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尹季连续十天大清早被姥姥从被窝里拉起来打太极后,竟然真的开始有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十天内,尹季在微信上询问了夏果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没事,她和她老公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让她不用多想。
尹季闲来无事时就坐在阳台画画。
画姥姥养的满满一阳台的花和窗外的山景。
期间经纪人电话询问了项链设计稿的进展,得到毫无进展的回答后早有预料地叹了口气。
“半年的期限呢,现在才过了俩月,急什么。”
那边用较为准确的中文回:“亲爱的,之前有个设计稿给了你一年的时间,你是第360天发给我的。”
尹季心地摸摸鼻头:“那不也是在ddl之前。”
对面还想说什么,被尹季抢先:“Grace先生,即将要到中国新年了,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过年期间不可以谈工作哦。”
“I know I know,”被称作Grace的人妥协,“提前祝Y小姐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尹季笑着挂断电话,继续绘画。
时间很快来到同学聚会这天,尹季出门前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到小腿的纯黑针织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配了个短款绿色的羊毛外套,低尾盘发上随意别了个珍珠短簪,整个人慵懒又优雅。
尹季满意的给镜子里的自己一个飞吻,拎包出门。
尹季原本不想学车,家里四个司机出门也方便,架不住文律在她假期时连着一个周把司机都带走,气得她直接申请延后入学半学期,将国内的驾照拿到手。
但是在京西,尹季想出门基本用不上她开车,来了南城后尹季不喜欢刘清玫那辆长得像公务员的车,打算去提一辆新车。
因为这个事,又和姥姥拉扯了两天,因为她觉得尹季回来不过个把月,买辆新车放在那以后的使用率也低。
最后的结果是提车可以,让司机来给开走。
尹季欢欢喜喜去提了辆新车,到今天只开了一个周。
到了饭店,尹季给夏果发了个消息,在门口等了一会就看见她从里面跑出来,挽住她的胳膊。
夏果穿了身黑色工装,应该是刚下班来不及换衣服,外面裹了件长款羽绒服,看起来穿得有些旧,袖口处还有摩擦过的痕迹。精神倒不错,有说有笑地拉着尹季就往里面走。
“这几年有好多人陆陆续续都结婚了,今年就商量着能带家属来,所以人来的不少,我们想吃完饭去唱歌,不强硬要求,想去就去,你去不去?”
“你去我就去。”
南城的朋友不比京西的熟,尹季毕业后与他们的交集少,除了夏果,基本都是好几年没见过面的,偶尔朋友圈点个赞评论一句罢了。
尹季到时,人已经快来齐了,夏果拍拍手让大家停下,高声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
“这还用介绍?”一个穿着衬衣啤酒肚的男人打断她,“这不文月文大小姐吗?”
“就是,”旁边精瘦的男人附和道,“你早说她要来了,而且文月长得这么漂亮,我们哪能忘?”
“各位好久不见。”尹季微微笑,仔细观察啤酒肚男的眉眼,终于认出来了,“周小陈?你怎么这么胖了?”
周小陈在学校时一度因为一米八的身高和肌肉线条收获一众暗恋者,如果不是眉眼间还能看出以前的模样,尹季绝对不敢认。
“你不懂,人家那是幸福肥。”旁边的女生笑着道,尹季记得她,之前的学习委员但是成绩很差,叫李瑶。
落座后尹季才知道,周小陈两年前和相恋十年的女友唐棠结婚,两个人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长肉,朋友圈更是成了美食合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道甜美但让人不可忽视的女声穿过包厢,让大家都安静下来。
门口走来一个穿着米白色包臀裙和羊绒大衣的女声,又直又长的黑发披在身后,脸上是精致漂亮的妆容。
“思梦?”门口的人惊喜道,“今年可真是好日子,文月来了,你也来了。”
“思梦不介绍一下你身后这位吗,是不是你的家属?”美女总会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其中一个穿着卫衣的男人高声问。
尹季这才注意到姜思梦身后还站了个人,看向他时正好对上那人的目光,她扬眉,诧异。
闻冬?
