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时,云海号在瀛洲府的生意出了些状况,足足晚了三日才返航,苏远紧赶慢赶,中秋那日傍晚才赶到了约定的小岛附近。
船员们赶不及中秋回家团聚,就借着过节的由头泊了岸,从副管事阿文那里讹了压舱的美酒开餐,苏远在舱内吹过白螺后,知道阿钊从离岛过来还要一个多时辰,就被船员硬拉去先喝了一场。
苏远酒量好,叮嘱了值夜的不可碰酒,就陪着兴致颇高的船员喝了些,只是他想留着肚子和阿钊一起用饭,空腹之下还是被灌出了三分醉意。
他人前向来自制,觉得酒意上头了,便不再接杯,船上诸人中秋赶不回家,又多喝几杯,待众人皆歇下了,苏远才放下小舟去“夜钓”。
帮他放船的值夜船员都习惯了他不时夜钓,赞了他的好酒量,苏远慢慢悠悠划远,待小舟驶到岛背面,才提了藏在鱼篓中的食盒,用轻功飞到了山崖之下,又吹起了白螺。
他这回来得仓促,也不知阿钊会在哪里等他,只能寻了隐蔽处等着,他两倒不怕有人尾随,除非有绝顶高手事先能潜伏在他们随手挑选的约定地点,否则能不惊动苏远还缀上来的人原本就屈指可数,更别提在风平浪静的夜晚躲过阿钊的眼睛和耳朵。
阿钊来得很快,头一回见他两手空空,愣了一下,然后对自己习惯了苏远大包小包的心态有些羞意。
苏远笑嘻嘻地拎出了藏在背后的食盒,像往常一样给了阿钊一个大大的拥抱。
“哥,对不住,我来晚了。”他耍赖地把头搁在阿钊肩边,有些郁闷地说道:“我师傅托人传了信来,要我帮忙去办点急事,我回家就得出发,今天不能跟你去岛上啦。”
阿钊常听苏远说起他师傅知鹤大师,知道是个藏了一身顶尖功夫的酒肉和尚,常年在海上飘着,兴致来了帮人寻寻宝,有不长眼的海匪犯到他手里也是有去无回,是个红尘之内的方外人士。
他习惯了苏远的早到,头一回遇上他误时又说要早走,想来也不能和自己一块过生辰了,心中还是有着淡淡的失落,却安静地点了点头。
“那你注意安全。”
抱着他的人满身酒气,衣上还沾着食物的味道,阿钊猜他已经吃过了,只是带了东西过来和自己说一声,没想到苏远拉着他寻了处平坦的沙地坐下,从食盒里端出了月饼、糖藕、螃蟹、水果还有一壶桂花酒,
“这次去瀛洲府采购的绸缎出了问题,耽误了三天时间,幸好还赶上了十五,我们起码能一起赏个月!”
他见阿钊有些意兴阑珊,就示弱地拉着他的手来摸自己咕嘟作响的肚子。
“船上今晚开宴,我想等你一起吃,空着肚子被灌了好多酒,难受死了。”
他刻意吸了一大口气,绷出漂亮的腹肌,隔着衣裳热烘烘地暖着阿钊的手,然后讨好地拣了块奶黄馅的月饼递了过去。
“你试试这个,醉花居新出的味道,牛乳和鸡蛋做出来的,我在瀛洲府排了一个时辰队才买到的。”
他把月饼送到阿钊唇边,阿钊右手还被他拉着,只能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
月饼是在瀛洲府的百年老店醉花居买的,饼皮起酥,馅心香醇浓郁,味道没得说,只是阿钊已经许多年没有吃过月饼了,初初吃下去先尝到的不是味道,而是想起了那些年过得不知今夕何夕,全都错过去的中秋夜。
苏远满眼的期待,见他神色黯淡,连忙问:“是不喜欢吗?没关系,还有好几种口味呢,甜的、咸的我都带了……”
阿钊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我很喜欢。”
他就着苏远的手又咬了一口,细细嚼着,有两点淡黄的饼渣沾在了唇边,就伸出一点舌尖来舔了去,连着唇下那颗小痣都被水光润过,在明亮月色下清晰可见,苏远只觉得口干舌燥,赶紧抓了块点心大口吞下,堵住快跳到喉咙口的心。
点心咽得太急,苏远被噎得眼都瞪大了,阿钊看他抻着脖子硬吞的样子好笑,倒了桂花酒递过去,苏远连喝了三杯,才算缓过劲来。
“哥,酒你也能喝,我特意挑了最低度数的,不会醉人。”
阿钊接过他斟的酒,先抿了一小口,果然清甜温馥,入口很是甘醇,这才放心喝了下去。
圆月当空,把平镜似的海面照得铮亮如银,天际几缕薄纱般的云斜落入水,偶有几道鱼影披着月光跃出,连浪声都轻如情人细语。
苏远和阿钊并肩坐着,觉得夜色从未有过的美,长叹了口气:“为什么我师傅偏偏要这个时候找我呀,不然我就不走了,陪你过完生辰再说!”
