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号在码头靠岸时,是冬至那日的黄昏,瀛洲府会有每年除了上元节第二大的夜市,从城中的老菩提树一直摆到东边港口前的牌坊。
冬季的昏日头斜斜傍在了海平面上,把水染得像一大块用旧了的桔黄老棉布,虽然没什么温度,看起来也带了点暖和劲。
夜市已经开摊,各式的灯笼陆续吊起来,小商贩刚起嗓还洪亮着的吆喝,杂耍艺人敲着锣在热场,或新或旧的棚顶蒙在暮色里,钻出些食物摊上的蒸腾热气,人流还少,已经杂乱得热热闹闹。
“真吵,是吧?”
阿钊揉了揉小椰子的头,放下了窗边的帘子,目光里九分抗拒到底还藏了一分稀奇,毕竟他太多年没看过这样热火朝天的喧闹。
他自己都快不记得,在重遇苏远前,还因为久不开口,他连一两句话都说得迟钝缓慢,如今四季轮转,他来到了烟火人间,抱着并不会回答的猫儿开始自言自语。
云海号今次停了两个码头装卸货物,经五日的水路到瀛洲府,前两个码头阿钊都没下船,只隔岸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潮。
而瀛洲府的位置偏北,比离岛要冷一些,早晨苏远送来件玄色狐裘,阿钊虽不懂市价,看那狐裘顺滑厚实,茸毛绵软细密,也知所值不菲,比苏远自己日常穿的要好上许多。
狐裘旁有只皮袄改制的背袋,装下小椰子绰绰有余,上头还挂了顶半掌大的棉帽,小巧玲珑,小椰子戴在头上刚刚好,隔着厚厚的夹层,背袋外侧塞了个手炉,加上炭贴身背了,他和小椰子都能暖到。
那家伙虽然长了张年轻的脸,办事却很细致,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在送东西过来时云淡风轻地说着,你要是不想下去,我就陪你在船上呆几天,没关系的。
阿钊耳尖地捕捉到甲板上正安排人做事的苏远的声音,他声音偏低沉,说起话来有条不紊,倒不像在他面前,一着急会有点结结巴巴,是很让人信赖的平稳。
原来,已经能很轻松辨认出他的声音、脚步,辨认出与他相关的一切。
会想起他叹息着问,你不爱我,让我来爱你都不行吗?
会记得他开心地说,谢谢你,来我这里。
这个人和师父、家人宣告,带他见比家人相处时间更长的同伴,这个人在声势浩大地爱着他,却从不勉强他半点,连每一次的告白都只说自己,没要过任何回应,好像在用心地证明,有人可以不图任何,只是想对他好。
那样好,目盲心瞎都可以感受得到。
阿钊摸着狐裘,听了听外头愈发热闹的人声,不是没有疼痛的回忆在敲打,可是没敌得过那个人听见一句“去看看呗”,就闪闪发光的脸。
“那就去看看吧,小椰子?”
苏远忙完了船上的事,走进房间看到阿钊已经换好了衣服,嘴巴虽然不说,眼睛却晶晶发亮。
平日在岛上,阿钊都穿得很随意,苏远给他带去的衣裳也以舒适为主,这身狐裘却是通身的富贵气派,加之阿钊眉目俊雅,身形修长,活像个书香门第出来的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一眼看去能黏住人眼珠子,苏远赶紧回房取了早备好的黑色帷帽。
“还是带上安全些。”
苏远既是出于谨慎,私心也不愿意旁人盯着阿钊看,不过隔着层纱,给了要步入人群的阿钊些许距离感,再好不过,两人都很满意这个安排。
脚踏上实地那一刻,苏远侧身低语,显得比正在适应嘈杂人声的阿钊还要紧张:“会不会人太多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回去,明天再捡人少的地方带你逛逛?”
大概是他过于紧张了,阿钊心头反而松乏了些。
“还好。”
阿钊揉着好奇地露出小脑袋的小椰子,胳膊无意识地靠近了苏远,有人借着长袖的遮掩,伸进背袋中飞快地捏了一下他沁出汗的手心。
“哥,我在呢。”
是呀,他在呢,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不懂自保的小孩,阿钊深吸一口气,走近了久违的人世间。
只要踏出了第一步,后面的步伐就会顺理成章,阿钊闻到了繁杂的气味,有些很香,有些辛辣,有些酸苦,挤满了鼻腔,还听见了交叠的声响,夫妻争持,孩童欢闹,商贩热情,锅碗碰撞,填满了耳朵。
阿钊不说多喜欢,也算不上排斥,他只是渐渐恢复了从容,穿过随着夜幕降临而川流的人群,想着这就是父亲当年宁可舍下两母子也要回来的地方,熙熙攘攘,热火朝天,荒凉的离岛确实比不了。
察觉到阿钊越走越显疏离的背影,苏远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牵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被夜风吹得微凉,贴着阿钊汗湿的手掌,穿过了那些郁重的情绪,慰藉着阿钊纷乱的心。
“哥,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苏远什么都不问,只是笑着,在暖黄的灯下像一簇跳动的火苗,而阿钊那些被岁月模糊过的,在人潮里又翻涌而回的,童年时的离散,少年时的伤,就在他一句话里被轻轻驱散。
阿钊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当哄小孩呢?”
