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牢房之中,透过石墙上方狭小的窗口,月光如同赏赐一般照射进室内,看着皎洁的月光,于冕没有感受到丝毫诗意,反而觉得胸腹之间有些憋闷。
郕王登基,于冕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该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朝堂大势,并非他这样一个小卒子可以左右的。他心里清楚,皇帝回不来了。在他心中,有且仅有一位皇帝,就是他的大哥朱祁镇。
牢房外传来动静,狱卒弯着腰领着一位大人物走了进来。
于冕看见来人,赌气的扭过身去,摆出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可来人却笑了,眼神瞟了一眼狱卒,狱卒慌忙退去,还不忘虚掩牢门。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现在随我回家。”来的大人物却是当朝新任兵部尚书,于冕的父亲于谦。
于冕摇头:“不回。”
“不能回,还是不想回?”于谦并不在意于冕的态度,淡淡问到。
于冕还是摇头,随后还是说道:“国法家规,皆不能回”。
于谦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三日之后,你去北境。”
于冕眼神一亮,转过身来,眼神中有些问询的看向父亲,于谦点头。
于冕道:“去北境后,我会伺机营救皇上。”
于谦叹气道:“就凭你?”
于冕眼神坚定,毫不犹豫的说道:“我有影子。”
于谦看着稚嫩却坚定的儿子,没有再叹息,而是认真的说道:“营救太上皇非同小可,需要的是真正的军人,而且……”
于谦话没说完,于冕却懂了父亲的意思,犹豫片刻说道:“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要尽力而为。”
于谦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成功了称之勇气,失败了就是愚蠢至极。”
听到父亲的话,于冕反而笑了:“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去做一些愚蠢的事情,我不做,便没有人会做了。而我做了,便不会后悔。”
于谦没有劝阻儿子,而是语调有些不太平静的说道:“哪怕九死一生?哪怕一去不回?”
于冕听完父亲的话,沉默了许久,俯身一拜后起身说道:“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于冕话语之坚定,让于谦也为之动容,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少年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份执着与信念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着前行的方向。父子俩深知,若前往北境,此行生死未卜,但少年愿意为了心中的信念而赴汤蹈火,哪怕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沉默许久,于谦才开口说道:“北境有支夜不收小队,名为北境守夜人,前些天,守夜人小队前往瓦剌军营营救太上皇,全军覆没。你去了北境之后,会加入其中。”
于冕眼神一亮,看着于谦的眼睛说道:“我有多长时间?”
于谦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三个月。小队成员,你自己找。”
于冕:“我要见广白。”
于谦眉头微皱道:“他是谁?”
于冕:“坤宁宫,钱皇后身边的侍从太监。”
于谦眉头皱的更紧了,显然广白的身份让他有些意外,可他还是点头:“知道了。我会安排。”
说完话,于谦转身就要离开,于冕开口喊道:“父亲。”
于谦转过身看向于冕,于冕跪下磕了个头,眼中有微弱的泪花,说道:“父亲,您多保重。”
于谦点头,转身离去,脚步却显得重了许多。
父子啊,终究是那么像。两个男人,终其一生有可能只是相貌相似,有幸运的,成为知己,如于谦于冕;有不幸的,可能就是甲乙,陌路人而已。
于谦走出牢房,并未离去,狱卒赶紧凑到跟前,弯腰待命。
“带我去见李思远。”于谦说道,狱卒忙不迭的点头,赶紧带路。
宣武门内东墙附近有家首善书院,在北京城内有着极大名气,能在书院读书的学生非富即贵,李思远曾是书院里教书先生里名气最大的一个,世人皆称天才,年龄不过二十便成了书院的先生,更难能可贵的是李思远为人正直清明,一个月前,王振来书院视察,众人皆拜,唯有李思远挺直腰杆,引发王振不满,随后被王振随便找了个理由判了死刑关进锦衣卫大牢,可随着王振随御驾亲征,命丧土木堡之后,李思远也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于谦走进牢房的时候,李思远正在发呆,于谦轻咳一声,李思远回过神来,看到于谦赶紧行礼,道:“见过于大人。”
狱卒搬过来椅子,于谦坐下,狱卒赶紧离去。
于谦:“在想什么?”
李思远有些不知所措,显然于谦的态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还是俯身答道:“在想对错。”
于谦:“何为对错?”
李思远:“没想出来。”
于谦笑了,他知道李思远在牢房被忽略的这一个月必然不好过,他开始思考自己对抗王振是否是正确的决定,一个男人的成长必然是曲折复杂的,曲折到很多人走到中途便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正确的,复杂到连李思远这样正确的人都难以坚定自己的想法,进而怀疑整个世界。
于谦笑道:“我不擅长和人谈心,所以对你,我就有话直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止对错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过去的事情,想之无用,得往前看。”
李思远想着于谦的话,嘴里念叨着“往前看”这几个字,猛地抬头,看向于谦说道:“于大人,我还能往前看么?”