他不是扭捏拖沓的人,抱怨了两句,自己很快又振作了精神:“不过我师傅说只需去个两日,算上来回的时间我也能赶回来,哥,我最近和船上的师傅学揉面呢,到时候煮长寿面给你吃。”
阿钊想想他那确实只能填饱个肚子的厨艺,蹙了下眉头,却还是应了下来:“好啊。”
月下的阿钊沉静又温柔,半垂着眸子抿一口酒,嘴角那一丁点笑意让俊美无暇的侧颜生动起来,苏远也不知道怎么能这么喜欢一个人,就这样看着他,都觉得心中无一不熨帖,软成了一汪水。
“哥,每次都是我在叽里呱啦地说,你会不会嫌我烦?”
阿钊轻轻笑了一声,又喝了口小酒:“你还知道啊?”
“哼!”苏远知道他在开玩笑,就有点傲娇地甩了甩头,手上却乖乖地掰了块船上糟的醉蟹给他,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盒密封了的调料:“这是东洋人那边传过来的调料,专配鱼生吃,好像用山葵磨制的,很奇怪的辣味,你沾一小点试试?要是喜欢,我下回多给你寻些来。”
阿钊不怕辣,就忽略了苏远口中的“一小点”,用蟹肉在调料里裹了一圈往嘴里送去,初时没尝到什么“奇怪”的辣味,才要开口,一股猛烈的辛辣直往鼻眼冲去,他完全来不及反应,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在脑海被冲得一片混乱里,阿钊匆匆转头,可被青芥辣出的几颗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下,弹在手臂上变成了浑圆的珍珠,滚落在苏远脚边的沙地上。
虽然相同色泽的珍珠看来都类似,可苏远一眼就认出,这些珠子和他挂在脖子上的那颗一模一样。
电光火石间,他风浪里养出来的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暗道一声坏事了,伸手就把身旁瞬间充满戒备和退意的人给抱住了。
“这是个意外,哥,我发誓!我绝对不是在想法子试探,让你哭出来!”
苏远一下子急出了满头大汗,双臂紧紧箍住了怀里的人,可是阿钊居然在发抖,仿佛有刻骨铭心的疼痛在他身体里肆虐,他的脸色苍白如鬼,要自苏远怀中奋力挣脱出去。
深海里数米长的利齿大鱼见了阿钊都没有一战之力,单拼力气苏远哪里是对手,他又不敢动武,被阿钊用力一掀,直接砸翻在地。
苏远被摔得七荤八素,听见入水响,毫不犹豫飞奔追去,跟着跳进了海里,他水性再好也比不过甩着鱼尾箭一般直扎海底的阿钊,眨眼间就在漆黑的水下失去了对方踪影。
亏得苏远所习内功于闭气一途颇有独到之处,在水中能坚持的时间较旁人长许多,所以他循着阿钊消失的方向往深处游去。
胸腔开始出现气短的疼痛,苏远知道这是下水太深的缘故,他咬牙坚持着,哪怕明知是徒劳,自己绝不可能追上阿钊,可他更清楚阿钊这一走就不会再出现了,他再也叩不开离岛的大门,哪怕把白螺吹破!
白螺,对,他还有白螺!阿钊曾说过,白螺在水下也一样可用,而且水中声音传得更远!
苏远逢大事总能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他收起了心慌,掏出怀中的白螺,把胸腔最后一点气吹了出去。
原本吹完白螺,苏远就往海面上浮准备换气,可是暗礁丛生的浅海里他手肘不知撞到了何处,白螺的系带被缠住了,他用力拽扯着,水中目盲身软使不上劲,一时不查白螺自手中甩脱,迅速向海底沉去。
在唯一能与阿钊联系上的白螺跟前,哪怕苏远的理智和他说一百次性命攸关,该往上游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凭借着对白螺下坠那一刻水流动的感知,俯冲直追,他盲捞住了白螺,海水却在一时奋力之下冲进了口鼻。
呛水的痛苦里,苏远把白螺塞进了腰带里侧,他抬头望向一片漆黑里已经看不见的海面,遥远得仿佛在天际,他挣扎着往上游了数米,终于在窒息的疼痛里渐渐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
身体往更深的水下沉去,摸到死亡边角那一刻,苏远却在想,原来阿钊每次都孤身游在这样幽暗又死寂的水底呀……
好可惜,不能陪他过生辰了……
在苏远意识彻底涣散之际,一道手臂横了过来,把他拦腰搂住疾速往水面冲去,因为游得太快,苏远耳鼻都产生了剧痛,下意识挣扎起来。
阿钊在书上见过人类在下水太深后,如果快速上浮,会出现不适、疼痛,这个时候……阿钊纠结地皱起了眉头,最安全的做法应该是放缓上浮速度,可是苏远胸口气尽了——
阿钊的鱼尾缠住了苏远的双腿,防止他出现溺水的本能反抗,坚硬的鳞片刮过他的身体,带来刺痛,疼痛刺激了苏远的神经,昏沉里抽出一丝的清明,他扣住阿钊的腰,吻了上来。
万籁俱寂的黑暗里,微温的嘴唇贴上来那一刻,阿钊浑身震了震,回过神来先渡了口气过去,抽身时却被缓过劲来的苏远扣住了后脑勺,紧紧地抱住了。
从他扬起的嘴角,阿钊也感觉到了得逞的笑意,只是水下他成了苏远唯一的依靠,不能松开不能闪避。阿钊恼羞成怒,把人一把推开,再不管会不会呛水,拽住苏远水下松散的衣领往水面游去,这一次他放缓了速度,出水后就把人一把扔上了沙滩。
苏远被砸得整个脊背都痛得发麻,水下那一个拥抱,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如今只能两耳轰鸣着瘫在沙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你不要命了!”
