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赶到和师父约定的地点时,知鹤大师已经等得吹胡子瞪眼,他五官粗野,眉发斑白,佝着身子一脚踏在长条凳上,乍看像是六旬老人,但目露精光,太阳穴微隆,藏了身刚猛强劲的内家功夫。
知鹤名为大师,却没剃度也不讲清规戒律,只是总穿件灰布僧衣行走,真知道他厉害的,会尊称一声大师。苏远当然清楚师父远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不过这也阻止不了当他看到那件万年不变的破洞僧衣,和抓着鸡腿油到发腻的手掌,眉心乱跳。
“嘿!鬼崽子,你什么眼神!现在快飞黄腾达,看不上师父啦?”
知鹤吃得油光嘴滑,含混不清地训斥着,苏远给他倒了杯酒,掏出一角碎银子递给憋着劲来讨要饭钱的老板,示意对方不用找了。
“那给老子再来壶酒!”
钱入了袋,老板也不嫌这个酒肉和尚了,赶紧上了壶应季的桂花酿,知鹤大师把手一挥:“这酒太淡,换——”
“我喝。”
苏远接过了酒壶,目光比酒还醇,知鹤大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得满下巴油,望着自己少言又擅藏心事的弟子。
“你阿娘说你有心上人了?”
知鹤看上去不着调,其实待苏远很不错,大多情况下,苏远对他也是有问必答,眼下却沉吟不语。
“你不会真看上云家那个活像喝露水长大,都不用放屁出恭的大小姐吧?”
苏远想起云若珊总是仙气飘飘清高绝俗的模样,觉得师父的话粗俗归粗俗,倒是精辟得很,嘴角勾起丝笑意。
“看来不是她,那是馥香阁的玉汐?那丫头是有点意思,不过不像要从良的样子呀!”
苏远终于忍不住吐槽了师父一句:“您老倒是耳聪目明。”
知鹤大师脸上颇有得色:“你别看你师父我现在这副邋遢样,老子年轻时也有不少姑娘惦记的,我徒弟难得有桃花,还一开两大朵,个个人比花娇,我当然得惦记着帮你把把关。”
“您是惦记我阿娘做的菜吧?”
确实被苏母好酒好菜贿赂过的大师被戳破真相,弹起桌上的花生米就往苏远身上打去:“鬼崽子!开口就怼人,我他娘的一把年纪,也不怕把我气死?”
苏远侧身躲过,身后墙头却窜下只猫,他飞起一根筷子把花生米打落在地,知鹤放下手中欲掷的酒杯,耷拉着眼皮点点头。
“有进步。”
他在武学上对苏远向来严苛,这三个字已经是难得的褒奖,知鹤当年在海上受了还在做底仓小工的苏远一伞之恩,本来只是想教小孩子两招防身,没想到苏远天分喜人,最后海上漂两月靠岸,他已经多收了个弟子。
知鹤嘴上虽不说,对唯一的徒弟其实很上心,他本来忧心苏远入门太晚,难成大器,四处搜刮了不知多少灵丹妙药往他身上补,到后来却发现天分这个东西真能气死人,加之苏远勤勉,毅力惊人,却是他瞎操了心。
大师少年时也是根骨绝佳的奇才,但他在苏远这岁数,修为是自叹不如的,现如今江湖上那些名头吹得风生水起的小辈,在知鹤看来,也没谁比得过他这徒儿。
酒足饭饱,知鹤带了苏远直奔云府的温泉别苑,那别苑虽在云旭安云老爷子名下,如今却是云六爷常用来接待瀛洲官员,两人藏匿身形往院内探去,果然住了个人模狗样的瀛洲官员,还有两名面扁唇厚的黑瘦男子,说着芦洲口音,妩媚动人的玉汐带了姐妹在作陪。
瀛洲与芦洲二十年前曾大战过一场,两败俱伤后,议和保了多年安宁,近两年芦洲又起了他心,没料到在云家的别苑里,那名官员却与两名芦洲人士把酒言欢,甚是熟络。
苏远知道师傅刚从芦洲回来,如今探的又是官员的底,心中暗自诧异,待玉汐扶了酒醉的官一员回房,两人夜了尾随芦洲人士往温泉去泡汤更衣时,知鹤才主动解惑。
“奇怪老不死的怎么还和官一场扯上关系了,对吗?”
