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祸一眼认出了画中人叫常枫，还指认林亦是逼死常枫的元凶。他还不忘指着林亦补充一句：“你可知我为何那般厌烦你，起因就是为这事。”
林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关于常枫的记忆，忽翻涌而来。他不得不承认，常枫当众自裁，他添了一把火。
乙女和苏音儿止住了笑。昊六也起了兴趣，放下汤锅，等着丁祸细说实情。可丁祸无意识卖了关子，因着腹中鸣鼓，拿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乙女咬牙切齿，伸手要夺丁祸的筷子，却见李红衣摆手。虑及丁祸一人徒步上山辛苦，乙女只得随他去，也不忘在丁祸噎着时，递上了一碗汤。
喝了乙女盛的笋汤，打了个嗝，丁祸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又见李红衣手边摆着一盘酥饼，苏音儿解释说，那是太后命人送来的。丁祸嘴馋，伸手欲拿一块，却见所有人都盯着他。他以为他们是不让他吃那酥饼，收回手，嘀咕道：“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我好歹是五珠亲王，吃块酥饼怎么了。”
“把话说完。”李红衣将酥饼推到丁祸面前，“这些酥饼都给你。”
丁祸瞧着眼前几人的神情，一脸迷惑：“什么话？”
“你一句话，就给林亦扣了个这么大的罪名。不该好好解释清楚吗？”苏音儿道，“我瞧着他的神情，似乎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乙女也道：“他们二人拿着这画像，打听了半天，也无人能认出此人是谁。你如何就一眼认出他叫常枫？”
丁祸这才记起方才说的话，伸手去抓那酥饼。可他伸手的瞬间，李红衣将盘子挪到了另一边，催促丁祸快些说。丁祸站起身，咳嗽了两声，一番翻身做主的架势：“你们说得对，只凭音儿这画像，根本看不出是谁。”
“可将画像，与这茶罐，一起看。”丁祸指着李红衣从青云观中带回的那个茶罐，“我敢拍胸脯打保票，这个人就是常枫。林亦你也别否认，常枫的死，你的确尽了一份力。”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丁祸还是长安书院的儒生。因着平南王的身份，他在长安书院的日子，也算是过得逍遥。唯一让他不痛快的是，一个叫楚灵的，仗着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又与淮阳王亲近，总在书院里横行霸道，偶尔还会在丁祸面前现眼。
长安书院后山，有一块巨石，形如一个擂台。丁祸总一人，溜到后山，躺在了石头上看传奇话本。这一日，沈夜弄来了一本《夜飞花》，丁祸读到忘我。只是，结局让他意难平。就在他为飞花公主与夜仙人伤怀时，却听得石头下面传来了吵闹声。
丁祸俯身一看，是楚灵领着一帮人，将一个儒生当蹴鞠踢。那儒生鼻青脸肿，不敢吭声，任由他们欺辱。而楚灵变本加厉，竟扒了儒生的衣服，将他捆绑在一棵杉树上，要挟他在春闱时，为他替考。若他不从，楚灵可以在一夜之间，烧了他家的茶肆茶坊，让他父母生不如死。可他如何能答应，他求学这些年，为的就是将来有一日高中，求得一官半职，报效朝廷。
见他不从，楚灵抽出一把短刀，朝着他胸口扎了下去。可他被捆绑着，根本挣脱不得。楚灵拔出短刀，他胸口鲜血涌出。楚灵威胁他，如果他不答应，他会深扎一寸，直到捅穿他身体。他依旧不松口，楚灵也不留情，再次扎了下去。
听得他的哀嚎声，丁祸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一块石头，朝着楚灵砸了过去。石头不偏不倚，砸中了楚灵的小腿。楚灵脚下一阵吃痛，跪倒在了地上，而他手中的短刀，反给他手臂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楚灵捂着伤口，一声凄厉惨叫后，咒骂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对他下手。
丁祸从石头上一跃而下，冷冷道：“本王打的。怎么，不服气？”
其余的人见动手的是丁祸，都不敢言语，即刻作鸟兽散。楚灵爬起身，咬牙切齿，欲咒骂几句。却不想丁祸又甩出了一块石头。石头砸中楚灵额头，楚灵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看着楚灵额头鲜血直流，丁祸还是不解气，捡起一根木棒，狠狠抽了他几下，累得喘了气，才算是舒了心。再回头看到被捆绑着的那个儒生，才知他就是常听人说起的常枫。常枫才学横溢，文采斐然，是可造之才。若无意外，将来必定高中。丁祸无奈叹口气，上前替常枫解了捆绑，并道：“千万别答应他。”
至于他胸口的刀伤，丁祸说可以安排大夫给他瞧瞧。他捂着胸口，只说不打紧。就算扎穿了，他也不会死的，因为他命硬。
自那以后，丁祸生怕楚灵再找常枫麻烦，便让沈夜暗中看顾。不过，让丁祸意外的是，楚灵并未追究他被打一事，事后也再没有为难常枫。直到春闱后，丁祸才知楚灵，设下毒计，谋了常枫前程。
春闱之后，得了太后的允许，丁祸可不再去长安书院。丁祸有了自由身，便谋划着要偷溜出平都城，去江湖上走一圈。这一夜，他拉着沈夜，躲过了护卫，溜出了王府。可出了门，暗影里却窜出了一个人，直扑丁祸而来。沈夜以为是有人刺杀，拔剑挥了过去。
那人哀嚎一声，被划破了脖颈，滚倒在地上。沈夜欲取了那人性命，可丁祸却看清楚，那个人并非刺客，而是常枫。只是常枫不如往日，披头散发，双目充血，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
