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三,卯时二刻,长乐坊。
在酸腐之气弥漫的沟渠边,林亦眉头紧皱,来回踱步,不自觉咬着指甲。回头见仵作收殓着乞丐的尸身,司马钦忍不住嘀咕,不只是林亦,整个大理寺,这个月似乎都遭了邪风了。
不知被何人算计,东宫之死这诡案落在了林亦背上,以至于整个大理寺都成了棋子。查了几日,毫无线索不说,林亦还被李红衣羞辱了一顿。好容易抓着了乞丐这条线索,可乞丐又遭了灭口。
司马钦闭着眼感叹:“祸事连连,祸事连连啊。”
仵作呈上来的尸格,结果与林亦猜测无多少出入。先是证实了乞丐的身份,当夜有人目击他入了那荒宅过夜。依据尸检,乞丐被人砍下头颅,应与张熹和秦也一般,死于同一凶手之手。
司马钦又嘀咕:“先杀太子,再杀平都府司法参军,如今又杀乞丐,这凶手究竟想干什么?”
“若乞丐真目睹了秦也被杀,或许凶手杀乞丐,是为灭口。”林亦吁了一口气,“查一查,太子和秦也之间,有什么联系。”
“要说联系。”司马钦稍想了想,“那便是澧县贪渎一案了。”
澧县贪渎一案,林亦早有耳闻。此案由东宫督办,平都府主审,曾闹得沸沸扬扬。其中曲折,林亦亦有耳闻。若真牵扯此案,那更为棘手了。
忽又一阵邪风吹来,林亦被酸腐之气呛得眉头紧锁。也是这时候,一名灰衣男子匆匆赶来。
认出灰衣男子是林府下人,林亦面露不快:“阿庆,你来做什么?”
阿庆先行了礼:“主君说,公子已不归家半月有余,也该回家陪大娘子吃顿饭了。”
二十年前,林亦父亲,前禁军统领林晋,死于公主府。时年五岁的林亦,交由叔父林渊抚养。因性子相左,政见不合,叔侄二人见了面便是吵。自林亦成年,移居林家别院,极少再回林府。叔侄二人,若非林大娘子说和,怕是早已反目成仇。林渊此次搁下面子,请林亦归家,林亦自然知道他叔父打的是什么主意。
进了门,入了席,见林渊笑意盈盈,林亦更在心中认定,秦也甚至是太子之死,牵扯澧县贪渎一案。林亦也是懂得分寸的,更知晓如何演一个孝子,对林渊也是有问必答。
林大娘子对林亦是真心的。趁叔侄二人能好好说话时,终提及了林亦的婚事。林亦无父母,他的终身大事,自然就该他们夫妇操持。前日,有人上门说媒,有意撮合林亦与宁远侯家的二小姐。女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算得上平都城的才女。
林亦虽无成亲打算,可也不能驳了他叔母的好意,便道:“有劳叔母费心了。”
林大娘子心以为林亦同意了这门婚事,欢天喜地领着人筹谋去了,只留林亦叔侄二人在堂中。林亦喝了口酒,收起僵笑,毫不掩饰道:“叔父有话,便说吧。”
“就因你这个脾气。”林渊也拉下了笑容,“才落得如此境地。”
林渊的话,并没有错。是因林亦的脾气,才被人算计,成了某人手中的刀,且脱不得身。被亲近之人如此说,林亦自然受不得,站起身道:“叔父不想好好说话,那侄儿先走了。”
压着火气,林渊道:“秦也的案子,你别管了,移交平都府处置吧。”
林亦转过身:“大理寺奉命追查此案,哪有移交平都府的道理。”
“秦也是我平都府的人,这就是道理。”林渊拍桌子道,“平都府已查明,秦也是遭报复而死,乞丐目睹凶手行凶,而招致灭口。方才已传来消息,凶手已畏罪自尽,此案审结。秦也遇害,与东宫之死,无半点关联!”
心中顿生失望,林亦道:“所以,叔父就是这么断案的?”
“我如何断案,无须你来教!”林渊气得站起身,“若不是你迂腐,走了死路,我又何苦蹚这浑水!”
冷哼一声,林亦道:“叔父是为了保我,还是为了保自己?”
“是保我林家唯一的血脉!”林渊已然怒极,气得手抖。
林渊打出这副牌,林亦早已麻木,心中断定,此案与澧县相关,细想便知是为东宫之争。幕后之人,除了清河王,便是淮阳王。林渊此举,明面上是为他解围,实则在暗示他以平南王为真凶结案。
林亦嗤之以鼻,懒得再听他胡言,转身便走。可林渊在他身后道:“若你想查清当年的真相,为你父亲报仇,就只有这条路可走!”
