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没有酒精,没有窒息的海水,只是一个纯粹的拥抱而已。
阿钊在苏远抱过来的时候激烈地挣扎了一下,已经深谙“苦肉计”精髓的苏远被扯到伤口,干脆地痛哼出来,他果然不再动了。
苏远伸手把他带向了自己,阿钊下意识把手挡在了两人中间,却贴上了苏远的心。薄薄一层皮肤下,那颗砰砰狂跳着的心震着阿钊的手掌,也在击打着他的心。苏远喉结上下滚动着,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疯掉,只能闭上眼,抵着他额头说道。
“哥,我喜欢你,你知道的。”
他的唇齿着了火,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烫人,阿钊的眼睫狠狠颤动了两下,抬起来的双眸蒙着雾。
“我挺喜欢你的,小椰子也喜欢你。”
苏远的心在前一刻飞了起来,又迅速被后半句扑打在地。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喜欢。”
“只能是这种喜欢!”阿钊提高了音量,声音却特别沙哑:“你年轻、英俊,前途无量,会有很多好姑娘任你挑,没有必要把时间耗在我身上。”
他说完就走,却被苏远拽住了胳膊,眸光烧得如火如荼:“明明不止我一个人心动的!”
“只有你!”
苏远把人拽进怀里,这次被用力推开了,推得太狠,背脊砸在了桶壁上,他痛的眼眸一缩,阿钊慌忙来看,被苏远死死抓住了手腕。
“那你这么担心我干嘛?”
阿钊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过,只要我不躲你,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兄弟,哪怕拿你当猫儿狗儿都可以,现在算什么?骗人的是你!”
明明阿钊才是那个在拒绝的人,可他的目光却透着央求,对着那样一双成灰的眼,苏远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真的心疼他,所以不舍得他为难,更不舍得逼他,只能任由那个人把手腕一点点抽了出去,也抽光了他的力气。
阿钊走到了门口,才听见身后的人在说:“我不是骗你,我只是越来越贪心,你对我好一点,我就忍不住想要更多,你让我靠近一步,我就想走到你身边来。”
“别走过来,我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像萧瑟的风吹过了空旷的原野,阿钊站在那里的背影凉如寒夜,苏远抓了件外裳胡乱套了,跑上前紧紧抱住了已经跨过门槛的人。
“如果我愿意一辈子也这样呢?只要有你在。”
阿钊都能听见自己胸口血液流淌的声音,浮冰之下烫如熔岩,母亲当年就是这样屈服的吧?这样的话哪怕明知不可能长久,也难以抗拒呀!
他听凭那些冰冷、火热交织着,冲刷过五脏六腑,然后一点点掰开了苏远用尽力气的手,摇了摇头。
“那我也不愿意你这样过,等伤好了你就走吧,回去找个好姑娘,成婚、生子,过最普通的人生。”
阿钊发现自己居然在怨忿,为什么要说破呢?说破了就不能再粉饰太平,就不能怀着期待去等这个人,哪怕一开始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不会再来。
“你不愿意就让我走,可是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把你留下?”
苏远扣着他的肩膀,想把人转过来,却拗不过阿钊的力道,只能很用力地把人抱进怀里。
“哥,我每次想靠近,你就赶我走!小猫小狗都不会这样赶的……”
亲手编的颈链烙铁般膈在脊背上,膈得阿钊的心在钻着疼,他却倔强地不肯心软,有些路太荒凉,他一个人走就够了。
“苏远,我们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你能过的日子我就能过,你能呆的地方我也能呆下去!”
“怎么可能一样?”阿钊面沉如水,转身一把将人推开,指着远处的海水:“我可以养一群鲨鱼在外面护岛,你却没办法靠自己走进一步!我能游到千丈之下,你的骨头会被碾碎!你说你来保护我,你凭什么保护我?”
他鲜少这样吼人,吼完胸口还激烈地起伏着,一双墨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被怼得哑口无言的苏远,过了好半晌,苏远才悲伤地回望着他,轻声说。
“凭我爱你呀,我知道这样说很傻,可是我爱你啊,我的心在你眼里真的一文不值吗?”
