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尽,在再次安静下来的夜空下,还有鼻腔间浓郁的硝石火药味里,苏远和阿钊并肩坐在甲板上,拉了他的手说。
“钊哥,拜托你件事,一会儿你帮我把这船凿了,守着它沉下去再走……”
察觉到苏远的身子在发软,阿钊一度松弛的身体瞬间绷紧,苏远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
“我没关系的,过去伤得比这重,一个人倒在山上都没事,我还带了好多药,休息几天就好了。”
硬撑着耍完了帅,又陪阿钊看完烟火的苏船主终于如知鹤大师所言,倒在了心上人的怀里,而阿钊也摸到了他黑色斗篷背后已经渗透衣裳的血。
阿钊看过岛民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也见过群鱼饲绕、断一臂残一肢,更习惯了海中的弱肉强食、生死捕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满手的鲜血而害怕。
解开苏远衣襟,方才那身上都是别人血的谎言不攻自破,阿钊看出来这些只是外伤,确实是瞧着唬人,倒不危及性命,也摸到了苏远怀中瓶瓶罐罐的药。可是一想到这家伙硬撑着一身伤,独自驾船赶路,还陪他看完了焰火,他的心就像被一双巨大的手攒紧了,要活生生掐出血来。
已经迷离了的苏远在他怀中蹭了蹭,含糊地说了句:“阿钊,你别怕……”
阿钊沾了血的手指抚过他额头,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平复下来,低声应了句:“我不怕。”
他声音轻轻地,却带着安稳人心的温和,苏远终于放任自己彻底失去了意识,阿钊抱住他陡然变沉的身体,将人抱到了船上备着的小舟上,跳下了水。
冰凉的海水包裹住了身体,他满腔压抑的情绪却仿佛海底濒临爆发的火山,面上愈是不显,内里愈是灼热翻腾,连着苏远带来的海上繁花的震撼,带着人倒在怀中那一刻心跳都停摆的痛,从他四肢百骸烙铁般地压过去,最后全聚在了砸向船底的拳头上,转眼间泄愤般凿出数个大洞。
不该是这样的!他可以习惯他的世界寸草不生一片荒芜,也可以接受这个人出现在他生命里填补些许空洞,但不该是这样,彻底丧失了对自己喜怒哀乐的自主!
不过放了一场烟花而已,竟能主宰了他的心绪,那些浸着心酸的狂喜,那些出离的愤怒,让他看到自己寸寸失守,让那个人全面攻占的心。
即便是失控的心在激荡挣扎的此刻,他最想做的,依然是把伤了苏远的人大卸八块全丢去喂鱼!然后,等那家伙好了以后,他就……
他就……
阿钊在水中怀抱住自己,弯折着鱼尾贴向胸口,缩成了一团,还是太冷,太冷了,远不及那个人站在璀璨夺目的焰火里伸过来的手暖和。
在船彻底沉入水里前,阿钊拉着小舟远离了旋涡,他替苏远重新包扎了伤口,服了药的人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安宁,惨白的脸颊上沾了两抹血,微抬的下颌透出骨子里的骄傲。
阿钊轻抚过他因为失血而冰凉的肌肤,哑声问了句:“你傻不傻?”
那个人自然不会答,可是阿钊都能想象出他倔强地说,“我答应过你的呀,我会赶回来”的样子。
回到离岛的时候,苏远已经发起了烧,烧糊涂了连自己终于睡上了那张肖想已久的大床都不知道,迷迷瞪瞪看到阿钊靠在大床边替自己擦拭降温,只当是在做梦,想着梦里就放肆点吧,于是用烧得跟砂纸磨砺出来的嘶哑声音耍起了不像样的赖。
他说,钊哥,我疼得厉害,你抱抱我吧。
说完苏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习惯了天大的事自己扛着,再多的伤痛都自己舔,到床边的人真的在身旁躺了下来,小心地虚搂住了他的腰,手掌还哄人般在他胳膊上轻轻拍着。他就想果然是做梦啊!否则哪有这样的好事?那自己软弱点也没所谓了。
他抱住了阿钊,觉得梦太美,强撑着精神要把梦做下去,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钊哥,你喜不喜欢我的贺礼呀?我打听了三个月,才找到瀛洲府手艺最好的师傅呢!