林渊此话,真正击中了林亦软肋。于他的处境,他叔父的做法何尝有错。若他追查下去,查出真凶,他便要背上诬陷平南王之名。唯有顺势而为,真正做一枚棋子,他才能保住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甚至性命。
呆滞在原地许久,林亦长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是好。
林亦回眸时,眼中的无奈与倔强,恰如他的父亲。林渊面容苦涩,交代遗言般道:“若叔父死了,替叔父至你父亲坟前,上三炷香,告诉你父亲,终究愚弟无骨,辱了家门,来生不敢称兄弟。”
平都府外,青阳楼中,丁祸昏昏欲睡。可他一闭眼,却又想起在半步客栈,见着了许多各色的灯笼。不知为何,他总与那能召唤猖兵的灯笼做联想。琢磨了半晌,他忍不住问正喝茶的李红衣:“那青儿姑娘,也卖灯笼?”
李红衣道:“可听过阴阳灯。”
“听沈夜提及过。”丁祸道,“不会是她借着你的名头,招摇撞骗吧?”
“倒也不算。”李红衣道,“是乙女盗了我的符,给青儿的灯笼开了光,二人合作,才有了这阴阳灯。”
丁祸顿生嫌弃,冷哼道:“果然是那贪财的婆娘能干出的事儿。”
听得丁祸提起这灯笼,李红衣忽心中一紧。他心中有种猜测,可转念又推翻了这种猜测。当丁祸也变了神色,意欲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口时,李红衣冷冷道:“不可能,乙女做不到。”
丁祸玩笑般道:“她做不到,你做得到。”
“我的确做得到。”李红衣忽直视丁祸:“只不过,若我出手,死的不会是东宫太子。”
丁祸看着李红衣的眼神,忽身子一抖:“那会是谁?”
李红衣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丁祸不敢继续追问,毕竟他只是一句玩笑话,他知道凶手不会是李红衣。也有种奇特的信任,他相信李红衣。可因为这玩笑话,李红衣不再说话。丁祸观察他神色许久,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或许,因为他的玩笑话,他生气了。
就在丁祸不知要寻个什么话题,缓解眼前的尴尬时,昊六终于现身了。抓起一把蜜饯塞入嘴里,又灌了几口茶,昊六才开口道:“秦也的案子,平都府已经结案了。”
李红衣微微抬头,这消息在他意料之外:“结案?”
原来,李红衣带着丁祸从半步客栈出来后,便差了昊六去打探有关秦也遇害的消息。化作耗子,昊六几乎满平都城跑了一圈,终于探得了结果:“如青儿姑娘所言,有人在长乐坊一处荒宅发现了秦也的尸体。林亦带着大理寺的人,到现场发现,秦也的死状与太子一模一样。”
昊六与乙女有一个共同之处,也是他耗子的本性,到一处地方,必定要顺一样东西。关于秦也尸检的尸格,他也盗了出来。
丁祸接过尸格,仔细阅览了一番,与李红衣道:“依着尸格的记录,昊六说得没错。”
李红衣微微点头:“所以,这是一起连环凶案。”
昊六却摆手道:“不。今早,林亦将这案子移交给了平都府。平都府的结论是,秦也之死,与太子遇害一案无关。是有人蓄意报复,杀害了秦也,并将目睹的命案的一名乞丐灭口。且凶手已经落网。只是,当平都府的人抓到他时,他已畏罪自尽。”
又快速看了看乞丐的尸格,丁祸皱着眉:“那为何,他们都是被人砍了头?”
昊六继续道:“平都府的说法是,凶手是刻意模仿作案,为的就是将秦也与乞丐的死,嫁祸于王爷你身上。”
“什么?”丁祸极为诧异,“嫁我于我?”
昊六笑道:“王爷忘了,大理寺已认定太子死于你之手。”
丁祸翻了个白眼:“什么鬼道理。”
李红衣却笑道:“好歹,平都府没将秦也之死,推到你身上。毕竟,你此时被幽禁于平南王府。”
“那我还得感谢他们了?”丁祸一脸无语,心中也终于明白为何宁帝会派重兵把守平南王府,让平都城所有人都知道他被幽禁起来了。
夺过李红衣手边的茶盅,丁祸灌了口茶,一脸不快道:“那秦也的死,还查不查?”
“当然得查。”李红衣道。
昊六坐了下来,又吃了一嘴干果,鼓着腮帮道:“公子有没有觉得,或许这个案子,与平都府有关?”
听得秦也的死讯,李红衣便有了此联想。如今平都府这样结案,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猜测。毕竟,平都府依附的是淮阳王府。只不过,李红衣并未回应昊六,只问:“乙女去了何处?”
昊六回道:“平都府结案后,便将秦也的尸身交予了群芳楼舞姬鸳儿。听说鸳儿是秦也相好,她领了尸身后,当即就寻了块地,把尸身给埋了。”
昊六词不达意,丁祸无奈道:“所以,那疯婆娘去了何处?”
“自然是寻埋尸的地方去了。”李红衣道。
丁祸一愣,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不等李红衣开口,昊六抢道:“好歹你也跟了公子两日了,还不知道公子想做什么?自然是,开棺验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