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宴,是李朝在过年前,最盛大隆重的一场宴会。由皇帝设宴,百官作陪,宴请天下百姓。相传,李朝的开国皇帝庆帝起事前,是江湖上行侠仗义的江湖剑客,最喜劫富济贫。某年,江州闹蝗灾,地里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如此饥荒天灾,朝廷竟只拨了五千两赈灾的银子以做敷衍。更让百姓们咬牙切齿的是,这五千两还落入了江南府尹的私库。
正是那时,因着前事,他遭朝廷追杀,流落至江州。他身负重伤,性命垂危时,被一农户所救。农户家中已无米下锅,只能以树皮充饥。可这农户心善,竟变卖了家里的石磨,请了大夫来给他医治。待他康复后,目睹了江南的灾情,深知这朝廷已无药可救。那日起,他聚集了一帮江湖人士,于江州起事,终推翻了朝廷,建立了李朝,自称庆帝。
庆帝永远记得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二,是一个大雪天。他醒时,向农户起誓:将来他若登大宝,必除饥荒,使万民皆得饱食。践祚以来,他未尝忘初心,勤勉治国,终至天下仓廪实,百姓乐业,共沐太平之泽。
每值岁末腊月,雪花漫舞之际,庆帝必躬亲下诏,筹备百福宴。宴自十一日之夜半子时始,至旦日天明方散,意在与民同庆,共赏盛世繁华,亦寓辞旧迎新,祈愿来年丰饶。
百福宴逐渐成了李朝的一个传统,彰显国力强盛,民和年丰。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亥初,皇宫,通天阁外。
算是应了祖制,平都城下起了大雪。雪如鹅毛,洋洋洒洒。逢此吉日吉时,于雪中等候在通天阁外的诸部官员,都要赞叹瑞雪兆丰年,这是大吉之兆。他们也会议论,队伍最前面的清河王,数年来第一次以五珠亲王的身份出现在通天阁外。往年,站在那个位置的人,是太子。本以为今年会是淮阳王。岂知,来来去去,最后胜出的人,竟是他这所谓一心求道之人。他们也无多少异议,只要站在那个位置的人,不是丁祸。
张陵站在这个位置,只觉寒风鼓鼓如刀一般削着他面,脚下刺骨的寒冷,让他身子都有些站不稳了。此次出行免了轿撵,只因李朝传统,与民同乐,就该简易出行。上到皇帝,下到百官,皆不着官服朝服,只着常服,意在忆苦思甜。
他们已在通天阁外等候了近一个时辰。厚朴方才出来传话,只说陛下正在等太后的懿旨。依着惯例,太后也应出席。只是,福宁宫久久未传来消息,还须等候些时刻。
太后的心思与心境,张陵也能了解几分。或许太后也曾向通天阁进言,这多事之秋,有两场丧事,不如将百福宴取消或是推后几日。可最后的结果还是,皇帝为显皇恩浩荡,坚持要在这一日出行。如此,张陵如何猜不到,这百福宴背后,应是另有谋划。
伺候在一旁的内监,生怕冻坏了张陵,即刻便招呼人取来了伞和大氅。可战英却将内监拦了下来,大氅就不必了,只取了伞。战英行至张陵身边,替他挡住了些风雪。战英如何不知道,这几日张陵几乎未眠,操劳这些事,已让他身心俱疲,却又不得不撑着精神。而他能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因为他已习惯萧瑟清冷,这便是他余生要走的道。
远处通天阁阁中的人,应是忙着宁帝出行的事宜,来来往往。而张陵所处的位置,与通天阁隔着数道台阶。张陵数过无数次,一共九十九阶。九十九这个数字,计较起来,也有说法。极数之末,至极而未满,留有余地。
战英在张陵耳边低语道:“方才传来消息,陛下此次轻便出行,文昌阁外的守卫,不足百人。”
“文昌阁中,有天机卫足矣。”张陵道,“孙祁去了何处?”
“还在平南王府。”战英回道。
张陵伸出手,接住落下的雪片,看着雪于掌心化去:“给扶光传消息,也不必在意文昌阁了,寻个借口,伺机而动,保平南王周全。”
战英知道张陵的安排,自有用意,又道:“青衣卫已混入百姓中,方才已入了文昌阁。伺候在文昌阁的宫人中,也安插了我们的人。”
站了这许久,张陵口中干渴,却又不好唤人送上茶水。战英退下后,他俯下身子,从脚下的台阶上抓了一捧雪。将雪送入嘴里,他才知,这雪水虽寒,却让人清醒,清醒到觉得这雪水甘甜清冽。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亥初,老君庙。
前日的雪还未化,今夜又下了鹅毛大雪。李红衣与丁祸此时已到了老君庙门口。门口那盏灯笼,日复一日,亮着昏黄的光。应是有黑夜加持,这束光,倒也照亮了李红衣与丁祸二人。
也是因为惦念,丁祸总觉得能听见数十里外,文昌阁中传来的锣鼓声。面向着城中的方向,丁祸带着脾气道:“这么好的日子,该去文昌阁凑个热闹的。我倒也不稀罕那场面,只是往年有一道菜,名马帮肉,深得我心。”
丁祸说罢,还吞了口口水。他以为李红衣听得出他的抱怨,可他却听见李红衣道:“风雪入莲台,油盐浸人心。今夜,适合杀人。”
“你其实可以不用说后一句。”丁祸双手抱着胸,靠着门框,一脸的不爽快。嫌弃地拨开了头顶上的灯笼,他又道:“如今城里的动静,几乎人人都以为,我躲在王府中。你将我带出来,你就不怕凶手找不到我?”
