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云海号上来个新客。
苏远功夫好,人也公道,时常会有些小商户付了佣金,跟船去瀛洲府谈生意,却头一回有客人引起全船轰动。
客人是船主亲自引上船的,简简单单一个小包裹,抱了只猫,见人话虽不多,笑得却很和气。云海号的船员平时看习惯了自家船主那张俊脸,等闲好看都如过眼云烟,却齐齐被客人笑晕了眼,等人被黑着脸的船主请进了船舱,大伙才聚首聊起了天。
跟着去安排的阿文很快也被苏远“请”了出来,加入了聊天队伍,说是直接带进了船主隔壁那间已经捣腾了两个月的屋子。
“阿文哥,那人到底什么来头?”
“不清楚,反正我和阿远认识这么久没见他对谁这么殷勤过,一口一个钊哥,说是知鹤大师的贵宾,一定要好好招待,我想还要怎么招待,那屋子被他捣鼓得,就算云老爷子来都住得了。”
“我长这么大,第二回见长这么好看的男人,上一个就咱们船主了。”
“我妹子要是看到了,会不得了去!”
“别说姑娘家了,我一个男人,都觉得他笑起来实在好看!”
“还不像咱们船主冰山似的,他和谁说话都是笑眯眯地。”
“说是瀛洲府某乡的教书先生,到咱们三岛来探亲的,我就说咱们岛上要有这样的人物,哪能没听说过?”
阿文摸着下巴,想着刚才苏远开门拉椅子泡茶那一串动作,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冰山样来,那人看上去斯斯文文,一派书卷气,却很自然地受了,气派足得很。
对于阿文的推测,众人都表示赞成,忽然有人问了句别的:“今天出发,苏家阿爹也没来呢?”
苏父迷信,自从有个江湖术士和他说过他命盘旺儿子,每回云海号出行,他都会来送一下,可是这一个多月一直没露面。
“听说是病了,还是因为咱们船主的亲事!”
“怎么回事?快说说!”
“具体为什么不知道,反正是和家里闹翻了,还把二老都气病了。”
三岛说大不大,大家拐着弯地都能沾亲带故,自然有与苏家熟悉的听到了风声。
“难道真是看上了玉汐姑娘,要娶回去?”
“那也是艳福啊,玉汐姑娘哇,你心里不想?”
“人我当然想,娶回家那还是……而且还有云大小姐这样的美女,不过如果能娇妻美妾齐在手,那就太美了!”
“云家不会同意吧?”
听大家伙讨论得热火朝天,阿文想起苏远最近总是喜上眉梢的样子,知道这两人都不对,到底是瀛洲府哪家的姑娘,能被阿远藏得这么严实,家里还坚决不同意?
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难道那“教书先生”是姑娘的家人,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难怪苏远遮遮掩掩,还将人奉为上宾,如此殷勤,大概是未来小舅子吧?小舅子长得这样好,姑娘自然也是美人。苏父向来有些嫌贫爱富,教书匠的妹子和云大小姐比起来,不同意也在意料之中了。
深觉自己猜中了事实真相的阿文心中很是得意,对着船上众人倒是守口如瓶,心思免不了又往那个“钊哥”身上飘了飘。
外头聊得热火朝天,船舱里的苏远却在生闷气,他有些后悔带阿钊上船,哪怕那些人没别的意思,还是有种自己宝藏被觊觎的不爽。
小椰子还好奇地在新地盘里探险,阿钊坐在床头看着它玩,他许久没和他人打交道,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一直紧绷着,到了房间只余下苏远在身边后,才松弛下来。
身下的被褥被铺得轻软如云端,房间布置显然也全按阿钊喜好来的,他舒适地靠着,慵懒过一旁打滚的小椰子,见苏远闷闷不乐,满脸郁色,问:“怎么了?”
“不想别人盯着你看,想把你藏起来。”
苏远在他面前向来不掩饰情绪,气鼓鼓地,瞬间减龄十岁,让人更想逗上一逗,阿钊点点头:“那我还是回去吧?”
苏远望过来的眼神更委屈,写着赤果果的控诉,阿钊托着头,很悠哉地喝了口他端到床边小几上的茶,慢悠悠说道。
“刚才那个男人,叫阿文对吧?”
正乱打翻着醋坛子的人背后的毛都警惕地竖了起来:“你注意他做什么?”
“我听你们船上的人都喊他阿文,或者阿文哥?还有阿旭、阿路……”阿钊掰着手指一路数过去,越数苏远脸越黑,阿钊却笑眯眯地说了下去,只是眼底莫名闪着危险的光:“当初是谁和我说,你们岛上只有夫妻家人之间才会加个阿字,像文哥只有他妻子才喊他阿文,所以只能喊我钊哥的?”
