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张熹的丧仪在前,加之林渊事涉澧县贪渎一案,林渊的灵堂几乎无人来祭。故丁祸领着李红衣来送殡时,林亦诚心还跪拜之礼,并感念李红衣为他开脱之恩。至于丁祸,林亦依旧没有好脸色,心中仍有芥蒂。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二十年前,叔父拉着他的手送走他父亲的棺椁,若往偏执了计较,全因丁祸而起。若他父亲不是为保丁祸性命,又如何会被那些恶灵撕咬成碎肉。
尽管林亦一直清楚,是太后在保着他林家,他依旧是大理寺少卿,而丁祸也是心善之人,可他始终无法将丁祸当成可好好说话的朋友。可奈何,丁祸因不知当年真相而始终不明白这一点。
当李红衣身着黑衣,向他诚心说节哀及抱歉时,林亦也明白李红衣是替丁祸说的。阴灯一案,他如何瞧不出李红衣对丁祸的照顾,也忍不住猜想他二人究竟有何渊源。最要紧的是,林亦明白,他要查明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李红衣只能是朋友。
除了李红衣与丁祸,登林家门的,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新任大理寺卿江执。江执乃太子妃长兄,传闻中是个靠着与东宫的关系吃空饷的。江执上门时,全然不顾林家的悲痛而嘻嘻哈哈,拉着林亦便道:“于大理寺事务,本官是一窍不通,全仰赖林少卿了。”
林亦说了些场面话后,才明白江执的来意。有一件大案,只有林亦能查明真相。司马钦等人,不敢搅扰,江执才硬着头皮来请林亦。林亦对江执为人,有所耳闻,虽知晓他善伪装,说的并非真心话。可林亦能想到,江执暂时不会是他的敌人,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顾及叔母,林亦才有犹豫。叔母抹着泪,只说无妨,以后林家就靠他撑着。叔母也含着泪说,发生这样的事,与宁远侯家的婚事,就只能作罢了。守孝三年,终究耽误了林亦。林亦只说自己对那位小姐无意,反是件好事。
策马领着司马钦,林亦带着一队胥役赶至镜湖时,已是子时。远远便瞧见,镜湖之上阴云如腐烂的蘑菇,在阴风中涌动。司马钦勒马停住,哆嗦着道:“这怨气冲天,大人,咱大理寺怕是又惹上大麻烦了。”
毕竟连着七日未曾好好歇息,林亦黑着眼眶,强打着精神,向身后的人鼓气:“邪不压正,这世上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再次策马,林亦领着人赶至镜湖边一处码头时,那两名发现尸骨的书生得见了天上的神仙般冲上来拉着林亦便道:“好多尸体,好多尸体!”
立于码头,朝湖中望去,林亦果然瞧见湖中飘着数具尸骨。尸骨之上,尸腐之气弥散,见之便令人作呕。听着湖风中裹挟着断断续续的哀怨之声,林亦也忍不住想,这案子比阴灯案更诡异,只求莫要再牵扯朝堂之事。
先命司马钦查问两名书生是如何发现这些尸体,又命身后的胥役下水,将那些尸骨打捞上来。胥役们得令,迅速征调了数叶木舟,忙活了近一个时辰,终将漂浮的尸骨打捞了上来。
数着那些躺于雪中的尸骨,司马钦逐渐变了脸色,嘀咕道:“大人,竟有十八具,几乎都只剩下骨头。依着服饰判断,应都是女人。也难怪阴煞之气冲天。”
林亦看着湖面,摇摇头道:“不止这些。”
司马钦一愣,才明白林亦的意思,即刻差遣身边两名会水的胥役脱了衣服下水去。近一刻钟后,两名胥役浮出睡眠,惊恐如那两名书生,忍着寒气,哆嗦着道:“大人,水下还有好多好多尸骨,且都是女人!”
当胥役们纷纷下水,打捞尸体时,林亦听着那两名书生抖着嗓子叙述是如何发现尸骨时,终看见了那船上被摔碎的陶罐。看着陶罐上的经文,听得书生说起陶罐中还有一张镇邪的符咒时,打了个冷颤,心知这案子光靠他,或许得不到真正的结果。
就在林亦命司马钦将这陶罐收拾带回大理寺查验时,忽有一胥役急匆匆赶来:“大人,有一位贵人请您过去说话。”
林亦回头,才见远处那红梅树下,停着一辆马车。凭着马车上的灯笼,无法辨别马车里的人身份,可凭着马车的规制判断,来人身份贵重。
莫非这案子,又牵扯了朝堂?林亦心中难免不安。将余下的事,交由司马钦处理后,林亦缓缓行至那马车前,打量着马车里的人身影。闻着马车里散发的香味,林亦心中一惊,来人竟然是个女人。
就在林亦欲问来人身份时,马车里下来了一名女子。此女子年纪约莫十七岁,身着鹅黄色夹袄,着胭脂红的襦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与那树上的红梅相得益彰。她的腰间系着一条翠绿的丝带,随风轻舞。一双明亮的眼睛宛如秋水含情,透露出几分聪慧与灵动,在这雪地红梅下,极明艳动人。
林亦见之,一时呆住,后又低下了头,不敢多看。而她却明目张胆地打量着林亦的身形,容貌及气质,忽笑了笑:“母亲倒是没诓我,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美男子。”
被女子如此评价,林亦瞬间红了脸,心慌不已。连连后退几步,他想开口问明他来意。可她似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不必瞎猜,我就是宁远侯家的二小姐苏音儿。去林家寻你,你叔母说你在此办案。”
才想起身后的尸骨,林亦一时忧心冲撞了她。可她远望了几日,似一点不在意,继续道:“因着你叔父的事,你叔母说要退婚。母亲游移不定,问我的意思。毕竟你守孝三年,我须等你三年。”
后知后觉,林亦微微抬头打量眼苏音儿,才明白这便是叔母替她求的未婚妻。她竟然在这深更半夜,寻到这里来了。如此胆识,令林亦心生敬佩。不知为何,林亦忽生出慌张,生怕这婚真就这么退了。可他又希望做个了断,毕竟他所求的事,凶险万分,不能无辜连累了她。
“是否退婚,我自己也说不好。”苏音儿行至林亦面前,“故我来此看看你。若你长相丑陋,这婚事不要也罢。若你长得还能入眼,值得托付,那我等你三年,又有何妨?”