知鹤大师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就是天大的事,只要你不提,他也能在心里稳稳装下,不过大师自个儿千辛万苦跑了两三趟,就冲着快空的钱袋子,也要跟徒弟表功。
“那个高个的,认出来了吗?”
苏远细细想了,摇头:“带了人皮面具,认不出。”
“眼神倒是鬼精鬼精的!一会儿注意盯紧他胸口。”
知鹤难得正色,总是污糟糟的五官倒现出点“招过姑娘喜欢”的硬朗底子来,很快又被他剔牙的动作给冲没了。
待那两人换了薄衫出来,白衣落水贴身,陪侍的歌姬抚着高个的胸口探了进去,虽然即刻被抓住手腕扯出,那一瞬也足够苏远看清他胸前若隐若现一团伤痕,他略加思索,目光变得凌厉。
温泉里此时已经糜乱不堪,女子娇声吟哦得很是勾魂,苏远一双含着冰刃的眼却始终盯着高个的胸口与身形细节。当年双鲨老大雷哥身上的虎鲨就刺在同一位置,再想想传言里另一鲨谭蛟的身形,对上伤痕的大小、位置,他锁紧了眉头。
云天号那一夜发生了什么,苏远谁都没有说,知鹤也没有追问,不过大师穿着僧衣,倒也不讲什么慈悲为怀,而且护犊子得紧,事后陪着苏远悄无声息去双鲨的老巢把余孽都给剿了。
当时海匪窝里群龙无首,乱做一团,都说蛟哥是和雷哥一同出海的,他们就以为也喂了鲨鱼,知鹤也是年前无意听芦洲的朋友说有人在打听苏远和云家,就在经过芦洲时去探了探,便探出问题来了。
师徒二人没兴趣看活春宫,退出别苑后,苏远才恭恭敬敬朝师傅行了个礼,连知鹤故意踢来打在屁股上的石子都没有躲。
“做事不干净,还得老子替你扫尾!”
“你也去了!”
知鹤被徒弟怼得一哽,伸手就打,苏远说归说,却毫无怨言地任师父借着打人,摘去了身上的钱袋子和腰佩玉环。他虽不喜与人触碰,对师父历年的“妙手空空”都无反抗之力,已然放弃抵抗,直到知鹤贼精地望向他衣下那点几不可见的凸痕时,才侧身让开。
“小兔崽子翅膀硬啦,看都不给看?”
“不行!”
苏远明知纱线和玉坠都在衣下遮得严严实实地,还是把衣领压了压,这般谨慎,知鹤摸摸光头,虽然转头就数银子的模样有些猥琐,貌似不经意的语气却难得温和。
“定了就带过来给我看看。”
苏远声音也跟着放柔了:“他……不一定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知鹤发白的眉毛一竖,凶巴巴地逼问:“长太丑见不得人?”
苏远虽然不吭声,但瞪回来的目光里全是反驳,那认真的小眼神让知鹤找到了久违的,只有远在刚收徒那年才短暂有过的逗孩子的乐趣。
“那是我徒弟哪儿配不上她?你要相貌有相貌,家底不说多大,也是吃喝不愁,一身好武功,难道……”知鹤眼睛在苏远腹下打了个转:“阿远啊,刚才那两女人把我这老脸都快哼红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这样的调侃,苏远都不动如山,只淡淡地看了师父一眼,看得知鹤连连摇头:“没意思,这徒弟收得越来越没意思啊!”
他一面说一面把苏远手上的扳指也给摘了,还凑到牙上去咬了一口,擦了擦丢进钱袋里:“你上回给我那点钱,光贿赂刚才那女的伸那把手就用光了!”