“我不哄小孩,我只想哄你开心。”
苏远把他的手拉得更紧,举着风车跑过的孩童撞在阿钊腰侧,苏远原本是能拉他躲过的,却只喊了声“当心”,借机用另一只手稳住了阿钊的肩膀,倒像是把人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搂进了怀中,还不忘隔开些挂在他腰边的小椰子,免得被压到。
两人身边是个卖油伞的小摊,数把撑开的伞面被撞得打起了转,淡雅的烟雨山水,花低叶碧的雨打荷塘,把灯火转得光影摇曳流转,阿钊被伞沿勾起了帽纱,他皱眉抬起的眼波,像一池映满星光的水,又似蕴着宝光的琉璃。
苏远被他望得溃不成军,手痒心痒,已经被人甩开了手。
“别胡闹!”
阿钊看得穿他这些揩油的小心思,瞪了他一眼,抬手放下了纱帘,苏远无所顾忌地欺身上前,勾着他的肩,把半边身体都压了上来。
“钊哥,你不能管撩不管收场。”
他身体好似结伴出行的哥俩好,凑到耳边的话却说得毫不害臊,灼热的鼻息拂着轻纱刮过阿钊的耳尖,自己被撩足十成,就要还回十二分颜色去,把人逗到再顾不上什么伤感情绪,只余下面红耳赤的烧。
阿钊余光瞄到摊主拿了把被撞歪的伞要来理论,也顾不上别的,伸手自苏远怀中掏出钱袋,挑了块大的银子丢过去,匆忙就走。
摊主还没开张就被人撞坏把伞,本来很是不满,一块能买下全摊纸伞还有富余的银子落到手里就愣了:“我这小本生意,哪来那么多银钱找啊!”
苏远眼看着恼羞成怒的阿钊背影快淹进人群,转头就去追:“他给你就拿着吧,不用找了。”
他边追边想方才阿钊掏他钱袋时浑然不觉的随意,觉得自己能从被拒千里之外,走到这一步真是太不容易了,越想越美滋滋!顺便又感叹了一下,阿钊在银钱上果然是全不通俗物的天真,看来还得再努力点赚钱,才供得起大少爷这份天真啊!
夜市热闹得小椰子很快便按捺不住了,好在它陪着阿钊在离岛生活数年,对于汹涌的人流也陌生得紧,被猴子挠过以后又怂了五分,再眼馋也不敢跳出背袋去,只是冒出个带了棉帽的脑袋瓜,看个稀奇。
“这猫真有意思!”
有女子娇嗔莺语,苏远听得耳熟,抬头酒家二楼扶栏倚了位熟人,眉眼妖娆,身段玲珑,是玉汐姑娘。
苏远扫了一眼搭在玉汐腰上那只手的扳指,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想起玉汐说起故事时点着锁骨的模样,庆幸自己给阿钊戴了帷帽。
玉汐身后的云六爷也探出了头,目光在阿钊身上绕了数圈,才要笑不笑地同苏远打了声招呼:“苏船主好兴致,陪友人逛夜市?”
