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特意寻来的两坛老酒劲头十足,就是知鹤这样的老酒鬼喝到后头也是七荤八素,临去睡前冒似豪气地掏出了两个红包,其实眼珠子黏在红包上跟剐了两块肉似的,哪有半分高手的风范。
苏远见师父给阿钊也备了一个,比什么都开心,阿钊倒觉得这么大人还接压祟不好意思,按理该他们孝敬知鹤大师的,苏远二话不说拿了就往他手里塞。
“赶紧接着!他一年到头也就今天肯出点血,你不拿,来年一整年都休想从他身上拔走一根毛,再说他刚从我这儿掏了一兜子走,你不给我拿回来点?”
知鹤大师被“逆徒”气得吹胡子瞪眼地去客舱睡觉去了,留下喝得脸热心热的两人抵着头围坐炭火小炉守岁。
漫天繁星不见月,带着清寒的霜气在闪烁,夜色浓如墨,深深浅浅的黑里有岛影、山影、水影,还有更远的港湾里,细微却密集的万家灯火。
屋子里暖烘烘地,脚边过来撒了会娇又睡着的小椰子热烘烘的,挨着自己的人不安分地拱着,手脚也不怎么老实,阿钊靠着他的肩撑着自己一杯就发晕的头,笑得很软和,苏远送的怀表搁在桌上,发出哒哒哒哒的细响,数着滴漏脚步。
“真好啊——”
阿钊轻声喟叹,苏远笑着亲吻他的脸:“什么真好?”
远处人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在房中醺然欲醉的暖意里,阿钊笑而不答,吻住了他。
就觉得什么都好,好得都怕是醉梦一场,不过哪怕是梦,也但愿长醉不复醒。
年初一,三人都睡到了日照当空,阿钊被肚饿的小椰子舔醒,贴心地替宿醉师徒熬了小粥,配上爽口的小菜,又按当地的习俗准备了糕点、糖水,因为“媳妇”问题被教育了一番的苏远才爬了起来。
最晚起的知鹤用阿钊端来的温水清洗完,又喝了碗养胃的小粥,觉得这孩子比起自己徒弟实在贴心多了。
其实他昨日初见阿钊就觉得面善,之后越处越觉得人不错,他平日里要么海上风雨颠簸,要么酒馆赌场千金散尽,很好有这样安逸又舒坦的日子,于是顶着一蓬鸟窝似的乱发也笑眯眯,和气得进门第一眼瞅到的苏远打了个激灵。
用着早午饭,心情甚好的知鹤在被徒弟冷口怼了两句后,觉得有了家室的苏远性子比过去放得开了,心里是高兴的,只是全用在当师父的人身上算什么?于是调侃起他八月里受着伤还要赶去赴约的事来。
苏远一脸我就是去追人,现在可不追到手了的坦荡,阿钊脸皮薄些,被笑话得耳根有些发烫,轻声解释:“他是为了赶来陪我过生辰。”
“我就知道是为了见你!我都跟他说了,苦肉……”
苏远夹起糕点就往师父嘴里塞,阿钊撑着头,看苏远被师父逗得又用筷子起了招,边笑边摇头,那一幕忽然让知鹤觉得似曾相识。
知鹤素来率性惯了,不讲究什么形象,很少有小年轻头回在自己这个混不吝的假和尚面前还能端坐如钟,阿钊不卑不亢又文质彬彬的模样越看越眼熟,倒让他想起了少时才与沧水结交的光景,忽然心中一动。
“你比阿远大五岁,那就是丁亥年生的?”
“是。”
知鹤嘴上虽然常损着沧水,两人却是生死莫逆,他一直受老友所托在海上寻两个人,想想要寻的男孩生辰八字,正在苏远当初受伤的日子之后,眉间跳了起来。
他仔细地打量着阿钊,一旦朝那个方向想了,越看越觉得阿钊与沧水家中画像上的女子有几分相似,眉眼又依稀看得到老友的影子。
他沉吟着,把苏远提及有了喜爱之人后的话语、行径来回想了几遍,忽然问道:“阿钊,你生辰是不是八月二十?”
