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海上来 29
青麟髓2025-04-29 17:265,602

   苏宇扶着父亲站到了前面,摆明了要一家人齐进退,阿文看了一眼小秋,在妻子温柔点头后的注视里,站到了苏父旁边,其他船员有跟上来的,也有沉默不语的,甚至乎悄然后退的。

   就在这时,云家带来的人里被拎出个佝着腰的人。

   那人之前就挤到船下探头探脑打量过阿钊,他头垂得更低,小声说道:“我记得玉汐姑娘在我铺里说过一个她母亲遇见鲛人的故事,还说那人锁骨边有颗朱砂痣,南先生……刚才包扎时,我看着好像也有?”

   苏远定睛看去,居然是当初书肆的掌柜,这人凌晨见他时还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求搭船走人,如今却像发现多了不得的事般,指认着被自己护住的人。

   一直乖乖在旁边做花瓶的玉汐被数道视线锁定,其中最为凌厉的,来自六爷和苏远。

   她笑着挥了挥手:“哎哟,还有这事呀?大概是随口编出来的故事?我真不记得说过了什么。”

   她风月场上磨出来的本事,心中再惧,依然笑得风情万种,剪水双瞳眨两下写满无辜,倒真像是编出来的故事早已忘光。

   她开这个口,倒不全是为着服下毒药受制于人,而是认出来阿钊就是当初夜市那个男子。

   欢场数年,她以一把好嗓子闻名,人人也乐得拿她做只金丝雀赏玩,就算妈妈让她歇着也是怕她倒嗓耽误赚钱。统共只有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别无他心地与她说过一句“姑娘嗓子累着了,先休息几日吧”,她不介意帮个腔。

   书肆掌柜在苏远的冷眼下不寒而栗,但他眼力颇好,上船后又确认过阿钊的小痣,就硬着头皮说道:“其实……玉汐姑娘好像还说过,那个小鲛人哭起来,眼泪是珍珠……”

   “对呀,有些故事里也讲过,鲛人泣泪成珠!想法子让他哭一哭!”

   再一次听到想法子让他哭一哭这句话时,阿钊发现自己已经不痛了,甚至还能笑上一笑,可是苏远浑身又绷了起来,仿佛是他被人痛扎了心窝。

   “我看谁敢动他!”

   他目露狠戾,全岛谁人不知他是能将一船人平安无事从海匪手中带出的高手,方才又有多少人亲眼所见,他孤身都敢闯入敌船阵营,如今见他拔剑护人,就算左肩有伤,一时也无人敢上前。

   可是苏远声势再厉,明眼人也看得出他不可能敌得过几船士兵,还有云家的侍卫,于是大家嘀咕的声浪越来越大,毕竟用一人就能保全岛的诱惑太大了。

   苏远看着这些曾经在军营前与他再三道谢的人,在码头求他大发慈悲的人,撤退后感恩戴德的人,现在俨然将护着阿钊的苏家人当做了众矢之的,用目光、絮语谴责着他们的“无情”、“残酷”,质疑着他为何连让阿钊流个眼泪都不肯的霸道不讲理。

   他想起阿钊在月色下仰头,说你们人才吃人——

   想起阿钊在中秋那夜的叹息,说你们人哪,都有两副面孔——

   那时的阿钊说得那样轻巧,他听时只觉得是字字泣血的过往,如今却平添愤慨和憋屈,他毕竟才二十出头,血性尚存,面冷心也未冷。

   “好啦,好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双沁着汗的温热手掌搭在了他身后,轻轻揉捏着,安抚着他的炸毛,苏远偏过脸看着阿钊一袭青衫,温柔了眉眼。

   阿钊揉了揉这个一点一滴温暖了自己的家伙,笑着说:“你傻不傻?为这些人钻牛角尖不值得——”

   日光堂皇,阿钊站在那里,浅色的肌肤仿佛上好的暖玉,微翘的睫毛停着光,他磊落地笑着:“不用争执了,我留下。”

   阿钊按住了一瞬间僵硬了的苏远,很平静地望着陆守备和云六爷,他相貌温文俊秀,可被他目光笼住,偏偏有种坠入深海的窒息感,让人下意识会屏住呼吸。

   “我留下,希望六爷说到做到,放苏家人和苏家的船走。”

   “这个……”

   陆守备一时踌躇了,毕竟谁都知道把苏家人抓在手里,才能叫他们投鼠忌器,苏远却立刻领悟了阿钊的意思,及时加码。

   “我陪他留下,你们可以封掉我的筋脉,放我家船走。”

   苏母慌乱地摇头,苏宇也震惊地望着大哥,只有苏父捏着拐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却没有回头,也镇住了场子。

   “云六爷是吧?你说的话能作数吗?”