苏远有点无奈地默默把扣在发髻上的玉饰也摘了下来,双手奉上。
知鹤收了一口袋琳琳琅琅,很满意自家徒弟的知情识趣,深觉当年目光精准,给自己晚年找到了靠谱的钱袋子,往怀里一揣:“岛上不好动手,这两日你自己盯着,等他们上船了再动手。”
他准备离开了,又扫了一眼苏远藏在衣襟下的“宝贝”,笑得意有所指:“定了?是她了?”
“定了。”苏远说得斩钉截铁,想想又补了一句:“师父,他很好。”
知鹤收这徒弟九年,头一回见他这样郑重地说起谁,也没见过他如此维护一个人,伸手在他肩头按了按,倒有点老父亲般的慈祥。
“那就好好待人家,什么时候姑娘愿意了,还是带来给我倒杯茶喝喝。”
苏远一年虽然见不了师父几面,但心里头待他比阿爹要亲近些,想了想,直接说了实话。
“他是男的。”
纵然是见了不知多少大世面的知鹤大师脸也崩了一小下,想挤出点笑意都扛不过内心纠结,眉眼全古怪地紧到了一处,活像打着褶子还发酵失败的包子。
“师父,我是真心喜欢他,不舍得他受一点委屈,他是女的,我想和他过一辈子,他是男的,我也想和他一辈子。”
知鹤嘴角抽搐了半晌,灰白胡子抖得跟抽风似地,可徒儿较真地说出这么长串话来,他又向来标榜自己开通,好不容易才硬挤出句:“先别和家里说——”
“好。”
“我……这他奶奶地,老子先缓缓。”
知鹤走得好似踉踉跄跄,转瞬人却去到数丈之外,只余下一本剑谱插在苏远腰间:“剑谱收好,本门剑法路数不适合你,我从使剑还过得去的朋友那里抢的,自个练去,练不懂了……也别找我,我懂的都写里头了。”
苏远掏出那本连封面都被撕破的剑谱,里头赫然是套失传了几十年的精妙剑法,每一页都有几行字迹俊秀的注解,只是那笔锋莫名透出点被逼迫的怨愤,还有自家师傅在下头歪歪扭扭的补充,以及数个油乎乎的指印。
生辰该怎么过,阿钊在七月里已经翻书看过一次,到了自己生辰他反而不知能做什么,尤其在寿面都有人定了的情形下。
他十九那日起来就把屋子打扫了,备了些苏远爱吃的,想想又觉得太刻意,去掉了两样,等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听见螺声。
阿钊给自己泡了壶茶,取了个小毛球逗着小椰子玩,他是能享受等待的人,因为已经过了数年无所期的日子,每日里又有大把的时间拿来荒废,所以苏远迟来或早到对他而言,都是可盼的。
他现在住的小院其实是父母当年建下的,三间房再加廊外拐角小厨房,他少时返回离岛,屋子已经破败了,这些年在慢慢修葺着,但他不擅长做这些,连院外都只随便扎了圈稀稀疏疏的矮篱。
直到苏远来后,房屋内外就修整得井井有条,后院菜地也井然有序,还用木桩打了扎实的篱,又怕他嫌难看,在篱下插了些藤蔓,慢慢扎根发芽缠绕而上,倒有些野趣。
阿钊喜欢花,可是离岛的水土养不出大片的花来,他常见书上写的花开千树,想来是很美的,苏远后来听他提过一句,就在每个树桩上又挖出坑来填了泥土,撒下好养活的草籽花种,如今已经长了出了参差的野花草,生机蓬勃地在海风里招摇。
院外垒起的荆棘护墙,足足半丈厚,张牙舞爪的尖刺不仅防来菜地捣乱的动物,已经出逃成精上回还被猴子抓伤的小椰子也被切断后路。
阿钊觉得,他早已足够强大,但苏远总在替他担心这照顾那,坦白说,这种被照顾牵挂的感觉还不赖。
他不知该怎么去看待苏远,但他知道自己那颗十足戒备的心,被慢慢撬开了最柔软的角,柔软到想起那个人都会微微笑。
熟悉的白螺声响了起来,阿钊摸了摸小椰子,往海里走去,这次选择的岛屿和离岛相隔并不远,他在水下游得飞快,却在快到时闻到了异样的硝烟味和一丝血腥气。
阿钊心中一凛,潜在水下围着小岛绕了两圈,除了苏远来时的船,并没有发现其他踪迹,更无别的人声。
或许是快到午夜,苏远的螺声吹得有些气促,阿钊退出了足够远的距离,发现苏远这次乘坐的并不是往日常租借的渔船,而要大上许多,船也没有靠岸,泊在了海水中央,他更是狐疑。
不过苏远围了件黑色的斗篷坐在船舷,神色平和,阿钊又迟疑了一会儿,确定再没有其他人的气味和声音,想起那句“你先试着信我一点点”,还是慢慢游了过去。
“哥!”
