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亥正,大理寺。
食了颗糖,林亦才提了些精神。外面廊子里,不知何时挂了一盏红色的鲤鱼灯笼。起了风,那鲤鱼灯笼晃来晃去,让林亦一时迷了眼。唤了人来讯问,才知是半步客栈的老板娘青儿送来的。
一月前,半步客栈遭窃,是林亦带着人擒获了贼人,追回了失物。青儿惦念林亦恩情,总差人送来些瓜果吃食。逢花灯节,青儿送来这鲤鱼灯,也算是给林亦送福气。于是,林亦也不好多追究。
林亦眼下要追究的,是眼前案牍上摆着的这个棕红色瓷碗。这瓷碗是从荒宅找到的,就在秦也横尸的不远处。林亦领着司马钦搜查荒宅时,在秦也尸体附近发现了一副草席,草席旁遗落了一只瓷碗和一个破烂的包袱。这瓷碗,污垢斑斑,碗底有裂缝,碗口有缺口。包袱中有几件破衣,几个铜板。依着现场的痕迹来看,应是有乞丐或流民在此留宿。
最要紧的是,碗边有血迹,草席上也有。依着现场血迹喷射的形状,林亦推断,或许在秦也被杀时,有目击证人。此人是乞丐,当夜宿于荒宅,目睹了秦也被杀后,惊惶失措逃离了现场。否则,他不会将全部身家遗留在现场。
除此之外,林亦还在荒宅中发现了一组猫爪血印。应是藏在这里的夜猫所留下。或许,除了乞丐,还有一只夜猫也目睹了秦也遇害。
猫和乞丐,林亦自然会选择后者。招呼了司马钦过来,林亦吩咐道:“安排人,依着这个瓷碗,找到那个乞丐。”
看着林亦的神情,司马钦先是安排人下去,又趁着无人时,轻声道:“所以,大人,还是想查清此案的。”
林亦道:“太子之死,除了指认平南王的那块玉佩,凶手的手法滴水不漏。若平南王无辜,那只剩鬼怪杀人这一说法。秦也与太子,应死于一人之手,若顺着秦也的死查下去,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若清河王说的是实话。”司马钦道,“平南王或许真的无辜。平南王得陛下宠爱,有传言陛下有意封平南王为亲王,入主东宫。依属下之见,大人不必揪着平南王不放。”
“是有人揪着平南王不放,我不过照着戏本唱戏而已。”林亦道,“我们能做的是,边唱戏,边查真相。”
司马钦终于算是明白了林亦的心思,心中也感叹自己并未择错主。而这时候,一名胥役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份尸格。林亦接过尸格仔细阅览,仵作的结果与他推断的无异,秦也与太子的死因都是被人砍下头颅,应是死于同一人之手。唯一不同的是,仵作从秦他的尸身上,找到了几根猫毛。
那猫毛为黑色,司马钦闻了闻后道:“不知大人是否听过老君庙李红衣。李红衣的身边,就养了一只黑猫。曾有人亲眼见过,那黑猫能开口说人话。”
林亦自然知晓李红衣的名号,微微细想,便明白了司马钦话里的意思。也是这时候,另一名胥役快步走了进来,慌里慌张在林亦耳边耳语了几句。林亦立即变了脸色,招呼着司马钦,出了大理寺后,快马加鞭往平南王府去。
青云观后院,有一株几人高的红梅,是张陵初来青云观修行时种下的。已入了冬,树上满是花苞。经红梅树下时,李红衣感叹,不出一月,将有满树红梅,倒是必定要来赏梅喝酒的。
乙女的性子随她家公子,窜上了红梅树,玩弄着待开的花苞。未追查此案时,就算自己被疑为真凶,丁祸也只当自己在事外。可亲眼见着张熹死在面前,他忽有了急切的心,要查个水落石出。故他看见李红衣悠闲赏梅时难免心生抱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赏梅。”
灯火随风摇摆闪烁,忽地就灭了。李红衣与丁祸,就这么现了身。如此情形,让丁祸更为急迫。若是被人发现了,难免惹来麻烦,丁祸催促道:“你说要验太子哥哥的尸身,那便快些!”
李红衣将灯笼挂于红梅树上,指着正殿方向道:“尸身是要验。可正殿中,那么多人,你如何验?”
“你是道士,道法高深,你想法子啊?”丁祸道,“或者,你再点一次灯。”
“点这灯,掀开棺材板,会吓死人的。”李红衣幽幽道,“你也不想让人传你家太子哥哥灵堂闹鬼吧。”
若沈夜在身边,或许能让沈夜将那些人敲昏,丁祸如此作想时,乙女忽从树上跳下:“或者,让我去将那些人都打昏了。”
李红衣又道:“你以为外面的禁军都是摆设?”
“左不行,右不是。”丁祸来了脾气了,“你说,该怎么办?”