“别开玩笑了,他是我的上司,顺路送我过来。”姜思梦说完又转身和闻冬说,“闻总,今天谢谢你。”
“我的上司可不会特意送我过来参加同学聚会。”众人起哄。
闹得最凶的当属左边的一个断发干练的女生,学着姜思梦语调说:“闻总,来都来了,一起吃个饭吧?”
“筱筱!”姜思梦嗔怒地瞪她一眼,“抱歉闻总……”
“好。”闻冬打断她的话,这下姜思梦是真的愣住,不敢置信他会答应,闻冬扫视一圈,视线落在一个空的座位,“我坐那行吗?”
“当然!”空位旁边的女生将衣服拿走,挂在后面的墙上。
闻冬越过姜思梦走到那位上坐下,正好在尹季对面,不出意外的尹季又与他对上视线。
她伸手小幅度摇了摇,只见闻冬只扫了她一眼就垂下眸,也不知道看没看见。
闻冬身边没有空位,姜思梦只好选了另一个空位坐下。
京西聚会时,公子哥们平时开公司搞事业多正经,聚在一起也只会谈天说地扯东扯西。
就像郑忻儿说的,想从他们嘴里听实话,难。
其实也不能说他们满嘴跑火车,聪明的人说话真假参半,你需要自己分辨。
到了南城这,大多是问问今年在哪高就,年薪多少,有没有对象,是否有结婚的打算。虽说得到的也不全是真话,但尹季更爱听些,特别是一些八卦,认真到饭都不吃了。
说八卦的人看尹季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虔诚,可爱的像刚出洞的兔子,嘴角压都压不下来,说得更是来劲。
一顿下来,饭没吃几口,八卦听了个尽兴。
尹季还沉浸在刚刚那个女上司出轨男下属和老公离婚后发现男下属和老公在一起的故事里反复回味,直到夏果拍了她几下才回过神。
夏果解释说去唱歌的计划被pass了,因为去了免不了喝酒,在座的很多都有家室,就不给彼此惹麻烦,玩几句游戏就结束。
桌上的菜已经被清空,只留下一个酒瓶,又是俗套的真心话大冒险环节。
酒瓶第一个转到唐棠,她选了大冒险,抽到的是与在座的一位异性拥抱十秒钟。
唐棠大手一挥:“这太小儿科了。”
捞起身边周小陈的脸就亲了上去,众人欢呼。
夏果激动地摇着尹季的胳膊,尹季轻轻安抚她:“你没见过人亲嘴啊!”
夏果听到这话,一脸坏笑的靠近她,尹季顿时察觉到危险,双手交叉举到脸前:“不许亲我!”
夏果笑出声,拉下她的手:“知道呀,我们文大小姐有洁癖。”
洁癖?
尹季一愣,她没有啊。
还没等她问,又是一阵欢呼,尹季抬头看,瓶口指向之人,是闻冬。
“闻总,刚刚的人都选大冒险,要不你这次选个真心话?”因为姜思梦的缘故,他们也跟着一起叫闻总,语气揶揄。
“行。”
“重申一遍规则,无论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答不上来的就要喝完面前的一杯酒,明白吗?”
“这是第一个问题?”闻冬看起来心情不错,嘴角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当然不是!”
“磨磨唧唧的,”吴筱筱一把推开他,清了清嗓,“闻总有没有喜欢的人?”
闻冬闻言勾了勾唇,仰头喝下一杯酒。
有时候不回答比直接回答更让人兴奋,起哄声不绝于耳,大家纷纷看向姜思梦,而姜思梦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僵硬,吴筱筱乘胜追击:“在这里吗?”
闻冬没有上套:“这是下一个问题。”
好巧不巧,酒瓶再次转向闻冬。
气氛更加热烈,尹季也期待的看着他,跟着人群默念:“在不在?在不在?”