林亦终究说出了一句话:“在下不过一莽夫,不敢耽误姑娘。不妨,姑娘听从母命。”
“你是莽,白白惹丁祸做什么。”苏音儿再次看着林亦的脸,笑颜如画,“可听不听母命,我说了算。既是定了的婚,就没有退的道理。你好好办案,待事了了,你十里红妆迎我进门。”
不等林亦反应,苏音儿上了马车后,竟自己驾着马车,踏雪而去。林亦呆愣在原地,脑中空空如也。
雪后的寒潮,随一场冻雨而来。雨水落地成冰,老君庙门口的石阶入夜后便凝结成了琉璃。乙女夜归时,不小心摔了跟头,气得她寻来了锄头,几乎将石阶挖掉。因是闻染了城中弥漫的黑煞之气,乙女心情极坏,莫名有些不安,总在猝不及防时,听得有女人在身后低吟:“水里好冷,好冷。救我,救我!”可她转身时,身后空无一物。
当乙女与李红衣提及此事时,李红衣正在等下,剪着剪纸。这剪纸之术,是他家传的手艺。其技法算得上巧夺天工,神乎其神,天地万物皆可于剪刀与红纸间成行,栩栩如生。
李红衣放下剪刀,观乙女其灵识,似看到了一段幻象。似是乙女的肉身,从高处落下,跌入水中,下沉而去。微微思索,李红衣推断道:“或许,这是你离魂前的记忆。”
乙女想了想道:“公子的意思是,我是溺水?”
提及此,乙女眼前一阵恍惚,窒息感忽席卷而来,令她灵识涌动,似要消散了一般。李红衣见状,口念咒语,指尖画出一张聚魂咒。符咒与乙女灵识融为一体,渐渐化为了黑猫。
黑猫打了个哈欠,冲着李红衣唤了两声,便猫在了火炉边沉沉睡去。可入了睡,那幻象再次席卷而来。黑夜之下,她落入了水中,如石块般沉入水底。她忽睁开了双眼,拼了命挣扎,欲浮上水面。可突然间,周围黑色煞气弥漫,伸出无数只剩白骨的鬼爪,抓住了她的手脚,令她挣脱不得。
鬼哭狼嚎声中,乙女猛然惊醒,抬头便见天已大亮,火炉中炭火已只剩下灰烬。李红衣此时并不在房中,应是去后院侍弄药圃去了。剪刀压着的剪纸,在晨风中飘舞。乙女拿起剪纸,仔细分辨,才知李红衣所剪的,竟是丁祸的模样。丁祸使出了落叶飞花剑法,如在眼前发生一般,栩栩如生。
忽听得院外传来嘈杂声,仔细分辨,是丁祸。乙女收起了剪纸,收入了腰间的荷包中。她说服自己,并非因为丁祸而将这张剪纸据为己有,而是因他公子的剪纸技艺出神入化,是难得的藏品。
院外吵闹之声更重,乙女顿生躁意,气呼呼推开门,却见丁祸使唤着昊六与沈夜将数十个箱子抬了进来。箱子里所装的,大部分是服饰、金银及丁祸日常所用的物件。
乙女皱着眉:“大早上的,你做什么?”
丁祸耸耸肩:“你眼瞎啊,搬家!从今日起,本王爷就寄居在老君庙了。你赶紧去收拾间厢房。”
虽被那闪着光的金银吸引了目光,可乙女终究忍不住莫名冒出的火气,挥起剑便朝着丁祸刺了过去。幸而丁祸经这数日,有了些防备,竟使出了一股内力挡住了剑气,身子一歪,躲过了这一剑。只不过,他终究功夫不到家,一个转身摔倒在冰雪中。
爬起身,丁祸便喊:“好好说话呢,你发什么疯!”
“每日一练,公子吩咐的。”乙女收起剑,“还有,把你这些破铜烂铁搬出去,老君庙可不是你想住就住的!”
不等丁祸辩解,乙女发泄火气一般,闪现于丁祸面前,剑指丁祸:“有老娘在,你休想住进老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