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未初,淮阳王府。
这一日,张陵迎来送往,接连几日不得安眠,却也不觉困乏。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他送走了两位兄长,还有这世上他唯一爱着的女子。他心中悲痛,却又看得清,这便是他所喜的人间萧瑟,是为道。于是,他将悲痛与愤恨藏于心中,丰富这平都城的虚伪。当然,这也得益于李红衣的劝解。冲冠一怒,算得上痛快,可终究要付出代价,那是匹夫之勇。以他真正的性子,该钝刀割肉,一笔一笔与他们清算。
于淮阳王张栩,张陵看着他移入棺木的那一刻,忽觉所有仇恨都消失了,能记起的却是他说自己喜欢夜秦的鱼,而张栩带着人潜入夜秦,替他抓了来,快马加鞭送回平都城。
不管是太子,还是淮阳王,他们都曾是很好的兄弟。可不知为何,却演变成了今日的你死我活。
太后只派了常乐前来吊唁。这几日,她神魂难安,身子不爽。她托常乐送来的,是一盒果干,是张栩少时最喜欢吃的。
至于通天阁,宁帝遣了厚朴再来宣了一道旨意,追封张栩为七珠亲王,以太子之礼治丧。看着张栩被人换上了东宫的服制,张陵忽觉恍惚,他不知道张栩是否真心要争太子之位,却知道他自己,是为了他要的一个结果,才动了这份心。只是,这在外人眼里,依旧会被曲解为他清河王心思深沉,善弄心机手段,不过美化自己的狼子野心。
送走了通天阁的人,来的是礼部的几位官员。淮阳王无后,后宅也无能理事之人,一切事宜都由张陵一人主持。礼部忙于明日的百福宴,那是李朝的大事,根本分不出心。几位官员只逗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请了张陵的几个指示后,便匆匆离去了。
过了未时,除去淮阳王府守丧的人,宾客突然散尽。张陵一人立于廊下,见天上乌云蔽日,寒风徐徐,更觉人走茶凉。青云观传来的唱经声,萦绕在他耳边,不断提醒他终究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送她最后一程。
战英快步至张陵身后,回禀道:“殿下,方才太后身边的荣月姑姑领着人,将世子带回了福宁宫抚养。”
“皇祖母能护他周全。”张陵道,“看来李红衣入宫了。”
战英见张陵神色稍显憔悴,又道:“殿下乏了吧,不如去歇息片刻。想必这淮阳王府也不会再有什么乱子。”
张陵笑道:“你先去吧,还有一人等着见我呢。”
战英唱了喏便退了下去。果然,战英才退下,一直趴于房顶打哈欠的黑猫落在了张陵身边,化为了乙女的模样。
张陵道:“姑娘不守着平南王,想必是有要紧事。”
“林亦托我传句话,若今夜这淮阳王府闹鬼,还请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乙女道。
张陵远望着灵堂中的那副棺椁:“这淮阳王府,终究是安宁不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酉时,皇宫,丹阳门外。
在福宁宫中用了晚膳,丁祸与李红衣离开时,荣月已将太子妃诞下的孩子接回了福宁宫中。这也算让丁祸安了一份心。知晓有人在青云观中行刺,他也忧心孩子安危。如今太后将世子养在身边,至少能护他一时的安稳。
走出丹阳门,从禁军眼皮下走过,丁祸看着李红衣手中的阴阳灯,忍不住嘀咕:“你不是说,点这阴阳灯,只在鸡鸣时隐身半刻吗?如何这青天白日,他们也看不见我们了。”
李红衣笑道:“也不算诓你。若这灯在我手中,随时随地可隐身,且无时限。”
丁祸又问:“那日让你见皇祖母,你百般推迟,如何今日却主动进宫了。”
“今时不同那日,也算是为了救你。”李红衣道。
丁祸不自觉露出笑意,看着天色,黑夜随时会来,距子时不过几个时辰。若换作他日,他早已躲去了通天阁。可有李红衣护着,他安心得很。
想到这一点,丁祸终于明白昨夜的茶为何如救一般令他恍惚,而其他人无恙。或许,李红衣只给他下了安眠的药。带他入宫,更多是寻一个借口,令他宽心。就算李红衣不带他入宫,他也会想尽办法入宫一趟,见一见皇祖母。若真的死了,他也不至于留有遗憾。
远离了皇宫,见有地方亮起了灯笼,丁祸又问:“若我死了,你会伤心难过吗?”
李红衣听得这话,竟一时无话。以为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丁祸又道:“算了,就当我没问过。你心硬得很,如何会……”
“会。”李红衣忽然道,“不管你信与否。这平都城中的人,只有你于我,第一要紧。就算灰飞烟灭,形神俱散,我以为保你周全。”
丁祸极为意外,这似乎是他从李红衣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动情且真心的话。只是,这句话却让他心中惶恐,甚至不安。只因他无法心安理得。于是,丁祸装作嫌弃道:“你这话,反胃得很。李红衣,话说前头,你图我命可以,图我身或心,不可。万万不可!”