只见闻冬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个圈,落在尹季身上时停了一瞬,再次喝酒。
他的动作很优雅,如果不是尹季以前就认识他,真的会觉得闻冬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哥。
“害!”吴筱筱吁了声,“这个都不敢承认,我还没问是不是……”
姜的音节只发出了一半就被身边的姜思梦扯住衣袖,她的力气大到直接把吴筱筱拉坐到椅子上。
尹季正看热闹呢,酒瓶慢慢转向她,停住。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尹季思考了会:“大冒险吧。”
抽出一张卡牌,赫然写着:给通话列表第四个人打电话。
她掏出手机一看,第四位文律,在他下面的,是庄望。
尹季也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失望,目光一直落在庄望的名字上。
夏果见她犹豫,贴心道:“不方便没关系,随便打一个就好。”
“没事,就这个吧。”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电话响了好几声,就在她以为要没人接时,那头传来轻佻散漫的声音,隔着手机还有微弱的电流声。
“美女有何贵干啊?”
“这么晚接电话你干什么呢?”
“应酬啊,老尹今年给我下了明年提高6%绩点的目标,你老弟我这当牛做马的为咱家赚钱呢。”
尹季轻笑一声:“辛苦了文牛马。”
“到底啥事,我还得回去陪张总梁总李总呢。”
“没事,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滴滴的忙音,文律疑惑的看着黑了的手机屏,嘟囔一声:“啥啊。”
挂断电话后,尹季解释道:“是我弟弟。”
“冒昧地问一句,”其中一人开口,“以前就知道你家挺有钱的,具体是做什么的呀?”
“开了个小公司,主营生产吧,我不太了解这些。”
“看你这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小公司呀,”吴筱筱笑道,“你跟我们就别藏着掖着了,咱都这么多年的老同学。”
“是啊,你们家还缺不缺人,我这失业半年了,一直找不到活,要不……”
尹季沉默听着,脸上挂着笑,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一阵刺耳的拉椅子声音,众人的吸引力被拉走。
闻冬站在那,手肘处搭着灰色大衣,表情淡淡:“很晚了,不回去吗?”
虽是问句,但说话的声音实在冷漠,生出几分压力。
夏果一看点,“呀”了声,急急忙忙拿起衣服:“都没注意玩到这么晚,我得先走了。”
尹季接:“打车不安全,我送你吧。”
夏果感激的看向尹季,路过闻冬时,尹季听见姜思梦小声了叫了声闻总。
尹季按照夏果给的地址按导航开着,夏果坐在副驾驶紧紧握着手机,尹季的余光能看见那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人来电,却没有铃声传来。
“婚纱后来选好了吗?”
见夏果没回,尹季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凝重,似乎是在紧张什么。
“夏果?”
“啊?”夏果突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怎么了?”
尹季装作没事一样,问:“你的婚纱选好了吗?我有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开了个工作室,基本都是他独家设计的。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让他拍几张照片给我。”
“这太麻烦了,还得让你欠人情。”夏果摇头,“我已经选好了。”
尹季点头,又听她说:“就在前面的路口停吧,我家那的路开车不方便,我自己走进去就好。”
尹季依言停车,目送夏果下车,又摇下车窗叫住她,看她回头:“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很多事情是不麻烦的。”
夏果扬起笑:“知道啦我的好朋友。很晚了快回去吧,到家和我说一声。”
尹季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还是忍不住下车跟了上去。
从路边看还好,但是越往里走,旁边的楼房越破旧。她远远地跟着夏果,看她进了没有关上的单元门。
尹季抬头,周围的房子都是一层十好几户的公寓,夜晚十一点,零星的亮着几盏灯。周围歪七扭八的停着几辆外卖车,几处的角落还堆着吃剩的泡面盒,中间早已没有水的喷泉被挂上各种衣物,干涸的池底堆满了垃圾。
尹季皱起眉头,仿佛能嗅到空气中糜烂酸臭的气息,她绕开随着风在地上飞舞的垃圾袋,走进夏果刚刚进的单元楼。
跟着隐约的争吵声上楼,越往上,声音越大。尹季停在四楼,仔细分辨了会,快步走到门口,里面传来清晰的男人的怒吼声和压抑着的哭泣声,是夏果的哭声。
尹季稍微走远了些,先点开定位确认位置,又拨通报警电话,冷静又详细地说明了情况和具体位置,挂断电话后打开相机录制视频。
尹季敲门,里面的声音没停,她更大力敲门,传来王冲的怒骂:“干什么?!”