这样准确的日期显然意有所指,阿钊和苏远都是极为机敏的人,想到他与沧水剑的渊源,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年前去囚苍山探望沧水时,知鹤听老友夸徒弟夸得很是开心,却听说苏远还带了个人入阵,心中暗自诧异。
苏远少年气就是极知轻重的人,怎么会贸然带外人上山去拜见隐居的前辈?不过沧水说那人只站在院外,一步未入,知鹤就猜到苏远可能是带着恋人一块去的,只当他一时脑热莽撞行事了,如今想来却有了别的可能——
是了,苏远什么时候莽撞过,只能是阿钊主动提出要去的吧?
知鹤万万没想到,自己寻了数年的人就这样出现在面前,吐出一口长气,望向阿钊的目光透出了慈爱。
“和苏远一起去囚苍山的人是你吧?你为沧水兄而去?”
知鹤性情直爽,问的虽是问题,其实已经落定了心中的猜测,他是苏远的师傅,阿钊不想瞒他,半晌,轻轻颔首。
苏远拉住了阿钊的手,紧紧地,掌心里透出了汗,知鹤看到他这个举动,想起老友所言秘事,也不知徒儿是否知晓阿钊的特殊身世,目光难免悄然往他腿上游了一圈。
阿钊留意到他的视线,心头发紧,他花了很大气力才说服自己随苏远出来,见了一些人,也一直很平安很友善,万万没料到与苏远最为亲近的师父居然是知情者。
那一瞬间,有无数往事呼啸而来,连带着对那个将往事合盘托出的男人都生出了恨意。
桌上还摆着暖粥甜汤,茶香袅袅,昨夜明明是那样好的,就因为那个男人,所有的温馨都要化成泡沫。
阿钊下意识地避开了知鹤的目光,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站得那样直,就像大梦初醒的人,一时迷茫地靠口气硬撑着,苏远伸手就把他护到了身后,以一种全然维护的姿态。
他不是信不过师父,而是想要阿钊知道,任何时候他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他这边!
阿钊默默地将头挨在了他的肩后,那看起来很宽、很可靠的肩膀,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个人,为了自己有家不能回,现在又毫不犹豫地与亲胜家人的师父对上了,是呀,世事再凉薄无常,这次他也不是一个人了!
知鹤看着苏远保护的姿态,再联想起他过往遮遮掩掩的态度,就知道徒儿对于阿钊的特殊也是知情的了,他给自己斟了杯茶,压下澎湃的心潮,才凶巴巴地瞪着徒弟:“干什么!老子在你眼里就那么不靠谱?”
转头看向阿钊时,他声音就可以放缓了:“孩子,你放心,我应该是这世间唯一知情的外人。而且我守着这个秘密找了你们母子十余年,从来没有和人透露过一个字,连这鬼崽子我都没说过。今日过后,也不会有别人听说你的事。”
夹在中间的苏远也惊到了:“你这些年在海上寻来寻去,是在找他?”