李红衣折了一朵花苞,放入了腰间的香囊之中,微微笑道:“莫急。有人会替我们想法子的。”
丁祸自然想不到,会有谁替他们想办法,见李红衣与乙女竟入了红梅树后后的亭子里赏雨去了,气呼呼一人往正殿去了。
藏于一个香炉之后,丁祸观察着正殿里的动静。正殿外,有几名禁军把守。正殿之中,有一名道士领着几个道童在诵经作法,罗典陪同着太子妃跪于灵前。东宫的宫人跪于太子妃后,都啜泣着。
太子妃形容枯槁,因是伤心绝望之故。可丁祸也看得出,她也强撑着一分精神,只因她腹中已有了身孕。就算为了孩子,她也得撑下去。如此情形,让丁祸忍不住落泪,也更决心,要查出真相。只有太子清白,太子妃与小世子才能清白地活下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丁祸绞尽脑汁,对于如何打开太子的棺椁,验查太子的尸身,他没有万全之策。也是在这时候,李红衣等待的机会来了。
清河王张陵,领着一名道童来到了正殿。丁祸听不清张陵与太子妃说了什么,只看到太子妃在女使搀扶下,与罗典一道,带着众人离了正殿。当正殿内只剩下张陵时,丁祸忽想到自己可以上前与张陵商议一番,或许他会同意自己开棺验尸。
可丁祸万万没想到,他这念头刚起,却见张陵上了三炷香后,带着道童离去了。只是一瞬,方才还闹哄哄的正殿,空无一人,唯剩烛火与经幡飞舞。也是这时,李红衣与乙女出现在他身后,拉着他快步往正殿去了。
进了正殿,立于张熹棺椁前,丁祸还在疑惑:“我没想明白。”
乙女笑道:“你想不明白的事儿,罄竹难书。”
丁祸白了乙女一眼:“原来你还是个文盲。”
乙女耸耸肩,回击道:“这个词,用于你身,最合适不过。”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时,李红衣立于棺椁旁,看着那燃烧的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挥出手在棺椁之上画了一道符。符起的一瞬,正殿门自然地合上了,而棺椁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李红衣挥手轻轻一推,棺椁中,露出了张熹的尸身。虽棺椁中,有填充香料,可乙女还是皱了皱眉,捂住了鼻口。而丁祸,根本闻不到异味,凑到了李红衣身边,跟随李红衣的目光,观察着遗体。
丁祸只瞄了一眼,便退到了李红衣身后,不忍多看。尽管张熹的头与身体拼接在了一起,可他依旧能想到,那鬼将军如何将头颅砍下,鲜血如何喷涌。尤其,躺着的人,是几日前还活生生的太子哥哥。
李红衣只看了乙女一眼,乙女便拿出了大理寺仵作所记录的尸格。不用问,丁祸也能想到,这是乙女从大理寺抄录出来的。
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个瓷瓶,在鼻下闻了闻,戴上手套,李红衣才掀开了尸身上的衣物,检查尸身上是否有伤痕。当李红衣看到张熹背上那道长长刀疤,丁祸解释道:“太子哥哥去澧县时,逢乱民作乱。若不是罗典拼死相护,怕是早就没了性命。这伤口就是那时留下的。”
李红衣微微点头,又仔细查看断头处的痕迹,切痕十分平整。再看着尸格中的记录,李红衣道:“头被一刀,不,应是一斧头砍下,为致命伤。林亦倒是没有犯错。”
听得林亦的名字,丁祸气不打一处来,夺过尸格看了一眼,嘀咕道:“也就是说,凶手没留下蛛丝马迹。”
乙女听罢,化为了猫身,跳入了棺椁之中。踩在尸身上,黑猫窜来窜来,这里闻闻,那里闻闻,终在尸体的头边停下,伸出猫爪指着眼睛道:“你们看他眼睛。”
李红衣眉头微皱,俯下身子,掰开了眼皮。仔细看去,李红衣终看见,眼珠之上竟然有两个血字。
见李红衣许久不说话,又急又好奇的丁祸,也凑了上去,看清了那两个字,嘀咕道:“十八。”
黑猫跳出棺椁,又化为人形:“这两个字,应是凶手留下的。”
丁祸挠着头:“他留下这两个字做什么?”
李红衣脱下手套,用水净了净手,解释道:“一般在凶案现场或者死者身上留下血字,是凶手想告诉我们什么。”
“十八。”丁祸道,“难道凶手是说他要杀十八人?还是说,太子哥哥是第十八个死者。”
李红衣回头看着张熹的尸身,幽幽道:“都有可能。”
说话间,李红衣注意到那三炷香已经燃尽。也是这时候,听得外面传来动静,是罗典领着宫人又回来了。
原来,方才罗典与太子妃等人离去,是因张陵为他们准备了一些消夜。吃些东西,才能熬过这漫漫长夜。行至正殿外,见正殿大门紧闭,罗典似察觉到了什么,快步走上前,推开了门。
只是,罗典推开门时,却见正殿中,毫无异样,更没有人闯入。只是,他感觉到,似乎身边有一阵风吹过。可他无法看见,李红衣提着灯笼,领着丁祸与乙女,已经缓缓走出了正殿,未留下一丝痕迹。
张陵立于前院的廊子里,看着石阶上,有隐隐灯光在雨中闪烁。又一阵冷风刮起,吹开了院门,张陵微微一笑,才安心回房中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