   阿钊看着大腹便便的云六爷,一丝丝嘲讽的笑,让人格外不爽,六爷其实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坏也坏得坦率,手一挥:“爷说话算话,你留,苏家的人马上就能走。”

   重重环绕之下,云六爷也不怕苏远逃走,为了以示诚意,他把哭到头晕眼花的苏母推了回来,苏远也很爽快地将手中的剑掷地。

   苏母踉踉跄跄扑过来,一把抱住了苏远:“儿啊,你留下做什么?你都这个样……”

   苏远一把捂住了母亲的嘴,免得她把自己内力枯竭一事说了出去,然后推给了弟弟,低声说道:“你们都走,我们才好脱身,替我找师父和沧水前辈来。”

   与此同时,阿钊靠在船沿,细瘦的腰半折着向后微仰,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流丽如画,看都没看船下齐齐松了一口气的乌泱泱人群,垂下的鸦发如瀑,有几缕被风卷得贴在了他唇边,他突然勾了嘴角,笑里涌出一股邪气。

   “六爷,我只用自己换苏家人,至于下面这些人,你让云家的船队继续护送他们走?”

   云六爷这人坏归坏,倒不像云旭安还沽名钓誉,鲛人抓到了,云家的人自然要跟他回去。

   底下的人一听,再次炸开了锅,万万没想到闹了半天,竟是把自己给坑了,很快乱成了一锅粥。

   阿钊撩了撩乱飞的发,还特意挑眉,扬声问道:“不是说拿我一个人就能保三岛平安吗?你们还怕什么?回自己家不好吗?”

   话是这样讲没错,可是谁都保证不了芦洲人得到鲛人,就当真停战走人,何况这个南先生是不是鲛人都没定论,自然是先去瀛洲府避风头更踏实!

   有脸皮厚的竟然再次去哀求苏家人,这一回苏父和阿文等人都黑着脸,一句不应,只吩咐清点自家人数,准备拔锚起航。

   阿钊冷哼一声,敢在他面前把在人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苏远气成那样,他怎么能不帮他出口气!

   哭哭啼啼告别的场面不适合苏远,该交代的事他一早都交代过了,只是向泪眼迷离的家人行了个礼,倒是阿钊抱着小椰子揉了半天,又和苏宇叮嘱了许多喂养的小事,才拉着苏远被数队人马押下了船。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看那些彷徨无措的人群一眼,目送三艘船远去后,阿钊干脆地钻进了云家替他准备的铁笼。

   云六爷赶紧上前来封苏远筋脉,这才发现他居然从头到尾都是在虚张声势,但凡方才有人勇猛些率先冲了上去,这两人可能早束手就擒。

   待六爷和军医都板着脸再三确认苏远的身体状况之后,苏远得意地勾起一边嘴角,挂着和阿钊同款的冷笑,也钻进了铁笼。

   笼子做得够宽大,两人半坐着都能伸直了腿,苏远担心阿钊晒到,替他拿了帷帽,还毫不客气地问守卫的士兵索要靠枕、坐垫。

   那些士兵虽然是听命过来看守,也知道这两人方才与芦洲人搏命厮杀完,心底其实是敬佩的,都紧着好的东西给两人拿了,还合力将囚笼移到了甲板阴凉处。

   阿钊让苏远靠在自己身上,受伤的左肩就不需再受力,这才摸着铁笼碗口大的实心铁棍,叹了口气,颇有点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这要是平时,他三两下就能硬掰开了,还能给拗断了打个结,何至于被困住。

   苏远伸手盖在了他眼眸上:“钊哥,好好休息。”

   长长的睫毛温顺地垂下,划过苏远掌心,就像挠过他酸涩的心尖,阿钊还轻声笑了。

   大约是阿钊文雅的外表太有欺骗性了,云家也好,陆守备也好,显然都将注意力更多放在苏远身上,封了穴位不算,又给他手脚都上了镣铐。

   苏远和阿钊配合得他们心里简直发毛,陆守备又下令军医回岛后也要隔两三个时辰就给苏远施次针,确认他冲不破穴位,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却不知两人确是强弩之末,急需休养生息,打的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算盘。

