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你好歹是大理寺少卿,向李红衣求助,可不是因为你查不明白这个案子。”
“所以呢。”
“你有目的。我猜,是为你爹的事情。你不必意外,二十年前的事情,我常听太后提起。太后也嘱咐过丁祸,要多照顾你。当年你入大理寺,丁祸在陛下面前,替你说了好话。”
林亦听得此话,停下了脚步。本以为当年他入大理寺为少卿,是他叔叔运作,却不想这当中还有丁祸一份功劳。也难怪,那时他指认丁祸谋杀太子,让丁祸那般上火。
这些年,林亦与丁祸吵吵闹闹,总针锋相对,苏音儿也看得明白,他们之间也无多少恶意,不过是性格相左罢了。只是,对于林亦她终究是误解了。总以为林亦如丁祸所说,是个不同变通,执拗的木头。如今看来,他是有心思的,是懂变通的,也是能看懂人心的。只是,他不屑于此而已。
这是林亦与苏音儿去往红楼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苏音儿又问:“那你如何看李红衣?”
“看不透,很模糊。”
“那你为何信他?”
“或许是因他冷漠,无情,目空一切,平等地藐视所有人及这世上的规则。也因为他多次救我性命。”
“可在我看来,他有情有义,虚怀若谷,不被世俗束缚,就像那话本里所写的神仙一般的人物。只不过,他这样的人物,该云游于天地,何苦沾染朝局。”
“话本里应该也说过,心不死则道不生,欲不灭则道不存。心不苦则智不开,身不苦则福禄不厚。每个人,生而有道。”
“你这话,倒像是陵哥哥该说的。”苏音儿久久打量着林亦,脸上不自觉有了笑意。心中也明白,眼前的人始终都有暖暖的光,让她感受到明净。
说话间,他们已至红楼门外。大理寺的胥役,在接到报案后,已封锁了现场。司马钦早他们一步,领着人勘验现场,收殓尸体。城中出现了多起命案,百姓也起了惶惶之心,不再来围观热闹。他们似乎都回忆起了二十年前的劫难。
巡防营的人,在城中四处巡查。各坊都有武侯戒严,以缉盗为名,收缴在城中流通的芙蓉引。所购芙蓉引之人,几乎已被严控。若有意外发生,即刻射杀。各坊又以清扫为名,囤积冰雪,以备不时之需。所有举措,都是参考了二十年前的应对之策。
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天,似有暖阳将升,林亦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未爆发散开的慌乱。他祈祷,苏音儿口中的神仙,能与当年的那个人一样,化解这一次的危局。
一名青云观的道童匆匆赶来,交给了林亦一封手书。林亦细览后,面露忧色。苏音儿追问写了什么,他只说昨夜那叫徐茗的道童并未撒谎,他兄嫂的确被人绑走了。
苏音儿不解:“如此不证明了淮阳王投毒?”
“不,这反而证明了淮阳王无辜。”林亦道,“凶手行栽赃嫁祸之事,是为转移我们视线,是让我们以为,这是东宫之争。耽搁了这几日,凶手抹掉了所有痕迹,蛊毒怕是早已在城中扩散开来。”
“雁过留痕,总有解法。”苏音儿拉着林亦,快步往红楼里去。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二,申初,长乐坊。
徐茗哆哆嗦嗦推开了院门,指着眼前这一进的宅子说这便是他兄嫂的住处了。说起来,这宅子是他买的。他能有钱购置这宅子,得益于他这些年在青云观伺候。张陵是个大方的主子,逢年过节,都有丰厚赏赐。入观里烧香的人,为见张陵,多少也会给些好处。积攒了多年,他的积蓄都花在这里了。
丁祸扶着李红衣踏过门槛,并未细听徐茗说了什么,他一心让李红衣给一个答案,为何要淮阳王手中的鬼王枪。李红衣只是敷衍他说喜欢那杆枪而已。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战英听了他们对话,不禁皱眉,丁祸竟不知道,那鬼王枪本是他父亲,定国侯丁墨的遗物。桑青师从丁墨。丁墨死后,鬼王枪便传到了桑青手里。
黑猫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丁祸面前,吓得丁祸一个趔趄。可黑猫化为乙女人形,他又不敢抱怨,只问她问到了什么。
乙女说:“周围的邻居都说,自三日前,这家人就不见了踪影,都以为他们是回了乡下。”
徐茗跪倒在地,哭诉:“小的没有撒谎。我哥哥一家,的确被淮阳王府的人掳走了。”
“你如何确定,掳走他们的人,就是淮阳王府的人?”乙女问。
徐茗回道:“那人为淮阳王办事。而且我亲眼所见,他使的是枪,便猜测或许是桑青。”
丁祸冷哼了一声,一脸不耐烦地蹲在徐茗面前:“早细问这些,就不会被你的谎言迷惑了。也莫要狡辩了,到底是谁指使你嫁祸淮阳王?”
“嫁祸?”徐茗很是意外,“王爷明鉴。小的没有撒谎,更不敢嫁祸淮阳王。”
“你继续这么装,就是将本王当傻子了。”丁祸气得连连翻白眼,“几日前,桑青已死于傩狮之口,难道你不知道?”
看着徐茗迷惑的眼神,丁祸忽心头一愣,抬头看着一旁的战英。战英闻声解释,或许徐茗真的不知道。青云观素来有规矩,凡在观中伺候的人,不可议论朝堂之事。更何况,桑青之死,并未昭告天下。他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丁祸挠了挠头,挪步到了李红衣身边,嘀咕或许淮阳王当真无辜。只是,既然那人有意栽赃,又为何犯这样的错。李红衣想了想道:“这代表凶手,也不知桑青已死。”
乙女想了想道:“傩狮杀人案闹成那般,凶手竟不知情。难道那时他不在京中,或者他与世隔绝,根本不在意这些事?”
