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日,阿钊陪苏远回了三岛。
苏父曾是水兵,参加了瀛洲与芦洲二十年前那场血战,每年年三十都会带着酒菜独自去海边祭奠牺牲的兄弟。苏远知道回家会被父亲赶出去,只能等他出门后,才去探望母亲和弟弟。
苏母是很传统的妇人,这几年一直过得很如意,对于过早养家的苏远她是愧疚的,只是儿子年纪大了,没法亲昵起来,就把成倍的关爱弥补在了苏宇身上,内心深处对大儿子充满了亏欠。
如果苏远喜欢的是别的姑娘,哪怕是家里穷些、名声差些,苏母都会帮他说话,即便他要娶玉汐回来做个妾,她都能接受。可是苏母万万没料到,儿子会喜欢上一个男人,还是个同家人都不透露来历的男人,那之后她就病了一场,病好以后,整个冬天她大多都是在房中恹恹地躺着。
如今见苏远好好的家门都不走,直接跃墙进了后院,苏母心中一阵难受,到底数月不见了儿子,当娘的还是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看他气色甚好,心里又添了,堵。
“哥!”
正与母亲说着闲话的苏宇见到大哥满脸欢喜,想起他和家里的争执,又偷看了一眼母亲,还是扑了上来抱住了苏远。
苏远摸了摸他又长高几分的个头,笑着把备下的礼递给了苏宇,再把阿钊寻来的珍奇海味和一小袋罕见的黑珍珠放在了母亲手边。
“阿娘,我来看看你。”
苏母招手示意他坐到跟前来,还没开口,眼圈先红了:“你在哪守岁呀?”
“船上,师父晚点也来。”
“知鹤大师……”
“他知道。”
苏母的手紧了紧,摸着儿子已经比自己大得多的手掌上的老茧,叹了口气:“你父亲听说你送了艘船出去,气得好几天没吃好睡好了,我也劝不动他。”
“阿娘,我什么家底你还不知道吗?船是阿钊自己买的,我不过替他出个面罢了。”
“听说云家你自己去送了年礼了?云老爷待你怎么样?”
“还是挺和气地,你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若珊小姐还给我送了药来……”
“阿娘,我这辈子只认他了。”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安静,苏母看着拿定主意谁都劝不动的儿子,也不知能说什么了,便从橱柜里取出了亲手做的衣裳,交到他手里:“年年替你做一身,以为今年给不了了,还好你回来了。自己在外头多顾着点身体,有空……有空你还是回来看看娘,你爹……他心里也是挂着你的。”
“知道,阿娘,是我叫你伤心了。”
“哎,你打小就有主见,我劝不动你。可是做父母的哪个不盼着孩子成家,抱抱孙儿孙女?你别怪你爹和你置气,娘也不舍得你去走条难路。”
苏母拉着大儿子又说了会话,担心丈夫回来两父子又闹得不可开交,才让人装了好些吃食,着苏宇送他出去。
兄弟两也有几个月不见了,苏宇知道哥哥这些年撑起个家不容易,对于他感情上的事不说支持,起码没像父母那样反对。如今见苏远回来,眉眼都温柔了许多,就觉得大哥应该是真喜欢那个人。
“哥,他是什么样的人呀?”
苏远愣了一下,倒没想到小弟会主动询问,想了想才答:“很好一个人,也很厉害。”
男孩子总是慕强的,苏宇总觉得自己大哥已经是最厉害的人了,没想到他会这样去夸一个人,难免好奇,又问道:“你送我的礼是他挑的吧?”
苏宇扬了扬手中寒冬专用的暖砚,听闻是瀛洲府那边才时兴起来的,价格颇为昂贵,多是官家公子哥才用。苏远送他这方砚做工颇雅致,铜制炭屉描了蟾宫折桂,上头的歙砚细密坚丽,砚池边雕的也是读书人喜爱的,寓意“梅花榜”和“福禄”的梅花鹿,送给来年就要下场应试的苏宇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苏宇知道大哥对他好,但不是个舞文弄墨的人,怕留意不到冬天写字时间长了,墨汁会凝霜粘笔这样的细节,而且他家大哥向来不怎么信所谓彩头,砚台上的雕花精巧不说,更处处讨着彩,若他之前去书肆选的书送的是大哥口中的阿钊,这样的手笔倒更符合些。
“是他送的,喜欢吗?”
