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亥时，天空下起了霰雪。灯火光影下，雪沙如飞箭般落下，在屋顶上叮咚作响。雪大路滑，徐茗也走得极快。他的目的地是长乐坊。长乐坊中，他购置了一处一进的宅院。战英才信他今夜告假，是为回崇义坊给他兄长过生辰。
经平阳坊，路过东阳客栈时，徐茗未留意到脚下结了冰，扎扎实实摔了一跤。手里的灯笼破了，灯油洒了，灯火差点就灭了。他小心翼翼站起身时，听得院墙后，似有惨叫声传来。仔细听，他还听到有动物的嘶吼声。不过，他捡起灯笼后，就着微弱的光，继续往前走了。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三十，亥初，长乐坊。
差不多花了半个时辰，徐茗终于走到了家门口。伞顶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放下伞，抖掉了积雪，他才觉手酸。他推开虚掩的门，却见挂在门框上的灯笼已被风吹落，深埋雪中，已成了雪球。这让他感觉到了古怪，疾奔入卧房，只见灯火亮着，不见主人身影。他又跑去厨房，却因过于慌张，而摔倒在了门槛下。扶着门槛爬起来，腰间如刀刺了一般的疼痛，让他慌到了极点。如他害怕的那般，厨房中，饭菜撒了一地。灶台里的火，落了气，只剩几缕孱弱的烟。
看着地板上两条因拖拽留下的痕迹以及院中风雪没来得及掩盖的凌乱脚印，他能想到，这宅子的主任被人掳走了。他慌里慌张爬起来，狂奔而出，欲去平都府报官。可行至门口，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若你报官，死无全尸。”
不及徐茗回头，一柄枪落在了他肩膀上，枪头贴着他的脸。他不敢动弹，哆嗦着问：“你是谁？”
“照我说的做。”冰冷的声音道，“我会留你一条命。”
“你要我做什么？”徐茗想要看清身后何人，却又不敢回头。
冰冷的声音又道：“明日卯时二刻，淮阳王会送一样东西至老君庙，须你递到清河王面前。”
瞥见架在他脖子上的枪头，徐茗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你是淮阳王的人？”
背后的人，并不应话。徐茗又道：“淮阳王府的东西，我们殿下怕是不会收。”
冰冷的声音冷哼道：“若他不收，丢入了那枯井中即可。”
“枯井？”徐茗疑惑时，冰冷的声音收回了枪。他迅速回头，却不见身后的人，只闻到那人遗留的淡淡薄荷香。
一整夜，那人留下的薄荷香，萦绕在徐茗鼻尖，难消难散，令他惶恐不安。他不敢也不愿背叛青云观，却又怕死。他祈祷明日那人送来的，只是平常东西，不至于让青云观陷入险地。
背叛青云观，等于自毁前程，徐茗终究还是放不下现在的舒心日子。临天亮时，他决定向战英求助。战英平日里，从不拿架子，是极温和极好说话的。只是，他走出房门，才知东宫出了变故，战英奉命处理去了。
清扫石阶上的积雪时，徐茗多次想向张陵禀明实情，可始终寻不到时机。张陵忧心太子妃，无心顾及他的难处。也是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正好是卯时二刻。那敲门声就像是催命符一般，吓得徐茗差点从石阶上滚下去。抬头见张陵不耐烦的模样，徐茗即刻丢下了扫把，踩着冰雪，沿着石阶快步而下。开门时，他刻意只拉开了一条缝隙，挡住了其余人的视线。
闻着扑鼻而来的茶香，徐茗确认眼前的人就是昨夜持枪要挟他的人。哆嗦着抬头，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身形。眼前人身高与他相差无几，瘦瘦的，身着粗布衣服，戴着一顶斗笠。他低着头，只能看清他半张脸，还有他脖子上那条醒目的疤痕。
“照我昨夜说的做。”眼前人递给徐茗一个茶罐。
徐茗犹豫了许久，才接了茶罐。闻着茶香，他便分辨出，这茶罐中装的是平都城中近来稀罕的芙蓉引。
眼前人又道：“你须让清河王知道，为着那日在通天阁中生出的误会，这是淮阳王的赔礼。”
“既是赔礼，又何必以这样的方式，光明正大送来不就好了。”徐茗抬头时，眼前人已经离开，不见了踪影。
思前想后，徐茗猜想这所谓的赔礼，不过是个幌子，暗里必藏阴谋。可捧着茶罐回到观中，伺候在张陵身侧，他也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将这芙蓉引奉到了张陵面前。也如那个人吩咐的那般，在张陵拒绝后，他将茶罐丢入了枯井之中。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二，酉时二刻，长乐坊，徐茗家中。
“直到那狐狸发狂，我才知是那茶叶作祟。”徐茗再次跪倒在地上，哭诉着，“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可我也是被逼无奈。”
丁祸看着徐茗可怜的模样，心里也知道，若他不做这件事，自有另外的人受胁迫。微微叹息了口气，他语气温和了些：“所以，那人是否是桑青，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如果那人真的是桑青。”乙女笑道，“那这案子，就好玩了。那日在通天阁，桑青的死，淮阳王也出了一份力。”