“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不在意或是故意。”李红衣鼻头微动,闻到了淡淡的馊味。他转过身,面向厨房的方向。丁祸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便领着他走进了厨房。不必李红衣开口,丁祸便描述起这厨房中的模样。
厨房的地板上,有拖拽的痕迹。饭桌上,摆着饭菜,馊味就来自那饭菜。饭桌边的凳子翻倒在地,碗筷与饭菜洒落在地上。
“有人给他们下了迷药。”李红衣道,“他们昏迷之后,再被人拖走。”
才走进来的乙女闻声,取下发髻上的簪子,在饭菜中试了试,可银针却没有反应。乙女意外时,却见丁祸的目光落在了茶壶上。于是,她抱起茶壶闻了闻:“松烟香。”
“芙蓉引。”丁祸即刻反应了过来,“是否代表,他们已经死了。”
李红衣接过乙女递来的茶碗,尝了一口,摇头道:“这茶中未下茶蛊。他们或许,还活着。”
一直在外听着的徐茗,听得这个结论,再次跪倒在地上,祈求道:“求先生,救救我哥哥一家。”
李红衣放下茶碗,转过身道:“你先说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亦与苏音儿进红楼时,除去死于连翘面前的那位客人何五郎,其余的尸体已都被清走。司马钦躲在柱子后,看着曹明将尸体从冰面上抠出来,平放于地上,解释说何五郎是这红楼的常客,每次来都是一掷千金。他多次与花仙姑提出,要替连翘赎身,将连翘娶回家中做三房娘子。
看着曹明检验尸身,身上无任何伤痕,除了头部的砸伤。他唇齿间残留的血肉,足以证明,他是第一个发狂之人。曹明叹息了一口气,只与林亦道:“昨日夜间,像这样的命案,平都城中已发生数起。大人,城中人的性命,就握在你与平南王手中了。”
林亦只问:“连翘姑娘在何处?”
“在楼上,惊吓过度,昏睡了两个时辰才醒来。”司马钦指着楼上道。
林亦点点头,示意曹明与司马钦先撤后,领着苏音儿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看着地板上的血迹以及现场凌乱的痕迹,苏音儿叹息,昔日的繁华之地,如今血迹斑斑。
听得这话,林亦一愣,一脸意外地看着苏音儿。苏音儿笑道:“连翘姑娘的琵琶乃平都城中一绝。三月前,我乔装打扮,来凑过热闹。”
林亦笑了笑,心想这样的行为,倒合了苏音儿的性子。
因着昨夜的事,花仙姑惨死,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偷了卖身契,逃命去了。只剩下连翘,一人独守于此。
林亦与苏音儿进门时,连翘正擦着琵琶上的血迹。见林亦与苏音儿进来,连翘立即起身,将琵琶置于一边,行了大礼。连翘起身时,苏音儿注意到,连翘耳垂之下,有隐隐红色的疹子。
连翘强撑着精神,给林亦与苏音儿煮了茶。看着连翘拿出一个精致的罐子,拿出茶叶,林亦不只是闻到了茶香,还闻到了薄荷香。他看见,罐子里还装着一包薄荷叶。心想着,或许是女人家用的东西,便只当没看见。
煮好了茶,不等林亦开口,连翘便将昨夜的经过,巨细无遗,说了个明白。话尾,她拜托林亦若是见了李红衣,替她谢李红衣救命之恩。
苏音儿早听闻过连翘的故事,也是个可怜的女子。安抚了一番,苏音儿也不避讳,直说起,昨夜的事儿,皆因那芙蓉引而起。连翘细细回想,何五郎发狂之前,就曾饮了芙蓉引。
连翘道:“都知道,这芙蓉引名贵。何五郎算得上红楼贵客。妈妈自然待他不同些。”
“那这芙蓉引是从何处何人手中购得?”苏音儿追问。
“大人有所不知,妈妈是个极守财的,哪里会花钱买这么贵的茶。”连翘道。
“那是谁送的?”苏音儿又问。
连翘想了想道:“也不算送。我记得大概是五日前,有位客人,用了二两芙蓉引,抵酒钱。”
连翘起身去了花仙姑的房间,取来了一个陶瓷茶罐。回忆起五日前,有位客人来了红楼,指名道姓让花仙姑陪着他喝酒。可那客人一身粗布衣裤,灰头土脸,一看就是没钱买酒的人。花仙娘便唤了人,将他撵出去。却不想,那人掏出了一个茶罐,只说用这茶抵酒钱。
看着那茶叶,花仙姑本一脸嫌弃。可闻着那茶叶有松烟香,才知是那一两价值千金的芙蓉引,便立即赔笑,与那人喝了近一个时辰的酒。
连翘回忆道:“他也只是喝酒。喝了酒后,便走了。”
“听你这么说,此人像是故意送茶来的。”苏音儿道,“姑娘可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
连翘想了想道:“那时我正招待客人,只是经过妈妈房间时,瞥了一眼。我记得那人,高高的,瘦瘦的,年纪应与大人相仿。后来听妈妈说,虽然他一身粗布,可身上有股茶香,脸也白净。”
依着连翘的描述,林亦试图在脑中拼凑出那人的模样,却不得法。而这时候,苏音儿请连翘拿来了笔墨,在连翘细细描述时,一笔一画,竟在纸上将那人的模样描摹了出来。
因连翘只是匆匆一瞥,并不记得清晰。苏音儿描摹的,也只是那人的轮廓。当然,连翘回忆起了一个要紧的细节,花仙姑曾说那人的额头脖颈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上唇有一颗痣。
看着苏音儿描摹出那道疤痕,林亦忽变了脸色,幽幽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是,我见过的这个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