他近来都在瀛洲府为纲首一事活动,却发现云旭安处处替苏远铺了路,正憋屈着,听人说云海号傍晚靠了岸,猜想船上的人也会逛夜市,刻意堵在夜市必经的酒楼想寻船上人的晦气,没想到竟堵到了最不喜凑热闹的苏远。
六爷面宽肉厚、膀大腰粗,常年浸在酒色里,却不见轻浮气,居高临下看过来,有股凶煞的威势。
阿钊敏锐地感觉到了,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想把苏远护在身后,这一步让苏远心里甜出蜜来,被六爷出现打破的好心情也瞬时恢复了。
“没事,这是云六爷,老熟人了。”
他低头笑着,那抹笑意在灯下得晃眼,安抚了阿钊,才扬声和六爷打着机锋寒暄。阿钊想到这是苏远熟悉的地盘,是他十岁起就独自与人打交道磨炼出来的战场,他自然是应付得来,就皱着眉让到了身后,只是垂头的身影透出些不耐烦来。
云六爷转着扳指没往别处想,玉汐眼波转了转,却把目光落在了苏远身后那个看不出相貌的黑衣男子身上了。
他不喜与讨厌之人打交道的心思越直白,越是让人精的玉汐觉得来历不凡,又见他一袭贵气的狐裘也压不住通身的气派,玉汐直觉这名男子不是寻常人物。
她嫣然一笑,美艳不可方物:“苏船主,不如和你朋友上来坐坐,这窗边敞亮,一会儿放盒子在此处看再好不过。”
苏远却瞧都没瞧那张艳光四射的脸,只问道:“今夜有焰火?”
玉汐听出他语气里的兴头,笑得钗翘鬟摇:“看不出苏船主对这些小把戏有兴致,说是城东的徐大老爷家独子正赶上今日满周岁,戌时会放一阵,约莫快到点了。”
云六爷把玩着玉汐的纤腰,狎昵地在她胸口不轻不重捏了一把,笑都透不进肉里:“苏船主上来吗?我让玉汐再给你们唱上两曲。”
他杯中的酒喝到一半,递到玉汐唇边,玉汐就着他的手便一饮而尽,用手中的绢帕半遮了面,才极轻地咳了一声。
苏远冲二人拱手行了个平礼,谢绝了并不怎么诚心的相邀,急着带阿钊离开去寻处好地看焰火,没想到阿钊走前看了玉汐一眼。
“姑娘嗓子累着了,还是不要唱曲、饮酒,休息几日的好。”
他知晓苏远心意,感激玉汐告知烟火一事,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只是他声音天生温软,淡淡说来就有贴心的假象。
玉汐愣了一霎,两人已经走远了,她近日被云六爷带着四处应酬,夜夜酒肉笙歌,嗓子确实是伤了,不过她成名就在艳色之上犹有一把出谷黄莺的好歌喉,谁见她都欲听上两曲,倒是头一回有陌生人这样同她说话。
“怎么,年轻的小哥长得好,把你的魂也给勾了?”云六爷的手缓缓抚着玉汐柔腻的颈边,话里却有带了戾气:“我不指望和你们这路人讲感情,但是你要是对那小子或者他身边的人动了心思,我饶不了你。”
玉汐像是没听着六爷的威胁,娇笑着揉进了他怀里:“六爷你不和我讲情,我也得和苏远讲钱啊,就苏家那点薄薄的家底,我哪看得上?”
她这话说的再实在不过,一个才发家的小船主,家里请着几号人,最普通不过的小富之家,玉汐决计是看不上的。
云六爷大笑着在她身上掐了两把:“我就喜欢你这见钱眼开的实诚,来,陪爷再喝两盅。”
玉汐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仰头喝下一杯杯烧喉的酒,是呀,她们这路人是什么人?被踩在泥里和被圈在金丝笼里本质都低贱的人。
她不是才入风尘的小姑娘,还做真爱和脱身的美梦,她们就算离了贱籍,要么做个看尽脸色的贱妾,年老色衰晚景凄凉,要么离乡背井养两个孩子,畏畏缩缩活到老,还要赌一赌养大的孩子有没有心。
从玉汐认命那一刻起,她就不谈心只看钱,如今就算攒够了银钱早赎了身,依然做着她馥香阁的花魁,不过是打算往后年纪大了,也能顺势经营出三岛最好的销金窟,看尽男人放浪丑态也是一辈子。
不过几杯酒,几首曲子罢了,矫情不起,不过玉汐心中还是感念的,再想想苏远上回待她的尊重,方才心中转过那么一瞬的猜测,她就先没说给六爷听了。
云遮的月悬在海上不高不低处,寒星疏远的散在天边,码头的船上挑着星星点点的火,与不远处的夜市逶迤盘旋的灯龙遥映着,夜空清冷,人世喧哗。
有了云六爷这一出,苏远也不拉着阿钊到处逛了,寻了夜市附近巷里一处久不住人的闲置宅子,把人安置在屋檐边隐蔽处,才几个纵身跳落小巷,走回夜市去买吃食。
这样闹中取静的地方显然更合阿钊的性子,他取了帷帽,一双眼夜里原就看得远,苏远又只捡了巷口近处的摊点,阿钊抱着跃跃欲试想跑的小椰子,目光一直跟着苏远身影在转。
他长得俊,一身石青色劲装穿得潇洒利落,孤身走在街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引得数个姑娘娇羞偷看,苏远浑然不觉地挑选着脯脍糕点,又买了壶烫热的酒,他唯恐东西凉了,都塞在怀中暖着,被烫得哆嗦了好几下。
阿钊待他回来,赶紧将酒与炸食从他怀中取了出来,依然烫不留手,也不知他如何在怀中揣住的。
“尽做傻事!”