李红衣俯下身，抓了一捧雪，在手中揉搓着雪球。已近黄昏，他眼前闪过徐茗模糊的影像。感受着雪球在手心融化，李红衣问：“你可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他戴着斗笠，且那时天未大亮，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模样。”徐茗回忆道，“不过，他个头比王爷矮些，比王爷瘦。而且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疤痕。”
脖子上有疤痕，引起了丁祸的注意。他追问道：“疤痕？那疤痕什么样子？”
“细细的，长长的，从喉结处延伸到耳根，像一条蜈蚣一般。”徐茗仔细回想，他所见的，的确如他描述的一般。
听得这描述，丁祸陷入沉思，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瞧着他这副神情，乙女一脸嫌弃：“你摇头晃脑做什么呢？”
丁祸并不回答乙女，急匆匆入了里面卧房，寻了纸笔后，让徐茗画下来。徐茗虽不善画笔，却还是极力描摹出了那疤痕的样子。丁祸看着疤痕，似乎记起了什么，拿过笔描摹出了一个男子的样貌。
徐茗连连摇头，只说自己见到的人，似乎不是这个模样。丁祸只得又依着徐茗的描述，画上了一个斗笠。徐茗这才道：“有些相似，不过……”
丁祸追问：“不过什么？”
“我依稀记得，他好像没有喉结。也有可能是天色太暗，我没有看清。”徐茗道，“还有，他说话的声音比较细。像是一个女人，刻意压低声音，模仿男人的声音。”
“那就是了。”丁祸笑道，“我认识的这个人，声音就是如此。”
徐茗意外道：“王爷认识此人？”
丁祸点了点头，可随即又挠头，眉头拧成了麻花，不可思议道：“但不可能啊，我记得他明明已经死了！”
“谁死了？你到底瞎嘀咕什么呢？”乙女得不到答案，显得有些不耐烦。
李红衣手中的雪球全化成了水。雪水从他指尖滑落时，他终于看清了徐茗的模样。久久地打量徐茗的眼神，他相信徐茗说了大部分的实话。他们也多了一条关于凶手的线索，也就是那装茶叶的茶罐。
“该不该计较他的罪过，全凭你家王爷的意思。”李红衣转过身嘱咐战英。
自入了腊月，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从长乐坊出来，李红衣睁眼，双目便明了。战英邀李红衣三人，去青云观用晚膳。青云观的斋食，花样奇巧。丁祸许久未尝，又因腹中饥肠辘辘，欣然允诺前往。可李红衣却拒绝了战英的好意，只道：“请王爷宽心，平南王接了这个案子，必细查到底。”
战英懂了李红衣话里的意思，也不再强邀。只是，他还是坚持要送他们回老君庙。对此，丁祸满嘴抱怨，待回到老君庙，他已饿死了。更让他来脾气的是，到了南山脚下，李红衣竟然叫停了马车，让战英折返不说，还要求丁祸自己徒步上老君庙。
眼睁睁看着战英驾着马车离去，又望着山上的茫茫雪路，丁祸一脸无奈：“李红衣，你折腾你自己就够了，何苦连累我。”
李红衣却道：“你不是要学逍遥步吗？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练练。”
“逍遥步？跟徒步有何关系？”丁祸道。
“在地上走，与在天上走，有何区别。”李红衣笑道，“逍遥步法，只八个字。”
丁祸等着李红衣说那四个字时，乙女化为黑猫，落在了李红衣肩膀上。李红衣忽踩出逍遥步，如神仙一般，往雪林间飞去了。
“你倒是说，哪四个字。”丁祸扯着嗓子，朝着白雪映衬下的红影大喊。可他得到的回应，只有山林间的回音。
忽一阵冷风从林间飞来，拍在丁祸身上。丁祸一个哆嗦，气得跺脚咒骂。可咒骂过后，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只能憋着脾气，气呼呼地往上走去。
一开始，凭着身上的怒意与蛮力，丁祸倒是走得轻松。只是，在爬了两个陡坡，累出了一身汗后，他忽然就泄了气。泄气的瞬间，脚下一个不稳，沿着陡坡滚落而下。若不是路边那参天的杉木拉了他一把，他怕是要再回到南山脚下。
从雪里冒出头，丁祸不免又发了一顿脾气，咒骂李红衣太没良心。可脾气过后，看着自己走过的脚印，忽想起了李红衣的话，还有李红衣使出逍遥步时踩出的脚印。
在雪地里画出脚印的排布，丁祸找不出规律，可脑子里却冒出了几个字：“随心所欲，逍遥如风。”
回想起李红衣踩出的步法，丁祸脚下踩出了一排又一排的脚印。默念着他自己悟出的口诀，他在爬上这个坡后，竟感觉步子轻盈了不少。甚至到老君庙时，他竟也腾空而起。
看着自己越过了庙门，丁祸欣喜地朝着廊子里的红影大喊，他成功了。可喊出这一句时，他忽觉脚下被绑了石头一般将他往下拉。呼吸间，他如被射中的鸟，扑腾着双手，掉落在了廊下的雪堆里。
挣扎了许久，丁祸艰难地抬起头，却见李红衣与乙女，甚至林亦与苏音儿都看傻子一般看着他。端着一锅汤从厨房走出来的昊六，欣喜大喊：“是又有兔子撞死在门口吗？”
昊六这话一出，惹得乙女与苏音儿不顾形象，哈哈大笑。丁祸爬起身，欲发作一番。可他抬头却看见林亦面前摊着一幅画像。凑近前，丁祸看着画像上的人，嘴里念出了一个名字：“常枫？”
林亦仔细看画中人面部的轮廓，脑海中忽闪过了丁祸口中常枫的模样，尤其他脖子上的疤痕。
李红衣放下手中的茶罐，拿起画像看了看：“你认得此人？”
“我如何不认得。说起来，他脖子上这疤痕，与我有些关系。”丁祸道，“不过，逼死他的，是林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