李红衣假意冷哼:“既然你不识好歹,那我便心安理得送你上奈何桥!”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戌时二刻,淮阳王府,灵堂。
自入夜后,淮阳王府中发生了两件怪事,让本来就冷清的灵堂,变得阴森诡异。阴风起时,棺椁下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汗毛倒立。闹鬼倒不打紧,守灵的人怕的是淮阳王也如游名章那般“复活”,见人便杀。
约莫酉时,林亦与苏音儿以大理寺为名前来吊唁,在上香时竟然见有一个人影坐在棺椁上。那人影伸出手,与林亦道:“劳烦林少卿,拿壶酒来,让本王暖暖身子。这鬼地方,冷得很。”
林亦抬头一看,棺椁上坐着的,竟然是淮阳王。林亦以为自己被香迷了眼,看见了幻影。哪晓得,不只是他身边的苏音儿,甚至是候于一旁的战英及几名负责香油的小厮也看到了方才的情形。
淮阳王的影子转瞬即逝,却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直到张陵现身,呵斥了几句,才暂且平息了此事。当然了,林亦与苏音儿当这是淮阳王显灵,即刻取了一坛酒来,供奉在灵前。也是这举动,反而让淮阳王冤魂不散的消息不胫而走。
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个时辰后,再闹出了鬼。有两名女使从厨房出来,竟听得院中有舞枪之声。两名女使走近一看,竟发现舞枪的是游名章。她们的惊叫声,震动了整个淮阳王府。只是,当赤羽营的士兵匆匆赶来时,根本不见游名章的影子。他们以为是那两名女使信了谣言而乱了心花了眼,可此时后院中生出的乱子,或许证实了他们所言非虚。
游名章死后,他的尸身被人安置在了后院。待淮阳王发丧时,一起挪出淮阳王府。赤羽营的士兵,也尽着心,给他上香上供。可方才他们去上香时,却发现棺材盖已被掀翻,而游名章的尸身已经不见了!
莫非凶手再借游名章的尸身行凶?此消息即刻散开,彻底搅了淮阳王府的冷清。于是,当游名章再次出现在灵堂中,挥起了手中的枪,战英二话不说,护着张陵离开,寻了安全的地方躲避。顺带战英也吩咐,此事交由赤羽营处置,其余人去西院避难。
赤羽营的士兵们纷纷挥出了刀枪,对准了游名章。这一次,他们都明白眼前的人不是人,故下手时毫不留情。只是,当数杆枪刺穿了游名章的身体时,游名章竟然裂开成了数块。裂开的血肉落于地上时,竟又开始挪动,在呼吸间化作了百数只通体漆黑的耗子。
这些耗子,如潮水般,四散开来。那些士兵们,因为愣了神而来不及躲避。回过神时,耗子们已钻入了他们裤腿。他们手忙脚乱开始反抗。可不到几个呼吸,他们都纷纷倒下,昏迷了过去。
鬼影重重,吵吵闹闹的灵堂,在一阵寒风刮过后清静了下来。林亦与苏音儿上的六炷香,也在此刻燃尽。余烟袅袅消散后,林亦领着苏音儿与乙女从房顶落下,大摇大摆行至了淮阳王棺椁前。
苏音儿称赞乙女道:“姐姐这幻术,倒是出神入化。”
“装神弄鬼的事儿,姐姐我最拿手了。”乙女拍拍手道,“已过了戌时,林亦你抓紧些。”
林亦回头看着昏迷的士兵:“他们……”
“放心,迷香而已。一炷香后,他们自会醒来,且不会记得任何事。”乙女回道,“此香名安魂,出自公子之手,从无差错。”
林亦这才安了心,围绕着棺椁转了一圈。未出殡前,棺椁依旧留有缝隙。只是他凑近缝隙时,却闻不到任何异味。如此,或许证实了他的推断。示意苏音儿退后,他运动内息,挥出双手,只稍稍用力,便将棺椁推开了。
然而,结果却不如林亦所预料。淮阳王的尸身身着东宫服制,安静地躺于棺椁之中。他头上的伤口虽已经修补,却没有还原他的真实的面容。稍显扭曲的皮肉,让人倍感不适。
苏音儿与乙女同时扭过头,不敢再多看一眼。林亦的神情,陡然呆滞了下来,嘀咕道:“他真的死了!”
“所以你与先生的推断是错的。”乙女道,“谋划这一切,欲杀丁祸的,根本就不是张栩。”
林亦不甘心,跃上棺椁,接过苏音儿递来的烛火,仔细查验了一番。可结果还是没有改变,张栩如他们所见的,已经死于“游名章”之手。
苏音儿看着灵堂外的天色,叹道:“也就是说,我们依旧不知道,欲杀丁祸的真凶是谁!”
回头见林亦的整个身子都埋进了棺椁中,乙女忽变得有些焦躁:“既然错了,就不必在此耗费时间了。公子与丁祸应已经回了平南王府,早些回去不妨,或许还能救丁祸一条命!”
乙女说罢,一甩衣袖。环绕于灵堂中的风,呼的一声飞了出去。那些昏迷的士兵,竟纷纷醒了过来。只是,当他们哎哟着爬起来时,林亦三人已经不知去向,他们也忘记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林亦三人在一炷香后,回到了平南王府。一切未知,他们焦心又不安。凶手的招数,变幻莫测,防不胜防。就算有李红衣护着,结果或许还是会让他们失望。然而,更让他们焦心的是,当他们回到静安堂时,却发现沈夜心急如焚,却又不敢于值守在院中的禁军说出真相。
关上了门,沈夜才带着哭腔与林亦道:“殿下与先生,不见了!他们会不会已经遭了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