他横苏远一眼,那人只笑得憨气:“冬天吃凉的不好。”
“寒冬腊月我一样下水,什么时候怕过冷?”
“那是你自己要下水,反正我舍不得,”苏远把情话说得理所当然,惹得阿钊脸泛起了红,才捡了块刚出锅的小酥饼,往他那边递去:“你尝一口,现吃可比我带去岛上放了几日的好吃多了。”
阿钊脸上热热地,选了几条鱼干喂小椰子,把酒壶挨着手炉放好,就着他的手便咬了一口。酥饼小巧,苏远半个指尖都被他含进口中,还用舌尖裹了一下,他倒是真在品尝,苏远的手指已经钻进了一群蚂蚁,从指尖一路噬到了心尖。
“是好吃!”
阿钊笑眼弯弯,眸子里落着星光,苏远心在发烫,蠢蠢欲动的手虚虚地拢在阿钊背后,想把人搂住又不敢直接上手,最后想着无非是从屋檐上被掀下去,把心一横才揽住了阿钊的腰,没想到阿钊只是竖耳听了听四周的动静,就挨着他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坐了,也没挣开。
苏远得逞的笑越咧越大,咧得阿钊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在他腰上撞了一肘,他也不喊痛,反而红着耳朵把人抱得更紧些,笑得也更嘚瑟了。
酒是苏远曾经和阿钊说过的,用浆果子葡萄泡的汁,夏季可以冰镇了做甜饮,也有人用酒曲酿了,到冬天烫着喝是另一番滋味。
阿钊拔开瓶塞,闻着颇为甜香,便晃着暖哄哄的酒壶问:“会不会醉呀?”
“我肯定是捡了最不醉人的买,你别喝多就不会。”
尝到过甜头的苏远把自己那点贼心藏得涓滴不漏,话说得不知多诚恳,而且他的确猜对了阿钊的口味,那酒入口清甜,也不醉人,喝起来温温地极好下喉,阿钊和他坐在屋檐上逗逗小椰子,吃吃喝喝,小半瓶便入了肚。
苏远捡了些云家的事细细给他说了,毫不隐瞒,绝对坦诚,云家那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桃花也就算不得桃花。
于情事阿钊了解不多,所见无非父母,所知大多来自话本,他书斋过去话本还少见,之后看的又是苏远挑选过的,痴缠怨偶的少,有些写的还是龙阳之好,真论起来感情一事他其实懵懂得很,苏远说不是那就不是了。
他心思转去了别处:“那个云六爷总和你过不去吗?”
阿钊寒着脸,修眉深目在夜色里愈发深邃,锐利如锋芒,苏远想起他方才护在身前的模样,心里甜如蜜。
“舍不得看我被人欺负呀?”
他每个字都带着调侃,阿钊自然听得出,放松下来,取了瓶塞去丢他,苏远漫不经心去接,掌心被砸得生疼,再次感叹以后绝不能和阿钊拼力气,否则要多惨有多惨。
“他奈何不了我的,只是我们做生意,都讲究留一线,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去硬碰硬。云六爷这人性子硬,有什么都放在面上做了,倒比有些人还好对付。”
“有些人?”
阿钊夺回了酒壶,搁在膝上恰好挨在唇边,一小截雪白的牙就咬着壶沿,有一下没一下磕着,苏远的眼只晓得往他嘴上瞄,哪有心思给他说那些生意场和官一场上的弯弯道道,就随口捡了些说给他听。
譬如他在温泉别苑碰见的瀛洲官员和在芦洲差点东山再起的谭蛟,如此又不得不给阿钊解释一番瀛洲与芦洲多年的宿怨,大大小小的海仗。他说得不上心,阿钊听得就更没意思,很快就失了兴致,倒是把一壶酒喝得七七八八。
“我怎么觉得,还是醉了?”