苏远倒也不瞒弟弟,只是神色间流露几分试探,像是怕他不喜。
苏宇连忙点头:“自然喜欢,这暖砚一看就花了心思挑的,想来那个哥哥也是做事细致又贴心的人吧?”
苏远听人夸阿钊比夸自己还要开心,乐呵呵地搂住弟弟晃了两下,他在苏宇跟前总是长兄如父,一派稳重如山的模样,难得摆出这样哥俩好的亲昵来,苏宇也跟着笑了。
“哥,你下回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苏远愣了一下,两人已经走到了后院门边,他想了想,握着拳冲门外咳嗽了两声,苏宇就听见外头传来一个很温和的声音,还带了点笑意。
“出来吧,不过我没准备红包啊!”
苏远眉开眼笑地推着小弟出了门,苏宇看见一个素衣男子抱了只猫等在树下,正挑开半帘帷帽看向自己,笑起来容色摄人。
只一眼,苏宇就觉得什么云大小姐、玉汐姑娘全都靠边去,那男子不仅相貌不俗,与快步上前的大哥并肩站着,当真是比画还要好看,好看到旁的人再站在大哥旁边,只会深觉多余。
而且大哥立刻就把阿娘做的衣裳捧给他看了,那般放松又开怀的模样太过罕见,苏宇心里最后那点膈应也没了,很主动地躬身打了招呼。
“哥,我是苏宇。”
阿钊还没开腔,苏远竟先拧着眉头哼上了:“叫什么哥?哥是我叫的!”
“你瞎闹什么呢?”
阿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苏远竟然一脸不服地又哼了一声,才冲看傻眼的小弟说道:“喊南哥吧。”
苏宇被在恋人身旁判若两人的大哥搞得有点懵,不过多年积威之下,立刻乖乖地喊了声“南哥”,阿钊见他眉眼间与苏远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些少年稚气,也觉得格外可亲,在身上摸了摸,解下挂在腰间的玉环递了过去。
“我没想到会见阿远家人,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
他话没说完,苏远竟然蛮不讲理地把玉饰给拦截了:“你不是已经给他买了砚台吗?还送东西干嘛?贴身饰品能随便送人吗?”
苏宇机敏地在大哥三连问里嗅出滔天的醋意,可是这样幼稚的事怎么能发生在他英明神武的大哥身上?
更可怕的是,那位南哥看起来斯斯文文,见玉环被夺不过面上一冷,慢条斯理地喊了声“苏——远——”,苏宇发誓,他看到自家那位向来说一不二的大哥竟然抖了一下,怂怂地把玉饰又掏了出来,往自己手上一塞。
“给,给,给!”他塞完还满脸不甘,连哼了好几声:“我都见你两回面,好不容易才得了颗珠子,他倒好!”
南哥笑得眼都弯了,哄小孩般举着猫的前爪在大哥胳膊上挠了两下,说道:“苏船主,你几岁了?我还不是因为你弟弟也算是我弟弟吗?”
就这么一句话,苏远居然就被哄好了,高高兴兴把衣裳递到他手里,接过那只看起来颇有些重量的猫,才过来和提着食盒快看呆了的小弟交代了几句家里家外的杂事。
待两人告别后,苏宇扶着门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那是他大哥?他大哥有那么憨?他大哥会无理取闹?他大哥会要人哄着?
可是大哥在南哥面前怂是怂了点,看起来好开心啊,仿佛卸下了一身重担,活成了很惬意松弛的样子!