“我怀疑你在实施暴力行为,把门打开。”
王冲嗤笑一声:“别多管闲事,否则老子连你一起打。”
这种结果是早有预料的,尹季将一旁的拖把杆拿到手里,后退几步,用力踹到门上,只听“轰”的一声,里面的声音也停了。
只见王冲气哄哄的开门大喊:“你他妈的找死啊!”
尹季举着拖把对着他,声音也含着怒气:“嘴巴放干净点。”
“是你?”
王冲冷笑一声:“怎么,你自己来的?你可真敢啊。”
尹季将手机放在口袋里,拖把杆抵在王冲胸前,推着他往前走,走进屋看见夏果倒在沙发前,地上的玻璃碎片上还有血迹。
“你这小妮子胆挺大,还敢自己来,不怕我连你一起揍?”王冲拖着一条瘸腿站到餐桌边,拿手撑着身体,“你和她关系很好吧?这样,你拿钱我让你带她走,怎么样?”
“你要多少?”
王冲思考一会,伸出三根手指,就在尹季以为他会说出三百万的时候,他说:“三万。”
听到这个数,尹季忍不住笑出声,许是因为笑声里带着的讥讽太过明显将王冲激怒,他站直身子:“敢笑话老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着,抄起旁边的烟灰缸就冲了过来,尹季后撤一步,抡起拖把杆精准地打在他的手腕处,王冲脱力松了手,烟灰缸掉落在地溅起一层烟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尹季一个飞踢踹到他瘸了的膝盖上,痛得他尖叫一声跪在地上。
做完这些,尹季也不去看倒在地上蜷缩的王冲,将夏果扶到沙发上想要查看她的伤口,夏果却死死低着头,手臂挡在脸前。
尹季这才看清,原本一直藏在衣袖之下的手臂,早已伤痕累累,有还流着血的新伤也有早已结痂成疤的旧伤。
尹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心里又是气愤又是难过,千万话语堵在嘴边,只轻轻拉下她的手臂,温声哄着:“警察马上就来了,别怕。”
“我杀了你!”
王冲怒吼一声,竟从地上捡起一把水果刀直直朝着尹季刺来,尹季眼疾手快地拿起一旁的抱枕想要做个缓冲,可王冲却被门口冲进来的人一脚踹飞,重重摔在地上。
那人抽开领带,将王冲的双手绑在餐桌腿上,动作干净利落,直到他做完一切尹季才看清来人的脸。
“闻冬?”
闻冬面容冷肃,声音里还带着紧张:“还好吧?”