阿钊把酒壶往苏远怀里一塞,皱着好看的眉头,目光已经散成了两汪水,苏远买酒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图的就是这个结果,伸手扶住了阿钊发软的身体。
“再淡的酒也是酒,我早说过你不能喝多。”
阿钊晕起来整张脸都皱着,却没有被轻易忽悠:“你明明可以不买的~~~”
他控诉得得理直气壮,只是醉后声音软上三分,听得苏远又是心虚又是心乱,赶紧把人扶稳了,往东边徐家宅院指去:“看焰火配点酒更有意思啊,是你喝得太快了。”
阿钊想想,还是觉得不对:“那你为什么不喝?你明明酒量比我好多了。”
苏远拉住了他发烫的手,挨在自己脸边:“都醉了,谁来保证安全?我得保护你啊!”
苏远的脸颊被夜风吹得冰凉,手掌贴上去很是舒服,阿钊不禁多揉了两下,冷热相激之下,两人目光都有些幽暗。
“阿钊,从今往后,我都会保护好你的。你可以放肆,可以喝醉,我会一直都在,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苏远少有地喊着阿钊,说得那样笃定,也和过往一样,并不讨要回应,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意,可以义无反顾,可以落到尘埃。
大概是老天爷也想帮人,苏远方才所指的宅院忽然升起了窜天的焰火,红橙蓝紫,漫天开到荼蘼。
阿钊半倚着苏远,忽明忽暗的花火里,醉颜流光,一双眼迷乱到盛不下头顶的华彩,只映得下眼前这个人,一个人,就足以把一颗心撞到惊涛拍岸、兵荒马乱。
头顶有巨大的花火在次第绽放,金蛇乱舞,星落如雨,远处是灯火阑珊,孩童惊呼,语笑喧阗,阿钊抱起了在偷舔壶口的小椰子,把自己晕涨的头搁在了苏远的肩,轻轻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还是很喜欢你了。”
他说得那样轻巧,好像在说今夜的风有点乱,那些小酥饼很甜,苏远要等过许久,才在嗡嗡作响的耳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扶着他的肩强迫他看向自己。
“你,你再说,说一遍。”
阿钊就真的噙着浅笑,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又说了一遍。
“我说,我还是很喜欢你了。”
他脚下明明轻飘飘地好似踩在云端,心却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落在了实处,仿佛不靠自己,也被稳稳当当地安置好了,海晏河清,风平浪静。
无人在意的酒壶从屋檐上咕噜滚了下去,砸下去碎响一地,也许有人听见了,也许无人在意。
苏远运力抱着阿钊疾跃过数处,落在了一棵郁郁葱葱的阔叶老树里,茂叶繁枝犹如天然的屏障,绕在两人身边簌簌作响,阿钊笑着捏了捏他的手臂,说了句“看来有练啊”,下一刻已经被压在树干上用力吻住。
苏远吻得又凶又急,果酒的醇香萦绕在两人唇齿之间,阿钊被亲得晕头转向,眼耳却愈发灵敏,腰侧小椰子还在试图探头,隔墙看了焰火先散的人群好像就走在身旁,他越是紧张越是被亲吻到头皮都在发炸。
后来就借着酒意忘了再去听,去想,沉迷在过于热切的吻里,苏远情不自禁压了上来。
“椰……小椰子……”
阿钊既想去拉他的手出来,又担心压到小椰子,手忙脚乱地拨着袋子,偏过头去就被咬住了耳朵,他一个激灵,几乎是靠勾在身后的手臂才勉力站稳。
“阿钊,我难受。”
苏远又是欢喜又是煎熬,四肢百骸全是乱流在滚,心想走火入魔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只是别人乱的是功法,他入的阿钊的魔。
阿钊也说不清自己是想把人推开还是拉回来,只觉得心跳得像要疯了。
“你这样我也难受。”
他额上有大颗的汗珠在往下淌,落在眼角渗了进去,眨得眼尾像扫了抹醉红的胭脂,水光潋滟,惑人心魂。
阿钊就算再醉迷糊了,也知道放任苏远胡闹下去不行,他自己也着实难耐,只能把人往外推。
“别这样,苏远,我想回去了。”
苏大船主好不容易得了句准话,也知道时机地点皆不对,到底强撑住着替阿钊把衣裳整了。
“你把方才那句话再说一遍,我就和你回。”
他抵着他的额头,说得柔情无限,阿钊就被蛊惑着,明明闹了大红脸,还是又说了一遍。
从树上落下来,阿钊拽着小椰子走在前头,步子迈得飞快,寻了帷帽来的苏远负手跟在后面,清俊的面孔再克制也染上了一层浮红,有点孩子气的骄傲。
不是喜欢呀,他说的是很喜欢!
苏远想着,心满意足地笑出了嘴角两弯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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