点头,点头就可以了,一切都结束了。
有个声音很大声很大声在脑海里说,可是阿钊的头怎么都点不下去,他张开了嘴,半天只吐出一口浊气,扑在了苏远的脸颊边,好像躲闪的蝴蝶又在恋恋不舍。
“苏远,别疯了,”阿钊低喘着,已经无力又无奈了:“你不管我是鲛人,我也是男的呀……”
后面的话全被苏远吞了进去,他流连在他的颈边,闷笑着说:“这么巧,我也是男的。”
“钊哥,我不逼你,也不求你爱我,但起码你答应我考虑一下,给我个机会爱你吧?”苏大船主在把人撩到迷醉之后,竟然无师自通地选择了以退为进,阿钊恼怒地瞪着他,他把人推开,弯腰抱起小椰子就往卧房走:“今晚睡回你自己床去!”
苏远摸了摸鼻头,总觉得这句话颇像邻居那对恩爱小夫妻吵完架后才有的场景,越想越像,咧嘴笑得开怀。
就像阿钊很少正面去答应苏远什么,他也很难去拒绝他,于是苏远一句考虑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也让他狠不下心来。
而考虑二字在苏远手里就成了偌大的免死金牌,在他大狗一样挂上去的时候,磨磨蹭蹭不肯去睡被赶的时候,趁着阿钊去捕鱼偷偷练剑被抓包的时候,他只要委屈巴拉地望过去,问一句,那你考虑好了吗?阿钊都会顾左右而言他,转向别的话题。
不过再拖延,年富力壮的身体还是很快恢复了,这日已经正大光明在院子里练习新剑法的苏远回头,看见阿钊正在翻自己的剑谱,小椰子就趴在旁边晒太阳,懒洋洋地露出了白肚皮。
“你想学吗?”
阿钊看得很专注,目光好像凝出了神,沾在了书页上,待他在身边坐下了,才被惊了一跳,迷茫着一双大眼,看得苏远心直痒。
“我没看过真正的武功秘籍,瞧个新鲜,是不是不该看?你们学武最忌讳偷师和私授了吧?”
他皱了点眉,手指却在纸张上摩挲着,似乎有不舍,目光蒙了层迷雾。
“没有,”苏远生怕他多想,连忙解释:“我师父不讲究这些,不然我也不会把剑谱随便摊开在那里,当年苏宇见我能‘飞’,就吵着要学,师父只说让我捡着适合他的随便教,不过我弟读书上有多少天分,学武就有多愚钝,最后自己放弃了。”
阿钊抿嘴一笑,那点雾便散了,眼眸流着光:“我想学,不过应该比你弟弟好不到哪里去。”
苏远眼睛都亮了,感觉又找到了留下的新理由:“那我教你啊,不过我的心法不适合你,我先教你些正统的基础心法,到时候再给你寻好的来。”
“不急。”
他饶有兴致地读着旁边的讲解,字迹俊逸的是剑谱的主人,字字珠玑,那些隔三差五出现的粗放大字连着旁边的油印子看得阿钊都皱眉。
“剑谱是你师父的?”
“是他在一个朋友那里强抢的,”苏远指着油字道:“这才是我师父的字,大概还喝醉了,写得尤其不讲究。我到你这儿来之前,他还交代我书上的都记下了,通练一遍就送回去,不过我猜他是把朋友剑谱画成这个样子,怕被打出来,才让我去送。”
苏远说起师父的时候,三分嫌弃里还是带着亲近的,阿钊看了看剑谱主人的字,又看着那些“不羁”的字体,也笑了,大概很难想象苏远会有这样一个师父。
“你师父厉害吗?”
“反正我看他打架没输过。”
阿钊剑谱已经翻到了最后,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夹在里头:“这是什么?”
“还书的地方,师父给的。”
纸条上鸡扒草般的字体写着囚苍山,阿钊拿着纸条要笑不笑地:“你们学武的都喜欢起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吗?”