尹季下意识以为他问的是夏果:“看这个样子,怎么都不太好吧。”
闻冬抿了抿嘴,解释:“这里的路不好走,警车被挡,所以来的慢了些。”
话音刚落,几个警察就走了进来,询问过一番之后让两个警察陪同尹季先带夏果去医院验伤,一会还得去警局做个笔录。
“人是谁打的?”其中一个警察指着地上的王冲问。
“我打的。”闻冬开口。
那警察将领带解开,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小伙子力气挺大啊,这手绑的都快缺血坏死了,一会一起去警局。”
说着,要把领带还给闻冬,闻冬颇有些嫌弃的皱眉,一时没上手拿。
“拿着啊,这么贵的领带难道要便宜了这个畜……”生字还没说出口,尹季紧急闭麦,生硬地改口,“人。”
闻冬眼里划过一抹笑,接过领带放到口袋里。
从警局出来后天已经蒙蒙亮,闻冬主动说:“我送你们回去。”
两个女生这样离开属实不安全,即便尹季学过散打也不敢保证能完全安全,她点点头。
只见闻冬打了个电话,不一会一辆黑色雷克萨斯缓缓驶来,闻冬打开后车门,听夏果说:“我想坐前面。”
夏果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倒流,清晨的天有些雾气,一切都像是在梦幻中一样。
尹季看了她一会,收回目光。
她将夏果带到自己高二时住的别墅,虽然现在已经没人住,但会有人定期上门打扫,一应物件都是齐全的。
尹季没有钥匙,提前联系了物业管家打开大门,将夏果带到二楼的客卧安顿好后,下楼给姥姥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并保平安。
一切处理好后,尹季长舒一口气,望向窗外,那辆雷克萨斯还停在路边。
尹季走上前,还没等她说话,闻冬就说:“文小姐,别来无恙。”
尹季歪头,打趣道:“你有读心术吗?”
她刚刚还在想,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导致两个人还没好好打个招呼。
“要吃饭吗?”
嗯?
闻冬指了指腕表:“现在是五点十七分,早餐店开门不久,可以吃到新鲜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和咸淡适中……”
“吃!”
闻冬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城市主干道,大约只有七八分钟就停在一个路口,尹季跟着他走入一个不起眼的早餐店,早餐老板应该是认识闻冬,笑着打招呼:“小冬来了,随便做,这一锅包子刚出炉。”
尹季原本没有感觉到饿,但闻着包子的香气,瞬间觉得前胸已经要贴到后背。
昨晚专注于听八卦就没吃多少饭,经过一晚上早就消化完了,尹季看着面前的包子馋的口水都要留出来。
“他们家在这开了二十多年,味道是很好的,尝尝。”
闻冬点了几个包子和两碗豆腐脑,将没有香菜和葱花的推给尹季,又拿了些别的小吃,盛了碗小菜,回头看见尹季正往豆腐脑里加香菜,微微一愣:“你现在吃香菜了?”
尹季饿的满脑子只有饭,随口应道:“我一直都吃啊。”
闻冬坐回椅子,边看她边吃下一个包子,慢吞吞说:“有一个更好吃的方法。”
“什么?”
尹季看着他拿了双新的筷子将包子戳开一个洞,整个泡入尹季的那碗豆腐脑中,夹到尹季的碗里,颔首示意。
尹季咬了一口,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
闻冬轻笑。
吃过饭后,闻冬将她送了回去。
尹季略带歉意:“好久没见,不该这样匆忙,只是如今的情况实在不方便。”
“叙旧的事不急,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好好睡一觉。”闻冬将打包的包子递给她,又给了她一杯热豆浆,“这是给你喝的,比起咖啡,中国人的胃大多更适合这个。”
“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咖啡?”
“在英国待了五年,很难不爱喝吧。”
尹季道了声谢,和他告别。
回去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客房,见夏果还在睡着,又退了出去。
来到厨房翻翻找找,找到一个蒸锅,重新洗干净盘子杯子后将包子和豆浆装了进去,一起放进蒸锅里。
想了想,又循着记忆从客厅找出素描笔,在纸上写下话,放在案台上,另一张纸放在夏果的床头。
做完这些回到曾经的卧室,物业管家说房间是三天前刚打扫的,床单被褥也都换过,尹季从衣柜掏出高中的睡衣套在身上,躺到被窝里倒头就睡。
再醒来时是上午十一点,夏果还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尹季下楼看见姥姥也在,她拿了些换洗的衣服过来,给夏果的都是新的,一看就是刚买回家洗了一边烘干后才拿过来的,衣服上还有洗衣液的香味。
姥姥正在做饭,桌上已经有做好的三个菜,听见她出来,使唤道:“去把筷子拿了,再叫那孩子起床吃饭。”
尹季有些迟疑,她明明都和姥姥说了夏果的遭遇:“姥姥,夏果她……”
“她怎么样也得吃饭,天大的事也在吃饭之后。”
尹季鼻头一酸,重重点头,跑上楼叫夏果。
夏果已经醒了,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尹季将紧闭的窗帘从侧面拉开一个缝,阳光一瞬间涌入房间,在地板上映出一片暖意,她坐到床边:“热吗?”