钊哥,我这回遇见个稀奇事,他们在水下的机关里居然养了群海蛇,那些蛇明明冲我游过来了,忽然又全跑我师父那边去了,你没见我师父当时手忙脚乱的样子。
钊哥,我师父那人看上去不靠谱,其实还挺好的。
钊哥,最后那个盒子叫岁岁平安,好看吗?从今往后,你会岁岁平安的。
苏远把头埋在了阿钊的怀里,烫得像团火,以至于阿钊偏高的体温都显得凉丝丝地,贴起来很是舒服,嘴里更是絮絮叨叨说着话,生怕梦断。
我还没给你煮寿面呢,我学了很久才学会把面搓成长长一根,船上的厨师大哥和我说,这样的寿面吃了都会平安长寿。
“睡吧。”
阿钊的手按在了他的嘴唇上,凉冰冰地,苏远心想这梦也太美了,就忍不住吻了吻他的掌心,滚烫的气息贴上来,贴得阿钊一颤,却没有躲开,只是更温柔地说了句:“快睡了,别惦记那碗面啦,生辰年年都有,你明年把手艺练好一点,再做给我吃。”
他自己说完,愣了半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以后,可是对着苏远,关于未来的话却脱口而出。
四海皆静,月光惘然,窝在床边熟睡的小椰子露出一点粉色的小舌头,发出呼噜噜的呼吸声,阿钊就这样静静抱着终于睡去的苏远,觉得这样一想,往后竟然也是可以憧憬的。
他躺了很久,想着苏远说起海蛇的话,忽然下定了决心,松开了已经睡熟的苏远,自少时在岛上失控后,多年来头一回在岸上化出了鱼尾。
银色的长尾垂下床沿,皎似冰雪,在灯下流着光,尾鳍轻轻拍打着地面,惊醒了小椰子。它蹒跚着不安地往床边来,阿钊摸了摸它的头,寻到腹下要害处,找到了隐在皮下的圆形鳞片,那片鳞极为细小,颜色较周身其他鳞片略深,柔软异常。
阿钊咬住布条,徒手拔了下来,那痛比当年在岛上割鳞更甚,仿佛鞭笞灵魂深处的剧痛让他浑身抽搐,眼泪完全是本能地流了出来,和着血把鱼鳞裹成了一颗透红的珠子。
他该是痛狠了,握着那颗红珍珠很久没有动弹,汗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到了后半夜才有余力化回双腿,惨白着脸去取苏远的颈链。
即便是烧得半昏迷里,苏远依然抗拒地躲着他的手,阿钊看着他在睡梦里紧皱的眉,轻柔地抚了上去。
“是我,苏远,是我。”
抵抗的人松弛了下来,阿钊取下了他的颈链,散开裹着珍珠的攒心结,把红珍珠替了进去,再重新依样编好,外头看不出一丝端倪。
他弯腰替苏远带回颈链时,在大男孩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点水般的吻,还虚弱着的声音低低地,却带着笑意回答了之前的问题。
“很好看,我很喜欢。”
苏远少年时被师父塞了一肚子灵丹妙药打底,又有扎实的内功护着心肺经脉,还有阿钊悉心照顾,两日后烧退,就算他想装虚弱,年轻力壮的身体还是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开始迅速恢复。
随着时间流逝,每日不咸不淡地处着,苏远开始担心自己会“错失良机”,目前唯一的进展就是他还睡着阿钊的大床,而阿钊把他的床榻搬到了卧房另一侧自己睡着,方便夜里照顾他。
苏远摸着这些日子被阿钊用汤汤水水在腰间养出来的肉,眼看漂亮的腹肌就要不保,前途却远不如肥肉明朗,忧愁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阿钊端了药进来,还跟哄小孩似的,在旁边小白碟里放了颗蜜饯。
“没什么。”
苏远端起药大口喝了,却捏着蜜饯塞进了阿钊嘴里,阿钊被酸甜的果子泡得眼一眯,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呆得无聊了?”
苏远连忙摇头:“怎么会?呆一年我都不会闷!”
“那是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床上躺久了,多愁善感了?”
实话苏远当然不敢说,但是听过阿钊父母的故事,他知道这个问题其实是个夺命题,必须得好好答,犹豫了半晌,灵光一闪。
“我想沐浴了。”
说完,他都被自己的机智震惊了,沐浴欸!阿钊会不会给他脱衣服?给他擦背?甚至……
在胡思乱想把脸想得通红前,苏远赶紧像模像样地在脖子和胸口挠了两把,他身上其他伤口问题不大了,就是背上那道伤还没结痂,沐浴……阿钊果然也发起了愁。
苏远反而顺杆爬了,扯着阿钊的衣袖晃:“钊哥,我好几天没洗澡了,发烧的时候你还给我擦擦,这几天都让我自己擦,我也不方便,身上真的痒。”
他说得可怜巴巴,微红的耳朵却透出了心里的真实想法,阿钊想了想:“我去给你烧水。”
得逞的喜悦都还没来得及掩饰,苏远就听见阿钊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你自己洗,早晨我见你穿衣服了,应该没问题。”
一句话堵住了苏远快飘上天的如意算盘,待人去厨房了,苏远才敢露出自己一脸的后悔来,他早上就不该看阿钊睡得好,心疼他最近太辛苦,自己窸窸窣窣把衣服穿好!