   当战船回到三岛时,云六爷脸已经臭得没法看了,他明明气势如虹地站在铁笼对面,这两人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云六爷一腔怒气无处发泄,瞪向玉汐,玉汐莹白的手指抚过鬓发,轻声叹息:“六爷,可能就是伤得太重,太累了……”

   两张憔悴的睡颜都软了三分,愈发显得人如温玉,他们黑发交缠着,相依相偎,抵着头睡得很是香甜,仿佛那些纷纷扰扰都成了前尘旧梦,相隔山海。

   

   谭翔是在第二日到的,因为另一支船队几个领头的都被苏远给杀了,反而方便了他集结两只队伍,简单整顿了一番,在傍晚时分带着二十艘船气势汹汹地开向三岛。

   岛上居民但凡有门路的,哪怕租小渔船也想走掉,毕竟鲛人一说太过玄虚,把身家性命都寄望在一个可能是鲛人的男子身上,听起来太不靠谱。

   而且据说苏船主奋勇抗敌,如今却身陷军中囚牢,难免让人觉得岛上守军更靠不住。

   不过除了云家船队,和在外航行并未返回的船只,留在码头的船原本就不多,能走的到底只有极小搓人,所以眼看着芦洲人的船队结阵排开,岛上一片人心惶惶。

   谭翔所派使者很快登上了三岛,那人长得普通,却有张亲和的笑脸,见谁都是笑眯眯地,与绷着脸的陆守备行了大礼,寒暄几句,就径直说明了来意。

   “我们谭参将也不想打仗,谁都不希望有伤亡,所以能用鲛人把问题解决了再好不过。”

   他这番话给一直对鲛人之事持疑的陆志诚吃了颗定心丸,他没想到芦洲人如此大张旗鼓地来,竟然真是为了一个鲛人。

   而对一旁作陪的云六爷来说,云旭安没有同他说过鲛人血肉可能延寿之事,他不清楚老爷子缘何会放下身段去与芦洲合作。只是老爷子愿意对苏远出手,还许下接班人的承诺,他没有不配合的道理,毕竟名正言顺接过来的纲首位置远比强抢容易,又好坐稳得多。

   于是乎陆守备与六爷都觉得此事透着古怪,偏偏都不是完整的知情者,心怀疑虑,担忧自然会变多。

   “你们当真只要鲛人?”

   “自然是真,为了以示诚意,待谭参将亲眼见过鲛人,可以即刻退离三岛,我们今夜在海上做交接。”

   “今夜?这么急?”

   陆守备眉头紧锁,着实没料到对方态度如此谦和,人却要得这么急——

   对方越是迫切,他反而越担心将南先生在自己手中送出会犯错,愈发迟疑,何况南先生还言之凿凿自己是沧水先生的儿子,若他不是鲛人……

   按陆守备的想法,既然苏远说知鹤大师已经去瀛洲府通知岑将军,如果将军的援军来得快的话,明天也该到了,他是想要拖上一拖,是战是交人就不由他一槌定音了。

   “不过……”

   来使“不过”二字一出,陆守备反而踏实了,他就知事情没这样简单,没想到来人却是对作陪的云六爷说的。

   “不知云纲首人在何处?再下能否与他见上一面。”

   “老爷子病了,你有事要么和我说,要么就别说了。”

   云六爷答得很不客气,他向来被压制,听此人意思必有要事与云旭安谈,心里尤其不爽。

   “这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云纲首当初答应我们参将的人,也请今夜一并送过去。”

   “什么人?”

   与芦洲来人密商的向来是老爷子,六爷所知有限,他也不装,张口就问,倒把那人问得尴尬了,不过谭翔交代他得了答复速回,只能躬身说道:“或者六爷自己过去和我们参将见上一面?”

