
苏远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他再狗胆包天想要一间房,也知道身旁这个柔弱的读书人拖得动数丈大船,撕丈八凶鱼活像撕菜叶,边替阿钊按着直不起来的腰,边心不甘情不愿地同伙计说了句:“两间上房。”
小二引了两人进房,又接了角碎银子后,欢天喜地去后厨替他们弄吃食和热水了,苏远扶着阿钊坐到床上,心疼地替他揉起了腰。
“哥,我们不去囚苍山了吧?这附近也有能看雪的地方。”
阿钊笑着摇摇头:“我休息几个时辰就好了,还是去吧,下回……也不知何时能……”
他的言下之意让苏远更是心疼,连阿钊沐浴时都没生得出旖旎绮思,而是出去端了热茶和汤面来,阿钊已经穿着单衣躺在床上,浑浑噩噩歇着了。
“你吃几口东西。”
阿钊倦懒地摇了一下头:“用过晚饭才走的呀,我现在吃不下。”
“喝点热汤也好,吹了一夜的冷风,肚里都是凉的。”
阿钊其实手都抬不起了,但明白苏远是好意,还是硬撑着坐了起来,就着他端来的碗喝了几口汤,又恹恹地睡下了。
“我要了个汤婆子,用棉布包了替你敷一下。”
苏远没有等阿钊拒绝的话出口,就把层层裹了的汤婆子贴在了他腰侧,恰到好处的热度果然舒缓了透骨的酸胀,阿钊就乖乖地趴过去任他摆布了。
待苏远心无杂念地替他热敷按摩了半晌,阿钊已经睡到半昏沉,乌发散了一枕,面孔半遮,长睫垂塌,白色的里衫领口微翘,露出一截单薄的肩骨,在灯下看上去净透又脆弱。
他屏住了呼吸,缓缓低下头,鼻尖几乎蹭到了阿钊的发丝,还是没舍得扰人,猛地起身做了两个深呼吸,替阿钊掖好被子准备离开。
垂在身侧的手被牵住了,苏远不敢置信地望着拉住自己的手,细瘦苍白,青筋微隆,他愣了好一会儿,阿钊才含混地、带着欲睡的鼻音说了句:“陪陪我吧,我心里有些慌。”
离海水越远,囚苍山越近,阿钊一颗心就仓皇得越厉害,他确实不想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一个人呆着。
“哥……我……那个……”
牵着自己的手明明没用什么力气,苏远却被千钧大石堵在了胸前,一口气吊上不去,又落不下来。
阿钊很费力才掀开了半帘眼皮,迷离着眼看了看他,拖着疲软的尾音轻声问:“不行吗?”
天人交战一炷香,苏远甩开他的手跑了出去。
阿钊被他这一甩硬给甩清醒了,一脸茫然地撑着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还半开的门有些傻眼。
他这是把人给吓跑了?
……
不过阿钊耳朵能听到隔壁的动静,只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简单洗漱过的苏远抱了自己房间的被褥过来,那张下了狠心的脸简直有点英勇的悲壮,阿钊轻笑着往里挪了挪,他把怀中的东西往床外侧重重一放,转身去栓门了。
夜浓如墨,只有一豆的灯火,映着苏远静肃到刻意的脸庞,他连脱靴和躺下的姿势都是僵硬的。
“睡吧。”
素来低沉的声音平添了三分暗哑,让原本别无他意的阿钊耳朵忽然也烧了起来,他挨着最里头躺好,苏远弹指灭掉了油灯。
他两都知道,没有灯阿钊的眼睛一样可以看得分明,苏远朝外侧躺着,宽肩在暗夜里耸成一垄起伏的线,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紧绷。
“诶,”阿钊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笑意:“我睡相还可以,你不用这么紧张。”
其实苏远受伤那晚,阿钊就抱着他睡过的,只是那会有人烧得七荤八素不知道罢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苏远赌气地说着,最后几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是我怕自己忍不住!”
他说得太诚实,以至于阿钊调侃的心都没了,只能看着这个其实忙碌了一整天,又骑了半夜马,照顾完自己的人在身边躺成一块石头,阿钊想,他应该比自己还累的吧?
“苏远……”
“哥,求你了,赶紧睡吧!”
苏远粗声粗气打断了他的话,恨不得把被子蒙头盖上。
“我是想说,你枕头边有只蜘蛛——”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苏远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截,撞进了阿钊怀里,下意识举高的手在听到阿钊闷声的笑后无力放下。
“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阿钊还在笑着,把头轻轻挨在了他背上,能听见那颗心在急促而有力地跳动着,他被热敷出些许汗意的手也贴了上去,先是试探地勾了勾他的小指头,见他想躲,干脆大大方方地插一进了他指间,十指交缠,那颗在异乡一直飘忽着的心就定了下来。
“苏远,我有些怕,心里特别乱。”
乌压压的夜里,阿钊牵着给了他心安的人,说出了心中的惶恐。
他不怕寂寞,能在孤独里格外地清醒,他也不怕疼痛,伤害已经让他变得强大,他只是抗拒不了那些温暖,那些柔软,于是解开了层层盔甲,露出了最敏感脆弱的地方,第一次把自己的软弱说给了苏远听。
苏远浑身一震,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下,转身钻进了阿钊的被窝,把人用力搂住:“是我错了!”
阿钊从出发前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苏远却总想着他得先出来,才能慢慢适应,他唯独没有想过,或许阿钊压根就适应不了呢?那又何苦勉强他进入这个对他而言陌生又可怕的世界?
“哥,明天我们就回,你不想出来以后就都不出来了!”
阿钊听苏远说得那样严肃,好像天都快要塌下来,笑着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了他怀中,也埋住了自己那双忧心忡忡的眼:“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想去囚苍山,而且……幸好有你在。”
因为你在这里,我知道有人心疼了,才敢放任自己的软弱和胆怯——
否则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有勇气,走向那座山。
苏远隐约能感觉到,阿钊对囚苍山异常执着,两日的奔波后,他们终于来到山上,按照师父所说找到了剑谱主人居住的地方。
他诧异地看着那个名满天下的剑客的家,居然是三间似曾相识的土胚茅房,又一次想起深秋那个看完剑谱批注,笑着说了句“那就去看看吧”的阿钊,还有前日夜里,牵着自己的手,说“我有些怕”的阿钊。
简陋的门檐下,和离岛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铎铃在风中发出脆响,阿钊紧紧牵着苏远的手,才用另一只手碰了碰透寒的铜片上那个“钊”字,笑容浅得像风,冷得像冰。
良久,苏远才伸手抱住了他,很用力,仿佛想把自己所有的温度都给他,阿钊把冰凉的脸颊挨了上去:“你不怪我什么都不说?”
“我只心疼你。”
心疼你随母亲四处追寻的童年,无人可依的少年,最后竟是从我带去的剑谱上才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