所以当苏远坐在水位刚没过腰间,离伤口还有三寸之遥的浴桶里,有种黔驴技穷的沮丧。可能是无计可施了,之前阿文陪他定焰火,忍不住好奇感情进展时的话终于浮上了苏远心头。
以我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来说,如果能进入暧昧期,最重要的一点你记住喽,不要脸!就你这张好看到不行的脸,别要他了!
不要脸啊……苏远撑着胳膊趴在浴桶边,再想想师傅的“苦肉计”,吐出一口狠下来的长气。
带着小椰子在屋外玩的阿钊其实并没有表现的那么放心,一直竖着耳朵在听里头的动静,他耳力奇好,所以苏远压低的抽气声响起的时候,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苏远可能也“怕他听见”,闷哼了两声,就再没动静了。
“苏远,你还好吗?”
在苏远正纠结是不是哼得太小声了,不够阿钊听见,哼大声了又怕露馅时,听见了轻声的敲门。
他顷刻间奉献了最佳伪装,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应道“没事”,还夹了声更“轻微”的痛哼,阿钊果然推门走了进来。
蒸腾的热气里,苏远背上的伤口渗出些许血迹,淌水的棉布搭在肩头,几道水痕自脊背滚落,滴进了伤口里。
自然是痛的,但对苏远来说算不上什么,倒是阿钊赶紧取走了还在滴水的棉布,眉心画川:“你搞什么鬼?”
“我就是想洗一下后背,够不到。”
苏远回头的目光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倒显得把伤员独自丢在浴桶的阿钊多不近人情,两人目光在半空胶着了一下,有人终于叹了口气,拧干了棉布的水,在浴桶边蹲了下来。
“别乱动!”
阿钊按住了苏远的肩,阻止他回头,可是当他掌心贴上裸露肌肤那一霎,苏远肩头猛地跳了一下,然后有红晕迅速从他脖子一路涌上了耳后。
分明别无他意的阿钊被他这样一闹,脸上也开始发热,但是擦过脊背的手却很温柔。
苏远的肩很宽,和他的人一样,是超龄的特别能担风雨的宽厚,背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旧伤痕,阿钊给苏远换过很多次药了,他只轻描淡写地说过一次,哪个男人身上还没几道疤,并没有当一回事,可是阿钊用棉布擦过时,心还是会有些痛。
阿钊想,哪怕他们有着天壤之别的人生,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可是骨子里他们是相似的,都是倔强而用力生活着的人。
太早靠自己活着的人,有时候活得太清醒通透了,不容易快乐。
感觉擦背的布停了半晌,苏远明明心擂如鼓,却不敢喘口大气缓一缓,阿钊迟疑的手指贴在他肩胛骨边,他的心就想透过皮肉往后蹦去,快要穿骨而出。
苏远现在觉得,骗了阿钊进来未必是个好主意,他明明坐在温水里,却被点沸了一身血。
“你在想什么?”
苏远的手扣在浴桶边沿,哑声问,已经发凉的棉布尾端扫过脊椎,阿钊无意识垂落的指腹再点燃了噼里啪啦的火。
“你到现在最快活的,是什么时候?”
苏远尴尬地看了一眼自己快要烧起来的下腹,万万没料到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过他的回答并不需要思考。
“我发现木箱的白茶不见了,回船再取了回来,看到你的时候。”
阿钊没想到他答得毫不犹豫,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拉了一船东西来,你喝醉了,我抱了你,脑子里想着完蛋了,你以后再也不会见我了,可是你把我带回来的时候。”
这是再一次,阿钊听到他说回来,说得那样轻松又随意,好像这里真的成了他的家。
“我看你拿出白螺来,以为你又要付我报酬,结果你告诉我能够再见面的时候。”
苏远的话里有越来越多的笑意,他是开心的,阿钊感觉得到,他说着两人的点点滴滴,仿佛没有听到问题里的“最”字,又仿佛这些全都无比快乐。
“你敲着床沿贺我生辰的时候,你明明生气走了,又折回来救了我的时候…..”
“可以了……”
阿钊低声说着,棉布掉回了水中,苏远察觉到他想走,匆忙转身,按住了他搭在桶边的胳膊。
桶中的水在哗哗响着,苏远指节分明的手骨因为克制而紧绷,带着水里的湿意,和掌心的滚烫,透过阿钊的手臂往心头钻去。
“还有我在水里亲你,你没有推开我的时候。”
苏远声音沙哑得厉害,双眸却亮如星辰,他扣住了阿钊的手腕,探身抱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