   “这个……”

   云六爷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祖母绿戒指,沉吟半晌,正想拖延时间的陆志诚却巴不得他点头,屋内一时僵持住了。

   不同于营帐内的勾心斗角,地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苏远和阿钊在回到岛上后,就被陆守备带回了军中。

   陆志诚心思活络,人并不坏,他听云家人的话留下阿钊,更多是因为岑将军的传信,他并没有将两人交给明显与苏家不对付的六爷,而是带回了驻地。

   当然云家也派了一队人来守着,两路人马,各有心思,倒是身处其中的阿钊二人该吃吃该睡睡,半点不似囚徒。

   上过战场的人,对于力抗芦洲的苏远心中是钦佩的,两人虽被关在牢中,还有云家的人同守,除了有军医定时过来扎针压制功力,并没有人为难他们。说是被囚,这两天过得其实难得的安稳,两人好生修养了一番。

   备战鼓号响起时,苏远正躺在阿钊腿上,甩着手腕上的铁链在玩,阿钊怕他左肩伤口又崩裂,没好气地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

   “你说云旭安为什么要和芦洲人合作?”

   苏远蹭着他的大腿,心思浮动,答得漫不经心:“我哪知道,反正不管他为了什么,我把他迷倒后还加了药,没个十天半个月他休想醒来。”

   见他一副有仇必报的狠劲,阿钊抿嘴笑了。

   “你放心,我师父那些奇奇怪怪的药都不知从什么地方搜刮来的,大多不致命,但肯定要遭罪的,轻易也没人解得了。”

   “那玉汐姑娘的……”

   阿钊是因为玉汐姑娘昨日确实是默默帮了忙的,苏远却很不满他记挂别的姑娘,酸溜溜说:“她吃的就是我师父以前拿来整我玩的药,还能帮她清个肠胃,‘解药’才是宝贝呢,温补的。”

   想起玉汐吓得瘫软在滴的模样,苏远笑得有点恶作剧之后的小得意,简直孩子气,要是担惊受怕的玉汐姑娘在这里只怕会气死。

   “哥,你下回再见我师父,记得多跟他搜刮点东西,他对你大方!那老小子稀奇古怪的宝贝不知道多少,你还别说,这回好几次都多亏他那些暗器、药丸了,我俩要多囤点。”

   “好,等这事了了,我还要跟你好好学学内功心法和轻功,好歹地上也跑得快。”

   “你要真想学,还是从师父他们给的别家大派心法里挑一门,我学的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心法有些刁钻。”

   “是你心法刁钻还是人刁钻啊?我偏学!”

   外头兵荒马乱,人声嘈杂,他两躺在那里,淡淡聊着将来,虽然心中都知道此番生死难料,守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却都很平静。

   “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苏远打量着阿钊依然不见血色的脸庞,阿钊伸手拽住他的镣铐,用力一扯,精铁传来了刺耳的裂响,他耸耸肩:“气力大概回来了五成,但是绝对没法再唱个小曲了。”

   “恢复了也不许再唱!以后都不许了!”

   苏远霸道地说着,他一想到阿钊昨日脱力昏迷的样子就胆战心惊,再不想经历第二次,阿钊却啧啧两声,连连摇头:“怎么,嫌我那样太丑了?”

   苏远恼火地去打他:“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钊边笑边躲,只听见镣铐被他带得哗哗作响,两人闹成一团,阿钊还得时刻替他护着伤处:“你自己怎么样了?”

   知鹤大师这一派的内功颇有刁钻之处,寻常的封穴并不能完全制住,苏远缓慢调息着,之前扎针般疼痛空乏的丹田处已经有了暖意。

   “和你差不多,三四成吧。”

   阿钊对于苏远那莫名的胜负欲也是无语,很想翻个白眼:“那差很多好吧?”

   苏远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干脆仰头,吻住了他的利嘴,阿钊生怕他伤口有恙,第一反应是去扶住他的肩,倒像是迎合着投怀送抱。

   他声音暗哑,凑到了苏远耳边,睫毛划过他汩汩跳动的太阳穴,也似点水般酥痒的吻,他说:“苏船主,你别以为这两日生变,我就忘记了有人说过,接下来这个月什么都由我做主……”

   明明是撩人的嗓音,却让苏远瞬间僵直,坐了起来。

   阿钊见他不再胡闹,才满意地勾着他下巴,在他已经瘦了两分的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湿润的齿印:“乖,等回去了我再和你慢慢算账。”

   他蹭了蹭他的鼻尖,装了铁栏的小窗投下夕阳余晖里一点晕黄的光,映得两人面孔如蜜,分外温柔又缱绻。

   世上最好的地方,是有你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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