阿钊连苏远当初忽悠人的语气都学了十成十,还生着闷气的人瞬间跟泄了气的球一样,干笑着站了起来。
“我去外面看看……看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他手都搭上门栓了,回头看了一眼靠在床头的人,苏远知道他重新走入人群需要多大的勇气,就更懂他没说出口的心意。
船上的人相对要少,又都知根知底,这几日航程正好让阿钊慢慢适应,而且苏远只要一想到他终于上了自己的船,住在自己一手布置的房间里,心头都热滚滚地。
他反手把门闩上了,阿钊听见栓门的声音,诧异地抬眼,已经被人扑倒在了床上。苏远人虽扑得急,手却体贴地垫住了他后脑勺,唯恐撞到了人,阿钊才要开口,训人的话就被堵在了嘴里。
“你……唔……”
苏远亲得又狠又急,还在他唇上忿忿不平地咬了一口,阿钊被他咬得半边身子都软下来,挥着没用什么力道的拳头在他身上砸了一下。
“你属狗吗?”
每一个字,他的唇都会擦过苏远的嘴唇,撩起一道比一道更猛的火,苏远脑子里一片空白,呼吸凌乱火热得像是能把人吞了下去。
越是这样,他反而越不敢造次了,把脸埋在阿钊肩头大口喘着气,两人心都跳得特别厉害,隔着衣裳震得仿佛胸腔里一左一右生出了颗对方的心,砰砰对跳着。
走道有人经过,阿钊耳朵比旁人灵敏许多,那些脚步、人声清晰得像在跟前,他紧张地挣扎了几下,苏远痛苦地哼了两声,那痛苦里又夹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味道。
“哥,你先别乱动。”
阿钊就真不敢动了,懵懂无知的小椰子跳上了床,好奇地在苏远腰上漫步,不见他来抱,委屈地喵了两声,又踩了两脚,踩得苏远一声闷哼。
两人脸更红了,苏远不敢冒进,又不舍得起来,不仅有满身的火,还有满心的喜悦,他快乐地不知该怎么办,抓着阿钊的手凑到唇边,一根根吻过去。
“欢迎来我这里,钊哥,谢谢你,来我这里。”
他像揣上了满兜糖的孩子,眼中每一丝光都浸了蜜,阿钊另一只手抚着他的发,也笑了,有一点忧伤,有很多释然的欢喜。
作为船主的贵宾,几日水路阿钊大多时间都安静地呆在船舱里,苏远但凡有时间都会“溜”进来,之所以要溜,是因为阿钊坚持在人前保持两人的距离。
苏远精准地抓住了“人前”两个关键字,在人后把赖皮耍到了极致,而阿钊仅有的几次露面也得到了云海号众船员的好感。
他说自己姓南,是个教书先生,行商卖力的人对有学问的向来有敬意,他还总有张和气又漂亮的笑脸相迎,聊起来天来虽然听多说少,但温言细语、不急不缓。没人察觉无论怎么交谈,除了已知的两个消息,这位客人其实滴水不漏,他们反而把自家船主卖得一干二净。
原来苏远少时起就养家,父母敬而不亲,人前真是张镇定自若的冰雪脸。原来他少言且谨密,是很得商家信赖的实干家。原来他对内虽然面冷又严厉,船员大小困难却很上心,总是默默帮了忙也不吭声,船上诸人才既服又畏。
或许是远观过太多次的云海号,而且还是苏远的云海号,这让阿钊在船上有种莫名的心安,聊的话题又都围绕着苏远转,所以他聊过几次后愈发地放松,更让大家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
这日渐渐熟悉了环境的小椰子再次出一逃,一路寻到灶房的阿钊好不容易抓到了它,便被同样养了猫的厨子拉着聊了两句。恰巧到了第一批船员用饭的时辰,见了阿钊都很是热情,他出于礼节不便立刻离开,不知怎么就成了相谈甚欢的局面。
在有人好奇问起相貌出众的阿钊有没有定亲后,话头最终转到了苏远有个快要定亲的云大小姐,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红颜知己,最近还因为亲事和家里闹翻了……
“先生,要是你,你选哪个?”