夏果没反应,尹季继续说:“不热的话我要打电话投诉我家地暖温度不够。你喜欢地上?我给你铺个地毯吧?长羊毛的不好打理,我之前买过一个,戒指掉进去半小时没找到。还是短绒的好,踩着又舒服花纹也多。”
夏果偏头看她,脸上的淤青又红又紫,左眼的充血还没完全消散。尹季看着既心疼又气愤,声音依旧温柔:“我姥姥有中式烹调师二级证书的,你今天可是有口福了。走吧,我们去吃饭,吃完饭之后,要面对的,我和你一起。”
夏果将头藏进臂弯里,肩膀微抖,过了一会,她抬头,向尹季伸手:“腿麻了。”
尹季站起身向她伸手,从拉开的窗帘出透过的光正好落在她身上,两手相握,尹季猛地一用力,将夏果拉起来。
从黑暗中,拉到阳光下。
拼尽全力,不遗余力。
饭桌上,没有人提昨晚的事。
是夏果先打破了沉默:“我的妈妈曾经是刘老师的学生。”
刘清玫来了兴致:“她是哪一级的?”
“23级林华霞,您还有印象吗?”夏果说完,自己倒是不好意思的笑了,“这都过去快四十年了,怎么会记得,我都快忘了。”
刘清玫没说话,拿出手机,又起身去拿了眼镜带上,慢慢划着,找到后递给她:“是不是这个?”
手机里是一张集体合照,并不是原片,是用手机拍下来的打印出来的照片,画质不甚清楚,放大看能看清照片中的学生穿着和现在南城二中完全不同的校服。
刘清玫说的人扎着利落的高马尾,昂着头,站在人群的左边笑的灿烂。
夏果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看着照片说不出话。
“我当了她三年的班主任,皮猴子一样,成天给我闯祸,想忘都忘不掉,”刘清玫回忆着,“之前有一次我上着课听见狗叫,问是什么声音,全班人开始咳嗽。我让她下课抱着狗去我办公室,她说是在路上垃圾桶旁边捡的,看着可怜就给抱回来了。”
“后来呢?”夏果忍不住问。
“我给狗扔了。”
夏果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垂下头去。
“你和林华霞真是母女,反应都一样。”刘清玫笑一声,“没扔。我拿回家养着了,给我闺女稀罕得不行。林华霞想来看狗,我就和她说,看狗可以,需要在我这做题,做对了才给看。”
“那她做对了吗?”