苏宇吐出心里憋了半晌一口大气,想着,南哥大概就像大哥所说的,是个很厉害的人吧,不过,看起来也的确是个很好的人呢——
知鹤大师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登上徒儿的新船,他在海上时间长了很是识货,一看就知道这船造价不菲,心里一面骂着败家子,一面想着该摆出张什么脸去见那个男的“徒弟媳妇”。
结果上船就闻到了酒香,知鹤嗅了嗅:“鬼崽子,下血本啦!”
神仙居二十年陈酿的秋露白,基本是往上贡了,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搞到手的,知鹤心里还犟着,嘴巴和鼻子已经都被酒勾走了,脚下生风地往船舱里去。
进门就见小徒弟端了一大盆水煮牛肉出来,烧得通红的干辣子油才淋上去不久,汤还有滋滋余响,一舱的椒香和肉香,下酒真是再好不过了。
“您老来这么早?”
“嘿!我来早还错了?”
知鹤倒是想掉头走,魂被酒肉香勾着,脚下迈不开步,苏远深知他脾性,还故意加了句:“阿钊还替你暖了坛十八仙,正宗的汝阳古方……”
“我滴个乖乖!那酒可不能烫狠了,不然就失了烈性!”
知鹤拔腿就往灶房去,不忘扫一眼苏远手里的菜:“你口味淡,他也不替你想着点?”
“我有我的,这些是专给你做的,还卤了猪头肉和大鸡腿,酒你也放心,阿钊用温水暖着的。”
知鹤急火火快走到的步子迅速收了回来,抹了抹嘴,想捡回点当师父的矜持,大摇大摆往房里去了,打苏远身边过时还不忘顺手抄走了徒弟的钱袋子。
进了房门,才见一桌摆得满满当当,辣菜和清淡口味的各占半壁江山,苏远爱吃的菜和海味一样不少,知鹤坐下毫不客气先满上一大杯喝了,发出一声喟叹,才鸡蛋里挑起了骨头。
“他一个大老爷们这么能做饭,你是找了个厨子?”
苏远把水煮牛肉的盆往桌子正中砸得哐当一声响,伸手就去夺知鹤的酒杯,师徒两眨眼间就过了几招:“你个逆徒!”
“说我可以,说他不行!”
苏远横眉冷眼,摆出一副你再这样我酒坛子都给你砸喽的凶相,知鹤连壶带坛全抱进了怀里,听见门边一声轻笑。
知鹤这些年看着小徒弟越生越好,走哪都沾着一堆姑娘的眼睛,就是冻人了点,只当他还不解风情,万万没料到最后栽到个男人手里。他是怀了颗“多少要挑点刺”的嚣张心态来的,就想瞅瞅什么人物能把他这徒儿给降服了,他料想对方应该长得不错,万万没料到能长得这样好!
那人穿着极普通的青布直身长衣,灯下也是玉面生辉,极为俊秀,还有张叫人心生好感的笑脸,客客气气打上声招呼,就让知鹤觉得自己大年夜里一身破袍上门,还抱着酒坛子不撒手的样子太不像话了。
知鹤人坐下了,一双眼还是在往阿钊身上梭,阿钊也大大方方任他看着,反而是苏远上赶着把人给挡住了。
“哪有你老这样看人的?像话吗?”
知鹤又喝了杯酒,才不咸不淡地说:“不像话!你这徒弟当得简直不像话!”
苏远作势又要去抢酒坛子,阿钊哼了一声,他就收回了手,趁着师父还没下狠手,赶紧捡了些好菜给阿钊夹了,阿钊被他这样毫不掩饰的态度闹得耳根有些红,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
“没事,和我师父吃饭千万别讲客气,这老小子就不知道客气该怎么写!”
深觉徒大不中留的大师抬起筷子就去打:“嘿!兔崽子,你是要翻天啊!”
眼看着一老一少又对上了,阿钊有些无语,不过知鹤和苏远都这样随意,他心底藏着那点紧张就也收了。
他陪不起两个大酒坛子,自己斟了一小杯慢慢喝着,那两师徒是越喝越猛,看原本出于客气做下的一大桌菜真能被扫光的架势,他才知道苏远抢先给自己夹下的菜是有先见之明的。
“听说你又买了船,还在瀛洲府买了处宅子,是要搬去瀛洲府了?”