于谦看向李思远,说道:“一年前,书院院长提议你当书院先生,很多人反对,说你过于年轻,太上皇说,思远虽少却有大才;一个月前,众人皆拜王振唯你不拜,王振将你打入大狱,本想出征之前将你问斩,又是太上皇惜你之才,否了王振的提议。如今,太上皇远在瓦剌,你欲何为?”
李思远垂下脑袋,有些情绪激动,说道:“皇恩浩荡,罪臣感激涕零,罪臣将全力以赴,以回报太上皇之恩。”
于谦点头,显然对李思远的回答很是满意,两人交谈了半个时辰后,于谦离去,李思远的眼神中却多了一些光亮和决然。
天刚擦亮,钱皇后所在的坤宁宫内,已经当值一夜的小太监广白看着窗前正在落泪的钱皇后,内心深处也涌出许多悲伤。
眼下,钱皇后虽然贵为太上皇后,但她出身微薄,并没有什么过于深厚的背景,因此在朝堂之事上缺乏发言权,也没有睿智的见解。新帝登基后,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分昼夜地拜佛烧香祈祷,甚至拒绝上床休息,当她精疲力尽时,也只是蜷缩在地板上稍事休息。
广白劝过钱皇后很多次,可是钱皇后却依旧每日以泪洗面,如今的钱皇后已经不再在意自己名义上是否仍然享有皇后的尊位。她就像一个绝望的普通女子,所有的努力都已经无济于事,只能祈求上天让她的丈夫早日归来。
广白正暗自叹息时,有小太监上前,轻声耳语几句后离去,广白眼神一亮,赶紧上前向钱皇后禀报。
“娘娘,兵部尚书于大人遣人来告知,说是于冕于公子想要见奴才。”广白轻声细语说道。
钱皇后似是没有听见广白的话语,没有任何反应。
“于公子曾是天子伴读,他要见奴才,想必是为了太上皇。”广白的话语更加轻了,轻到如同耳语,声量只够钱皇后和他听见。
像是在沙漠上行走了多日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绿洲一般,钱皇后的眼神猛然亮了起来,急忙说道:“那你快去。”
广白环顾四周,这坤宁宫内倒是难得的清净:“娘娘莫急,白日人多嘴杂,等到天黑之后,我找个由头出宫去见于公子。于公子为人聪慧,对太上皇又是忠心耿耿,他肯定有办法的。”
钱皇后点头,面容依然憔悴,眼神中却多了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广白不再多言,走到一边端过来一碗肉羹,轻声说道:“娘娘,您已经好几日没有进食了,还是吃一点吧。”
钱皇后的眼神温柔,轻轻点头,广白欣喜的将肉羹放在案前,钱皇后小口吃了起来。
与此同时,锦衣卫大狱,于冕的牢房之中又是不一样的气氛。
往日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翩翩公子王玄明,丝毫没有形象的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也不说话,手中拎着酒壶不断往嘴中灌着酒。
王玄明的父亲王山是王振的义子,几日前还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却因为受王振牵连被打入了锦衣卫大狱,前途未卜,而王玄明也从京城之中备受瞩目的世家公子变成了罪臣之后,短短几日时间,便感受到了从天堂到地狱的巨大落差,也难怪王玄明要来找于冕喝闷酒。
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说起来,以王玄明今日今时之身份,还真是没办法自由出入锦衣卫大狱,这还是狱卒看在于冕的份上,才破例让他进来的,没准过不了几日,王玄明再进到此处,便换了一种身份。
“再过两天,我就要去北境了。”于冕开口说话,打破了房间内沉闷的气氛。
“去北境干嘛?”王玄明眼神低垂,满是醉意的询问,以他往日的酒量来说,今日倒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救皇上!”于冕的声音不大,却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般,让王玄明一下子从酒醉中醒来。
“你没开玩笑?”王玄明直起身子,盯着于冕。
于冕点头。
“父亲进了大牢,母亲想必也快被发放了,我是家中长子,我还有个妹妹,妹妹身体不好,我得照顾她,我不能去。”王玄明没有再看于冕的眼神,低下头去自言自语说道,只是话语之中多是痛苦和纠结。
王玄明喝完最后一口酒,挣扎着起身,往牢房外走去,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像是提线木偶一般,一步一蹒跚。
于冕看着好友的背影,没有出言挽留,他心里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心中的信仰如同月亮,现实的苦难却像泥沼,不是每个人都能放下一切去孤注一掷的。
月亮啊月亮,你不懂,这几文钱到底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