“你当她怎么考上大学的?”刘清玫笑,“我那时候才知道,有时候啊,老师的话还没只狗有用。”
夏果将目光落回手机屏幕上,也弯了弯唇,低声呢喃:“原来妈妈之前学习真的很好啊,我还当是骗我的。”
“你妈妈现在……”刘清玫的话没问得出来,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些答案。
如果妈妈还在,怎么会舍得自己的女儿经历受这样的苦。
夏果微笑地看着照片上青春靓丽的女孩:“她去世了。”
那年她二十岁,考上旅游管理的第三年,她说虽然学校是个专科,但是她会努力成为最好的导游,先替妈妈看遍世间美景,挑出最好看的带妈妈一一走过。
她找了个学校所在城市的旅行社的工作,可以给开实习证明,干得好的话,毕业可以留在那上班。
试用期后底薪三千五有提成,五险一金,节假日调休,饭补车补。
这样的工作在小县城算是很不错的了,夏果定好去实习的时间,趁着母亲节回来给妈妈一个惊喜。
她和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第二天上午就到家了。
提前买了鲜花,坐了一夜的火车,从黑夜期待到天亮,回到家接到的是妈妈的噩耗。
监控显示,妈妈清晨从超市骑电动车回家的路上,为了避让突然跑出来的流浪狗,暴雨天路太滑,刹车打滑,摔到地上。
购物袋里的菜和水果散了一地,都是夏果爱吃的。
路过的车辆好心拨打了120。
妈妈没有保险,夏果将家里所有的钱拿了出来,能借的都借了,依然没有救得回妈妈。
那一段时间,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只知道回到学校后,工作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她欠了十几万的债务。
王冲一直陪着她。
从大一开始他就在追她,可那时候夏果空闲时间只想着做兼职,攒钱自己交学费与生活费,让妈妈压力小一点,对谈恋爱没有一丝想法。
可是王冲真的待在她身边太久了,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
会在她加班之后等在公司门口送她回家,为了让她安心每次都只送到楼下,将他自己做的馄饨给她。
放在保温桶里的馄饨,从五点半等到九点半,依然热乎着。
他也没有钱,也在努力赚钱,无论是大小节日,都会为她送上一束花,有时是自己折的,有时是路边摘的。
他们是在妈妈第三个忌日之后在一起的,夏果每年只能回去两天,但那年她已经买好返程的车票,上司和她说,她被裁员了。
她知道为什么:她工作的太努力显得别人不认真工作,大老板喜欢,但上司不喜欢,同事不喜欢。
夏果想据理力争,但她太累了。
妈妈去世的这三年,她活得太累了。
她就这样多出了好多时间,第二天又去看了妈妈,墓碑前却站了个人。
她听着王冲絮絮叨叨的和妈妈说了好多,语气熟络。
原来,这是王冲偷偷来看她妈妈的第二年,他跟着她,来看她的妈妈,和她的妈妈说话,向她的妈妈保证他可以照顾她,陪伴她,爱护她。
夏果是那个时候下定决心要和王冲在一起的。
要和从十八岁就陪在她身边的,喜欢她五年的男孩在一起。
她查了辞退员工的法律,带着王冲给自己壮胆,去和公司人事据理力争拿到了n+1的补偿。
她想回南城,回到妈妈身边,王冲就辞了工作陪他回来,两个人一起住在她和妈妈以前租的房子的同小区。
他们的家很小,但夏果很喜欢。
她喜欢谁下班早谁做饭的约定,喜欢每周五去采购一周的食物,喜欢周末的晚上牵手在海边散步,喜欢一起窝在家里看一部搞笑电影。
她喜欢王冲。
王冲也喜欢她,他会为她做很多事,会为她努力工作,想要帮她一起还债。
但夏果不愿意,她不想让他跟着自己受苦,王冲拗不过她,就商量两个人的生活开销不需要她掏一分钱。
她的钱,都用来还清债务就好。
他们躺在床上畅想以后的生活,他先用这三年攒的钱买辆二手车,再继续攒首付钱,等攒到了,他们就结婚。
王冲会因为吃烧烤时隔壁桌几个男人对夏果言语调戏,动手动脚,与他们厮打在一起。
他满身是血的被抬上救护车,还在安慰夏果说他没事,不要怕。
可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从那次打架之后。
王冲和那人一起进了医院,那人的伤更严重些,医院判定为轻伤二级。
家属要求赔偿四十万,否则就起诉,让他坐牢。
她太害怕了,怕失去妈妈之后还要失去王冲,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她把两个人所有的钱拿出来,将上个月王冲刚为她买的新车过户到那家人名下,算上所有,一共赔了十八万。