李红衣笑道:“你怕凶手不来?”
“要来赶紧来,了结了完事。”丁祸肩上已落了一层雪,他晃动着身子,将雪抖落,“不知为何,我内心极度厌恶这个案子。”
“越是你厌恶的,便是你须面对的。”李红衣任由风雪包裹,“这世上的事,面对了,才有答案。”
“可有时候,有没有答案,并不要紧。”丁祸打了个哆嗦,转身推开了门。边往里走时,他边喊:“你最好别让我死。若我死了,我会与那臭婆娘一样,寄生于一条狗,天天在你耳边吠,恶心你一辈子!”
李红衣笑着跟了上去。他衣袖间落下的一道灵符,在风雪中飞舞。借着风雪之力,灵符往山下飘去,入了平都城。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亥初,平南王府,静安堂。
静安堂中灯火不同于往日,明亮的很。沈夜生怕照不见这静安堂中的暗影,方才在每一盏油灯里,添了灯油。
因失了丁祸与李红衣的行踪,沈夜显得焦灼不安,犹如惊弓之鸟。他近乎是质问,询问林亦,苏音儿以及乙女,是否知道丁祸的去处。见林亦三人都说不知,沈夜扑通跪下,竟含着泪道:“我在殿下身边十余年。出于情还是忠,都不能让殿下出事。若殿下真出了事,陛下与太后饶不了我,我也饶不了自己。我作为殿下的护卫,不该就这么坐以待毙。恳请三位,告知我殿下去处。假使三位已有谋划,恳请告知,好让我安一份心。”
多少了解沈夜的性子,林亦也知他是自己人,便将今日去淮阳王的事儿告知了他。听得林亦详细描述了今日的行程,沈夜才信了他们的说法。只是,这让他更为不安。
恰逢此时,王府外传来了吵闹声及急促的马蹄声。以为是凶手来了,沈夜拔出刀便冲出了门。值守在外的禁军,给了沈夜答案:“说来也奇怪,巡防营说今日有凶徒于文昌阁闹事,仓皇逃匿至景业坊。巡防营正在缉捕犯人呢。”
沈夜这才收了剑,回到了静安堂。苏音儿安慰沈夜道:“这时间凑巧得很。也许是有人授意,巡防营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来保护丁祸。有这么多人护着,最要紧的是有李红衣,你怕什么!”
“我怕的就是李红衣!”沈夜近乎喊道,“此人来历不明。也许这案子是他自导自演,是他要杀殿下呢?我曾听闻,他是梅山余孽。梅山与李朝之仇,不共戴天。或许他进京,就是为了复仇。”
以沈夜此时的心境,说出这话,林亦并不意外。可观察着沈夜的神情,他却察觉到了几分古怪。尤其是,他分明看见,沈夜的耳垂竟然呈现出紫色。更为要紧的是,他忽然感受到,这静安堂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乙女早已经闻到了这股血腥气。趁着苏音儿与林亦安抚沈夜,她的目光搜索着静安堂中的每一个角落。果然,她在丁祸亲手做的那口棺材之下,发现了异物。她趁着沈夜转身时,凑近一看,竟发现那棺材下压着的一身袍子。依据袍子的花纹样式,乙女能断定这是属于沈夜的。
假意打了个哈欠,乙女化作了黑猫。黑猫跳入那棺材之中,却发现棺材之中,竟然未清洗干净的血迹。她也能闻到,棺材之下压着的是一套血衣。
苏音儿知晓乙女不会在这个时候贪睡,又见林亦的神色,自然也对眼前的人起了疑心。而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靠近。回头一看,却见一道灵符竟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落在了沈夜的手中。
黑猫从棺材中跳出,化为乙女的模样:“是先生的符。”
“李红衣这是什么意思?”沈夜问。
乙女笑道:“我猜,从宫里出来后,先生已将丁祸带回了老君庙。”
沈夜的眼神中,闪过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这道光,代表的不是他因为得到了丁祸的行踪而安了心,反像是一种带着杀意的欣喜。
“既如此,我即刻上南山。”沈夜将灵符随手贴在了门框上,也不管林亦三人,推开门往外走去。
就是因为沈夜的这个动作,让苏音儿的神识猛然惊醒。她回想起此前关于凶手的推断,连李红衣也认为,凶手就是内贼。她也意识到,自己与沈夜在追查那封信的来源时,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出于对沈夜的信任,她第一时间排除了沈夜。这王府中,沈夜能做到,悄无声息留下那封信,然后悄无声息隐匿。这个手法,与游名章杀害张栩后,如出一辙。
当苏音儿与林亦的眼神交汇时,他们都知道彼此想到了什么。而乙女先于他们一步,一个闪身挡在了沈夜的面前。
沈夜一愣:“姑娘挡着我做什么?”
乙女叉着腰:“我知你救丁祸心切。不过,有句话,须问问你。”
“姑娘什么意思?”沈夜自然感受到了乙女神情里的怀疑。
林亦与苏音儿缓缓行至沈夜身后。林亦心中满是失望,却又不得不发问:“沈护卫如此心急上老君庙,是为了救人,还是杀人?”
沈夜忽愣住了神,转而笑道:“林少卿这话又是何意?”
乙女懒得与他周旋,直言道:“承认吧,你就是设计要杀丁祸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