他一直以为师父四处寻的是宝藏、秘籍或是秘境,万万没想到他是在找人,找的还是阿钊。
“对,就是在找他们母子。”
灯芯“噼啪”炸了个花,阿钊听到“母子”二字,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阿钊,你母亲……”
“她走了,我也没再见过她,这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钊说得很平静,太平静了,在这个处处阖家欢的大年初一里,反而显得萧索。
差别是,他不再缩回心中的孤岛,而是把冰凉的手掌塞进了苏远的掌心,半个身子也靠在了那个满脸担忧的人身上,仿佛自他那里获得了莫大的气力,这样信赖又依恋的姿态,让一时惶然的苏远也安下心来,稳稳地搂住了他。
如果说知鹤之前对阿钊的接受,是觉得他人还不错,现在是完全当子侄看了。
“阿钊,我知道你肯定吃了很多苦,不过我还是要替沧水说一句,他当年是想回去找你们的,可是找不到回离岛的路了。”
阿钊的母亲是纯正的鲛人,不能长期离开水,在岸上也不能时刻都维持双腿,完全以人形生活,所以当年两人是彻底隐匿在离岛。沧水在离开之前,几乎没有踏出过小岛,只凭围岛迷雾之内所见,根本没法判定离岛的方位。
“后来沧水为了救我伤了腿,再受不起海上的湿气,到雨季更是靠山上温泉养着,否则站立都困难,这些年才托我去寻你们。而他自己立下誓言,不寻到你们,终生不再踏出囚苍山一步。”
阿钊想起那个自困山中恍若有情的男人,冷冷一笑。
“大师,你是苏远的师父,我欢迎你来做客,但你若要以他朋友的身份来规劝,我们言尽于此。”
阿钊神色里透出冷冽之气,知鹤深深地望着他,这孩子身世特殊,幼时又先后离了父母孤身长大,昨日看来性子还挺好,已属不易。如今提及上辈旧事,他即便敏感了些,语带抵触,也情有可原,若不是事关老友,其实——这样的阿钊更对他胃口。
知鹤抹了抹脸,看看阿钊,又看看夹在中间颇为紧张的徒儿,心中五味杂陈,忽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捶。
“不提就不提,反正也是沧水那老东西负你们在先,我难道拿身份硬来压你?你前头这兔崽子不得把我生吃了?”
知鹤是活得爽快又通透的一个人,他愧对沧水,所以十余年漂泊不定替他寻人,可是站在阿钊的立场,当年就是老友做事不地道,他难道能逼人小年轻去认爹?
知鹤想明白了,只管拿梭子般的利眼转瞪向苏远:“你以后对人好一点,要是敢让他受半点气,我就把你吊桅杆上去晾着!还有,不许惹他哭!一滴眼泪都不许流!”
说完,立马跟换了张脸似的,不知多和蔼地看着阿钊:“沧水他对不住你,我也不说什么原谅不原谅,这样,我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徒弟赔给你,好歹……好歹也算个补偿,好不好?”
知鹤难得如此和颜悦色,加之他极力想让自己笑得温柔点,偏偏粗犷的五官与慈蔼半点不沾边,别扭得眉毛胡子都无处安放,一看也知道老人家很不容易了,阿钊自然冷不下脸来,只能沉默地坐了回来。
倒是苏远看着昨日刚上船时还恨不得摆出副恶老头嘴脸来挑刺的师父,转眼就把自己给卖了,简直无语。
是谁这些年见面就连钱带东西都卷个精光,又是谁总跟在后面付账擦屁股?昨晚才因为师父口没遮拦受了“教育”的苏远太阳穴都在猛跳。
他就没见师父拿脸皮当回事过,真是为了讨好阿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要是被阿钊借机拿住了话柄,那他还有翻身之日吗?念及此处,苏远二话不说怼了回去。
“我自然会对他好,不过什么叫你辛辛苦苦养大我?什么叫把我赔给他?你老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知鹤扬手就想教训人,苏远梗着脖子瞪了回去,还扯了后头的阿钊出来做靠山,知鹤也拿他没辙了。
不过找了十余年的人终于见到了,知鹤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至于其后的隔阂纠葛,那是父子两自己的事了。
感情一事,向来很难辨出个是非结果来,知鹤自己活了大半生都没活明白,否则何至到今日都孑然一身。
当年确实是沧海有错,可这世上有几人能在一个蔽塞的小岛上熬得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美的桃源最终都会变成囚笼。
他看了看一脸平静挨着苏远坐好的阿钊,觉得这孩子怕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才肯走出来,而不是把苏远圈回去吧?
大过年的美好氛围虽然在突如其来的认亲里被打破了,可是苏远很快见识到,什么叫这么多年的徒弟全白当了!