苏远耸耸肩:“个人喜好吧!不过听说囚苍山的风景很美,尤其春天杏花开的时候,漫山红霞,你要是看了会喜欢。”
“那就去看看呗。”
阿钊应得很轻,声音好像飘进风里就没了,苏远过了好半晌,才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见阿钊轻轻阖上书页,微笑着歪头望着自己,在深秋的凉意里有春光满目的暖。
“你……你是说……”
苏远一激动,唯恐自己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连话都说不清了,阿钊见他傻呆呆的样子,伸手就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我是说你呀,都能练剑了就别在我这里赖下去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回去把剑法学好,不然赶不上明年的杏花,我就不去了。”
这是第一次,苏远被赶都赶得嘴巴笑歪,阿钊拿着剑谱在他头上敲了好几下,都敲不回他笑傻了的魂,干脆不理他了,随手拨了拨檐下的铎铃,在岁月风霜里已经失去了原色的贝壳撞得淅沥作响,最下头写着阿钊名字的铜片翻飞着,好像在风中开始渴望自由。
“我练剑很快的,哥,你说了就要算话,明年,明年我带你去看花。”苏远笑得那样灿烂,嘴角的圆弧都乘满了甜:“你还有没有什么想看的,我都带你去,只要你想去!”
阿钊还真偏头想了想:“那我还想看看雪,我只在书上读过下雪是什么样的。”
离岛虽然有寒暑之差,冬天也冷不到下雪的地步,阿钊少时长待的也是东南海域,确实没有见过雪。
“下个月,下个月我就带你去!我以前跑远航时去过罗刹国,听当地人说他们入冬就冰封千里,山上可以滑雪,湖面能够溜冰,空中还有炫舞的光,特别美!”
阿钊看他一脸的迫切,笑得更开了:“好啦,你别说风就是雨,总得让我准备一下,而且小椰子年纪大了,去不了太冷的地方,我也就是一说。”
他虽然没有说明,但苏远知道,真正要准备的不是东西,而是心,是被死死关了多年的心。
“小椰子的问题能解决的,你相信我,不过咱们可以先不去那么远,瀛洲再过两个月也有能看雪的地方,而且没有那么冷。至于罗刹国,明年,后年,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
阿钊替他理了理被汗沾湿,贴在额上的发,看着他笑得在发光的脸,点了点头。
这是苏远第一次,在离开的时候是踌躇满志的,甚至开心地哼起了歌,他还给阿钊说了瀛洲府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说得多了,忽然心里又慌了。
“哥,你不会哄我吧?戏文里都这么演,两个人承诺得好好地,结果下回来就不见人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白螺,阿钊看着他担忧的面孔,想着他在外头应该是个很果敢自信的人,却把所有的谨小慎微都给了自己,笑着摇了摇头:“不会,你信我。”
苏远就又蹲在船头,笑得活像只捡了宝的鹌鹑,和他英武帅气的脸一点都不搭,阿钊看得直摇头,用鱼尾拍起一片小水花就往他脸上淋去。
躲这点袭击苏远其实易如反掌,不过他一动不动,阿钊的水花打得又准又有分寸,只扑在他脸上一小片,足够苏远脑补成打情骂俏的小情一趣。
果然阿钊把他送到分别的地方,见他几缕湿发,就伸手来替他捋,苏远趁机俯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整理头发的手停在了他鬓边,阿钊往水中沉了沉,一双眼深幽幽地,苏远脸上的水珠滴了下来,落在他的额上,凉丝丝地,像刚才那个偷袭的吻。
阿钊忽然伸手勾住了苏远,在他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说了句:“号啦,赶紧回吧。”
他想在苏远反应之前就钻进了水里,苏远哪里容他逃,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股蛮力,硬把人从水里提了出来,按在甲板上就亲了上去。
阿钊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也没舍得放开,最后还是被直接掀翻到了船尾,抬头就只看见海面半条银色的鱼尾。
“赶紧滚!”
苏远摸着被木板撞疼的腰,笑得活像偷着腥的猫,身后要有条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回味了半晌,才起了小帆往回走。
他并不知道,在水下数十米,阿钊像往常一样默默跟随着,通透的日光照耀在上层的海面,碧蓝的水波漾漾,木舟一叶细影,而阳光没水不过数米,就被深海吞噬了,仿佛置身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每次苏远离开,阿钊都藏身于漆黑无声的水下随船护送,他望着头顶那点亮光,想着光芒之上那个更为温暖的人,直到他回到接应的船上,或是平安进入三岛的港口范围,才自幽深的海底独自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