八卦得兴起的众人在把船主的老底都掏光后,犹聊得兴起,阿钊被追问得目光闪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终于有感官敏锐的察觉到背后莫名发寒,回头看见苏远黑如锅底的脸,而一旁的阿文满脸同情。
欲作鸟兽散的船员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逃,被比自己小了数岁的船主大人冷冷扫一圈,丢下一句“上来”,全都垂头丧气准备上去挨训了。没人看见,前一刻还冻人的船主偷望向阿钊的眼神写满了怂到不行的告饶和焦急,用嘴型说了句无声的“我一会儿和你解释”。
冬季的甲板疾风凛冽,桅杆上带着碎冰的长绳僵硬地抽打着鼓动的帆,众人被风刀割得全缩着脖子,却宁可扛上肆无忌惮的寒冷也不想对上苏船主显而易见的怒气。
苏远从来不高声训斥人,但是他那张明明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一冷下来,就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气势,压得人大气不能出。在他语气越淡越吓人地把大家的“不务正业”训完后,阿文才搭了句腔,想给所有人找个台阶。
“好了,也不是平时嘴上不把门的人,大概是南先生性子好,惹人亲近,才多聊了几句。”
有人想点头附和,不知为何,连阿文在内,觉得惹人亲近那话一出来,原本就北风侵骨的甲板上又寒上三分。
就在此时,通往船舱的厚木门被推开了,阿钊抱着小椰子才走出来,见一群人站在苏远跟前噤若寒蝉,愣住了。
“我是不是扰到你们谈正事了?”
北风迎面吹来,阿钊把小椰子塞进了衣襟,方才还面沉如水的苏船主一扫他还穿着呆在舱内的便裳,如今又敞开些领口,立刻撇下众人,边解披风边走了过去,压在大伙头顶的大山被阿钊轻飘飘一句话移走,所有人都不由投去感激的目光。
苏远站在风口,宽阔的肩背挡掉了迎面的寒风,也把背后的目光挡得结结实实,问:“有事吗?”
那和煦的声音听得方才大气不敢喘的船员抖了三抖,集体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抬头看去,只来得及看到已经把人推下舱去的苏船主半个背影。
“我滴个乖乖,南先生这是何方神圣啊?”
胆大的一个吐出口憋了半晌的气,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被“知情”的阿文拍了拍肩膀:“反正是船主都不敢得罪的人!”
“我也觉得,他看起来和和气气地,总觉得不是一般人。”
“哎呀,不管怎么样,今天亏得他救了一命!”
“对对对,明儿见了得谢他。”
“要我说,何止是感谢,该巴结!”
已经连人带猫被披风裹住的阿钊下到舱内,就把胸前的猫捧了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小椰子好像偷吃太多,撑着了。”
疲懒的小椰子果然挺着个溜圆的白肚皮,恹恹地靠在阿钊怀里,冲苏远有气无力喵了一声。
“我去问问蔡叔能不能泡点消食的水,喂它喝些,你先给它揉揉肚子?”
把人送回房间,苏远才去寻船上懂医理的蔡叔,走了门边又被叫住了。
阿钊解下披风顺手替他穿上,两人身高相差不过寸许,阿钊系着领口的锦带,便与他鼻眼相对。
苏远望着近在咫尺的长睫,在冻得微微发红的鼻翼上投出道弯弧,下头就是美好的唇线,和那一点小痣,就觉得颈边那一簇毛全挠在了心尖。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恰好蹭过系结的手指,阿钊缩回手指,抬眼那一瞬,跌进了苏远压抑着惊涛骇浪的眼,下一刻人已经被拉进了怀里。
“我就抱一下。”
长了张清冷面孔的人,耍着一贯的赖皮,把阿钊踏踏实实拥在了怀中,说了句毫不脸红的情话。
“你别信他们的,什么女人都没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叫人意外的是,阿钊虽然没应,却回抱住了他,还在他披风边沿的毛领上蹭了蹭,那是个很信赖也极亲昵的下意识小动作,只一下,就把苏远的心都蹭化了。
阿钊这两日听了许多别人口中的苏远,每一个都和他面前的不一样,在他跟前的苏远总是笑得一脸灿烂,努力发光,而在船员口中他开始有了世俗人生里的另一面。
他外冷内热的温暖,他雷厉风行的刚毅,让这个人变得更为真实、具象,哪怕还有两朵从未提及的桃花,会听得他心中涌起陌生的酸涩,那酸涩也在苏远离开前的目光里被安抚着。
“他们说,你为了亲事和家里闹翻了?”
阿钊最在意的其实不是那两个女子,他试探着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而苏远的回答直接印证了他暗自想过,又不敢再深想的猜测。
“我和师父、家人都说了,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要和他过一辈子。”
在阿钊震惊的目光里,苏远笑得直白又坦荡,还有最恰好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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