阿钊伸手就是一拳,如果不是自己听见水中的螺声心软回望了一眼,苏远今晚就交代在这里了。
本来就瘫在地上的人被打得滚了两圈,苏远一侧牙床都在发酸,却擦着嘴角的血迹偷偷笑了,他知道以阿钊的手劲,这一拳若是不收力,他半口牙怕是都保不住了。
撑着酸软的胳膊勉力起身,苏远目光炯炯地仰望着怒气冲天的人,脸上有多疼,心里就有多甜,要不是怕被一脚踢回水里去,他大概会咧嘴大笑起来。
“哥,你没丢下我,真好。”
“王八蛋!”
阿钊用力擦了一下嘴唇,好像能把上面残留的异样拭去,转身欲走,却被抓住了脚踝,苏远手掌冰凉,甚至有点抖,可阿钊就是没能抽出自己的脚。
“等等,就一下,一下就好。”
苏远腿脚因为脱力也在发抖,差不多是半爬着挪到了还摊在沙地上的食盒边,他手指抖得几次都捏不住那几颗小小的珍珠,只能挫败地连沙一把抓了,目光绵软地朝阿钊递过来。
“钊哥,我有身上这颗就足够了!这些你收好,扔海里都行,绝不能让人发现了!”
他惨白着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清俊的眉眼依然好看得不得了,也柔软得不可思议。
“哥,你信我,比起让你哭,我更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笑,我不舍得哭,不舍得的!”
他轻声说着,笑容干净到让阿钊的心都激痛了一下,继而兵荒马乱起来。
从很糟以前,阿钊就知道苏远是不一样的,但是那点差别不足以让他放下该有的戒心。而珍珠落地那一刻,他憎恨起自己,多年以后居然再次被些许温情迷惑,失去了该有的警惕。
阿钊没有怀疑那盒酱料是苏远刻意为之,他只是有过太惨痛的教训,牢牢记着眼泪成珠的事绝不能现于人前,本能地想逃离。
不过,苏远还是不一样的——
这个世间有人会因为贪婪,对无辜的少年挥鞭、扎针,只为逼他落泪,也有一个傻小子,为了追他连命都不要了,却把珍珠藏在衣下,唯恐被人看到,他还会说不要他哭。
苏远只见阿钊神色变幻,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把心一横,说道:“这样,你对我唱一个,我要是有贪念,你就直接把我引去喂了鲨鱼,就是……”
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腿:“我怕我忍不住,对你那啥……哎……就……你别怪我。”
他说着说着,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红晕,舔了舔隐隐酥麻的嘴唇,下意识护住了自己应该被打青了的脸。
阿钊被他一说又好气又好笑,脸上却也泛起点红,接过混在沙里的珍珠,吹干净丢进了食盒。
“什么叫唱一个,你拿我当什么呢?”
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秋水般的长眼在月下流光,在摆得漂亮精致的糕点边坐了下来,迎上苏远呆滞的目光,挑了挑眉。
“干嘛?不是要赏月吗?还有力气陪我把酒喝完吗?”
苏远彻底地傻了,好像水中的痴缠蛮横,方才拾珠的谨慎温柔都是另一个人,他变成一个呆头呆脑又精致的瓷娃娃,憨得让人想人想摸一把,好半晌才喘着气乖乖坐好,连连点头。
“有,当然有,我陪你喝。”
“我没有怀疑你是故意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阿钊又取了块醉蟹,这次他有经验了,只沾了一小点酱料裹着入口即化的肉吞下去,还是被冲得眯了眯眼,然后点头。
“是怪怪地,不过味道不错。”
他喝酒的速度明显变快,和千杯不醉的苏远不同,阿钊一点酒量都没有,果汁般的淡酒喝多了,面上还是起了潮红,他每次酒后都会格外地放松,慵懒地半塌着腰依在旁边一截枯木上,头一回和人说起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