苏远见他在数丈之外冒出了水面,却迟迟没有过来,诧异地站了起来,阿钊这才看到他斗篷之下衣衫有数处被利器划破的痕迹,还有血渍,他一动船上的火药味也更重了。
阿钊身子一扎,迅速游到了船下,血腥味和硝烟味愈发浓厚,苏远不自在地掩了掩斗篷,寡淡的唇几成灰色。
“我没事,”他看得出阿钊眼中的担忧,既为此开心,又怕吓到了他,话都说得轻声轻气:“好多都是别人的血,我跟师父去剿了窝水匪,比原本计划的多耗了点时间,来不及换衣服了。”
他转身不是很利索,还是随阿钊游动的方向调整着身形,不把背露出来,阿钊抿紧双唇,打量了他一会,推了船一把:“你先回去治伤。”
“别呀!我好不容易赶过来的,都是外伤,我师父把最好的创药全给我了!他敢放我走就证明我没问题的~~~”
苏远放软了眉眼,嘟着点嘴,连撒娇都用上了,只是因为不甚熟悉这类业务,撒起来有种介乎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别扭到可爱的味道。
“哥,我想陪你过生辰,我还给你备了贺礼。”
他眼中闪着雀跃的光,谁都不忍心去拒绝,阿钊闻着令他心惊的血气,皱着眉很勉强地点了点头,担忧全写在了脸上。
素日里阿钊的情绪都是收敛的,藏在平静或者微笑的面孔后,苏远很少见他这样直白的目光。
他想起师父往他嘴里塞了几颗补气血的药丸,又掏出一堆刀创药塞了他满怀,就挥苍蝇似的把他赶走了,说去去去,看你这上赶着的样子就知道人还没到手,瞧你那点出息!男人就男人,你要真喜欢,现成的苦肉计赶紧用。这点血死不了,路上别上药,到了地记得把你那破斗篷给扔了,往人身上一倒,再借着养伤住上一个月,人还没点头,就别喊我师父!丢人!不过搞定了也别告诉我,我还没缓完!
现在看着阿钊的目光,他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不过他哪舍得叫阿钊担心,路上早包扎了伤口,只是赶路太急,有几处又渗血了而已。
“回去怕吓到小椰子,贺礼在这里送你。”
苏远常用的武器是把缠在腰间的软剑,阿钊虽不懂剑法,但见他练剑的身姿潇洒利落,应该是极好的。这会儿他从腰上把剑抽了出来,银蛇般往甲板尾端蒙盖的篷布刺去,篷布挑翻,露出里面几个巨大的,扎得很精巧的大六角盒。
他掏出火折子一点,滋啦几声细响,火星子尖啸着往半空窜去,在空中炸开,霎时间一天一海都开出了繁花万朵,比春最深处还要绚烂。
阿钊怔忡着,仰头看向苏远,因为难以置信,他脸上最先浮上的竟是浸在骨子里的落寞,削薄的肩都带着想撤离的退缩,不敢拥抱这样盛大的祝福。
苏远就站在星火坠如雨的灿烂里,俊美的面孔被映得濯濯生辉,他笑得比花火还要明亮,在天海流光的璀璨里,朝阿钊伸出了手。
他说,长尾巴拉,哥,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困在你巨大的孤独里,我会带着我所有的热情奔向你。
你看不到花开千树,那我带着锦绣春色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