见了丁祸，常枫顾不得脖颈鲜血直流，捧着一个茶罐，跪倒在丁祸面前：“求求王爷，替我申冤。”
丁祸一愣：“申冤？申什么冤？”
常枫哭诉道：“是那楚灵，买通了礼部的判官，调换了我的考卷。本该我的探花，我的前程，生生被他夺了去。求王爷做主，替我申冤！”
丁祸这才记起来，前几日放榜，博学多才的常枫不在榜中，而那不学无术的楚灵竟得了探花，不日便会去工部当差。不须查证，丁祸也知道常枫的说法，有几分真。
“那日得王爷相救，我便知王爷是好人。”常枫连磕了数个头，“求王爷做主，替我讨回公道。这几日，我跑遍了各府衙门，无一人敢接我的诉状，更无一人信我。我求告无门，才不得已来求王爷。”
常枫手上的血沾到了茶罐上，他说这是他自家做的茶，也是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求丁祸收下，哪怕是替他向大理寺递上这张诉状也是救了他的命。
回想起楚灵的嘴脸，丁祸是想接了他的茶罐的。可沈夜却提醒他，此事他沾染不得。并非丁祸无情，而是他无能为力。楚灵是英国公世子，又是淮阳王门下，以丁祸之力，虽有平南王之名，可在朝堂上没有任何根基，根本就斗不过淮阳王。
丁祸也想过去求太后做主。可转念一想，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是春闱大事，太后更不能插手。思来想去，丁祸与常枫道：“若你说的，是实情。你去大理寺，找司直林亦。他为人坦荡正直，他叔父是平都府府尹，或许有机会替你讨回公道。”
忆起当年的事，丁祸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抹去的愧疚。若他当时多留一份心，他不为自保多一分善意，或许不至于让常枫失了前程。李红衣将那盘点心推到他面前时，他没了胃口，只道：“他脖颈上的疤痕，是因我之故。而这茶罐，是当年他欲赠我之物，我虽未收，却记得茶罐的模样。所以，我能确定，画上的人，就是常枫。”
林亦看着茶罐，叹息道：“所以，他来找我，是你的意思。”
“只可惜，你没有做到。”丁祸道。
林亦曾见过常枫三次。当记忆完整起来时，林亦才发现，每一次见面，好似都沾了血。而他因为力薄，只能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春闱放榜之后。林亦还只是大理寺的一名司值。那一夜，林亦得闲，在文书堆里耗时间。白日里，他与叔父又生了争执。那时的大理寺少卿，是个尸位素餐的主，对林亦多有打压。叔父知晓林亦处境，寻了大理寺少卿的把柄，通了东宫的关系，欲让林亦取而代之。林亦知晓叔父是为自己好，却见不得这样的手段。
好容易熬到了亥时，林亦才从案牍库出来，心中愤愤不平，大理寺积压了多少案子，悬而未决，终不了了之。出门时，他便遇到了一位苦主。而这苦主，就是常枫。
常枫从暗影下窜出来时，跪在他面前抱着他双腿，着实吓了林亦一跳。常枫的模样，就如常年流浪的疯犬一般，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神经兮兮。最恐怖的是，他脖颈处有一道长长的剑伤，鲜血淋漓。
常枫嘴里念叨着：“求求大人，为学生申冤！”
林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本能想要将他踢开，却又于心不忍。只因他的模样，过于让人怜惜。而常枫自己，意识到手上的血沾染了林亦的衣衫，惊恐地擦了擦后，放开了林亦，并连连磕头让林亦恕罪，他不是有心的。
打量他的穿着，林亦才知此人是长安书院的儒生。以为他是为身上的伤口来报案，可待他平静时，看着他递出的诉状，林亦才知他要告的春闱舞弊。看着诉状上的名字，林亦手一抖，拉着常枫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才敢细问。
常枫在诉状中言明，他的考卷被人调换，而名落孙山。取代他的人，是英国公世子楚灵。而幕后谋划此事的人，是淮阳王张栩。朝堂上的事，林亦也知晓几分。见常枫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心中顿生不平。安抚了常枫一通后，他承诺若情况属实，会替他查到底。
听得林亦承诺，常枫满眼含泪，又连连磕头。平都城的衙门他都跑遍了，可无人敢接这个案子。林亦是唯一一个。
只是，他叔父林渊听闻他接了这个案子后，又生了大气，指责他过于胆大妄为。他在大理寺还未站稳脚跟，这案子千万碰不得。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在往年的春闱中，比比皆是。凭他的身份和本事，简直就是走了死路。到时候连累的还是整个林家。
不过，林亦还是不管不顾，将诉状递到了大理寺卿胡升的面前。胡升的态度不比林渊，极为和善，称此案必须彻查到底。只是，这个案子须让少卿来查，林亦协助就好。
林亦满怀希望能还常枫一个公道。可他没想到，这个案子不到三天就审结了。而最后的结果，令林亦倍感无力。礼部给出的回复，常枫的考卷无调换的情况发生。长安书院的祭酒与博士证言，常枫素来精神有些异常。此次落榜，让他备受打击，而发了疯。念及常枫精神失常，淮阳王与工部侍郎楚灵不计较他污蔑之罪，只是赏了一顿板子后，将他释放。
常枫被打得皮开肉绽丢出大理寺时，林亦记得常枫那怨恨至极的眼神。对于林亦，他并无责怪，只叹息或许这世道就是这样。他们没有赶尽杀绝，要了他的性命，已是仁慈。
看着常枫父母，雇了辆驴车将他拖走，林亦久久喘不过气来。许多天，他耳边都萦绕着他念的那几句诗：“官宦勾结护，冤屈难申诉。心恨如刀割，无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