王冲从医院出来之后情绪一直消沉,他责怪夏果太冲动,两个人互殴,法院判过错方不一定就是他。
夏果紧紧抱着他,告诉他钱都不重要,什么都没有他在她身边重要。
可是那人出院之后,竟开着王冲买的车,撞断了王冲的腿。将王冲打了一顿,致使他失去性功能。
那人去自首,愿意坐牢,判几年都行,他没有钱。
所有的钱,就是夏果赔偿他的钱。
那家人是泼皮无赖,那人的妈妈还有精神疾病,拿着根绳子要在警察局上吊自杀。
最后,他们家赔了十万给王冲,还有一辆被那人故意撞成报废的车,撞人的人坐牢。
夏果尝试了各种方法想将王冲的病治好,辗转半年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毫无起色。
王冲也慢慢变得阴晴不定,开始只是时不时发脾气,摔东西。
直到有一次,夏果和他商量再去一次医院,两人起了争执,王冲打了她一巴掌。打过之后自己都愣了,又抱着她痛哭。
他的酒喝得越来越多,烟抽的越来越多,整个人越来越颓废。
夏果一个人的工资要维持两人的开销和王冲的药,实在支付不起,慢慢地,慢慢地,搬到了这样脏乱差的公寓楼。
慢慢地,慢慢地,习惯了喝醉酒的王冲拿她撒气。
王冲说这是她欠她的,如果不是她,他不会来到南城,不会和人打架,不会变成这副样子。
说她是灾星,克死她妈妈,还想克死他。
夏果想,大概他说的都是真的吧。
不然,为什么曾经如此爱她的两个人,一个为了给她买菜做饭,车祸去世,一个为了她和别人打架,永远活在痛苦里。
这就是夏果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
而这些,尹季丝毫不知情。
她在这七年间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来过南城一次,多数时还是待在京西。
她会和夏果在手机上互相聊几句,约定下次见面一起吃饭,从来没有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察觉一丝异样。
“你怎么不找我,夏果,”尹季抱着她,眼泛泪光,“这些事你和我说啊,我能帮你,我一定能帮你。”
如果夏果找了尹季,那些钱,那些官司,她都可以帮她解决。
也不至于这七年来,受这么多苦。
可夏果是坚强独立的女孩,她知道尹季可以帮她解决所有的事,可她救不回妈妈的命,治不好王冲的腿和病。
如果这些尹季没有办法,其他的,对夏果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
无非就是穷一点,生活得苦一点。
夏果的伤情鉴定为轻微伤,但夫妻之间的暴力行为基本以家暴定责,如果妻子不予追究,丈夫只会被批评教育。
但由于尹季和王冲有肢体冲突,并且王冲拿刀,被警察拘留二十四小时,如果尹季要起诉,后续可以继续将他留在派出所。
闻冬打来电话,说他调查好了王冲的过往,如果要离婚,他这边有合适的律师,官司赢的概率很大。具体的,如果夏果决定好了,可以再联系他。
尹季道了谢,挂上电话,对上夏果的眼睛。
夏果别过头,小声喃喃:“我不离婚。”
“他现在离不开我,是我欠他的。而且……”夏果落下泪,不知道是在说给尹季还是自己听,“他爱我,我也爱他。”
“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尹季声音平静,“他或许曾经爱你,可是夏果,在他第一次打你的时候,他就已经……”
“别说了!”夏果大声喊道,捂住耳朵,“他爱我,不会变的。”
尹季坐在她身边没再说话,等待着夏果平复情绪。
“你、你能,不起诉他吗?”过了一会,夏果拉起她的手,面带哀求,“他不是故意的,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原谅他,好不好?”
夏果说的这些话,尹季在心里有过预想,当她真的听到时,说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好像也不算。
就像姥姥说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都不能代替谁而做决定。
可她难道就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再次回到那个深渊,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吗?
在夏果期盼的目光中,尹季点点头,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