苏远冲阿钊抬了抬下巴:“都是他买的,我就替他出了个面,不过我有在瀛洲府买屋的计划,毕竟苏宇以后在城里读书更合适,就是手头紧,得再缓缓。”
知鹤知道徒儿不会撒谎,只是阿钊看起来更像个斯文的读书人,没想到能掏出那么大笔钱来。
“你把家里搬去就是了,那宅子反正我也不会住。”
阿钊对陆上的宅院完全没有想法,钱财上更没什么概念,不过他答得这么随意,倒是印证了苏远所说,知鹤一愣,敢情是自己徒弟傍上粗腿了?
他想了想,忽然正色和苏远说了句:“你是可以考虑把家里接去瀛洲府,别买离港口太近的房子。”
苏远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神色一凛:“真要打起来?”
瀛洲和芦洲这两年时有摩擦,三岛的位置如果开仗,首当其冲,昨日他去云家的时候,听老爷子话头里也有那么点想迁居的意思,云家船队和芦洲生意上往来多,尤其是六爷和芦洲那边关系不错,怕也是收到风声了。
知鹤揉了把脸,糙糙地说了句“一时半会不会”,又向桌上的大肉发动了进攻。他们师徒两上回去剿谭蛟的新窝,发现了不少与芦洲军中来往的信件,知鹤为此事特意跑了趟芦洲,回来发现瀛洲府的守将也换了人。
“还记得那年在湖上我和你救下的那个岑将军吗?他换到瀛洲府的水军大营来了,前日我才同他喝了场酒,他也说只是先布防,不至于就打起来。”
苏远原本是想让师父和阿钊见个面,大家和和乐乐守个岁,没想到会听到这样重大的事,肃静着一张脸陷入了深思,阿钊在桌下悄悄牵住了他的手,安抚地摩挲了几下,他扣着他手指缠住了。
牵着阿钊的手,苏远的心迅速静了下来,处于通商要道上的三岛上千驻军,数万号人,哪是他一个小老百姓能去操心的?他只想要家人平安,和恋人相守而已。
“你别担心,只是年后我要做些安排。”
“嗯,银子不够要和我说。”
苏远笑起来:“是是是,谁敢和你比有钱?”
知鹤看着两人一来一去,像是有商有量过日子的样子,还腻歪得叫人牙酸,而且……听起来徒儿还真是抱了条了不得的粗大腿,瞬间决定走前要再好好搜刮他一遍。
三人把严肃的话题撂下,说起了闲话,阿钊话虽然不多,却很善于倾听,知鹤人生得粗放,说话也豪爽,什么都不藏着掖着,阿钊觉得和这样的人相处是件轻松的事,猜想那师徒二人如此投缘,大概也是因为活得很真吧。
知鹤酒喝到位,吃得也甚好,心情一舒畅,就把男人女人那点差别给撩一边了。
“徒儿,我看你这‘媳妇’不错!书读得多,话说起来也中听,比你小子强远了!你说他长得好,又有家底,还做得手好饭菜,性子也好,你怎么给骗到手的?不过咱们有一说一,他唯独一点得改改……酒量太差了,要多练!”
打着酒嗝的知鹤趁着阿钊去取酒,搂着徒弟的脖子咬耳朵,哪知道阿钊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
阿钊确实一杯下肚也有些醉了,他没想到苏远的师父这样坦然地接受了自己,低头揉了揉早偷吃饱了打起瞌睡的小椰子,听着窗外轻柔的涛声,听着不远处大师叨叨着“媳妇”来“媳妇”去,苏远借着酒意把尊师重道丢进了海里,压低嗓子连喝止带捂嘴地,生怕自己听了不喜,不得不说,这是他过得最热闹温暖的一个除夕夜了。
至于“媳妇”这个事嘛——
阿钊摸了摸鼻子,决定今晚回房了再和那家伙好好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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