原来他家那个老脸皮厚的师父也是晓得对人温言细语的,也是会上赶着想教人功夫,原来他是有耐心将招数一点点拆分了,仔仔细细讲解给人听的,而且从来管进不管出的铁公鸡竟然还藏了一堆的宝贝!
暗器大家做的防身小件,千金难求的药王亲制避毒丸,刀剑不入的贴身软甲,还有西域、南境、海外各处搜刮的独门药方、毒方。他见阿钊对奇门遁甲颇有兴致,还说自己在某处藏了好些古籍珍本,还有多年积攒下来的奇珍良药,下回全给带来。
就连过去因为教的人耐心太有限,苏远一直学得不成样的易容术,知鹤都恨不得倾囊相授。
不过师父对阿钊再好,苏远都没有半点酸意,只是他才把人吃到嘴里,正是情到浓处,恨不得时时与阿钊黏在一起,老小子却一日能扰他们十遍,哪里还有半点私密空间?
终于听到师父说出“下回”,苏远恨不得奉上手中所有钱财,恭送他离船,没想到下船后,师父拉着自己又咬起了耳朵。
“四年前云天号的事你对我都不透一丝口风,是因为遇到阿钊了吧?”
现在想想,自家徒儿确实从那以后就有些变化,知鹤真没想到自己寻到天边的人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不由庆幸自己没有死板到听说徒儿喜欢了个男人,就避而不见。
“是他救了我一命。”
苏远不知道师父对鲛人的了解到底有多深,很多话只能点到为止。
“我过去在海上听到最有可能和他相关的消息,就是在南边海域有处小岛,一夜之间差不多全岛居民都失去踪迹,而在那之前,居民都曾拿出过大量珍珠。”
知鹤说得隐晦,也是表达自己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苏远放在身侧的手悄然捏紧了拳,沉声说:“师父,阿钊他真的遭了很多罪,所以防备心会重一点,你不要怪他,也别怪我什么都不说。”
“我明白。”
知鹤大师人看着粗放,实则细致,是个寻踪觅迹的高手,若不是阿钊这些年几乎与外界没有关联,一旦对海匪出手也是全员尽灭,连船都凿入海底,知鹤也不会无处可寻。
“你当初之所要剿双鲨,是不是他们见过阿钊?”
除非知鹤找人搭手,绝大部分时候,苏远都安安分分地做他的生意人,唯二两次主动出击,一次是双鲨老巢,一次是知晓谭蛟身份之后,而且下手都少有的狠厉,力求斩草除根,知鹤还暗自诧异过他的反常,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
“阿钊说他被双鲨老大无意间看到过,他们还试图抓过他。”
“见过阿钊?”知鹤的眉头皱了起来,陷入沉吟,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再去趟芦洲。”
谭蛟一个海匪出身的绿客,坐着芦洲的商船,和瀛洲府的官员有了联系,知鹤特意去芦洲细查过他,发现他在那边养了外室,儿子已经在军中任职了。
但是知鹤见两洲摩擦加剧,就留着这条线没有斩断,想多收些消息,如果事关阿钊的话,就是另一种处理方式了。
临行,知鹤在徒儿的肩头按了一下,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好好待他,保护好他,我会尽力帮你们把后面的尾巴清干净。”
话虽说得感性,苏远一如既往被师父顺手牵羊搜刮了个底朝天,目送着灰色的僧袍轻飘飘远去后,苏远回首就看到阿钊站在船头,一袭长衫,身影落拓。
他纵身跃上,伸手就把人抱了满怀:“你都听见了吧?”
“嗯。”
“我们会保护好你的,你放心。”
“好。”阿钊靠着他的头,被苏远的鬓发搔得脸边有些痒,他笑着很平和地说了句:“你师父是个好人。”
因为你在,我愿意试着再去信一下他人。
因为有你,我可以再爱一下这曾叫人心灰意冷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