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三,酉正,九曲巷。
九曲巷位于平都城西,毗邻镜湖,园林景致怡然,四季花不落,尤其是樱花,为平都四绝之首。巷内水道蜿蜒曲折,汇入镜湖。水道又将此地分九巷,故得九曲巷之名。大多达官显贵或商贾巨富,多在此置办宅邸别院,以做修养之用。
户部侍郎姚远桥,三年前在此购置了一处别院,位于三巷。自太子张熹死后,姚远桥便告病在家中,以筹谋后事。澧县贪渎案,虽已审结,终究留了些把柄。若因太子之死翻了出来,而那个人袖手旁观,或过河拆桥,他乃至全族性命都保不住。尤其是得知秦也被杀的消息后,他如坐针毡,心如火烤油煎。
幸而林渊办事利索,将秦也之死迅速审结,撇清了与东宫的关系。若林亦懂事,或许他能躲过一劫。可他忍不住又会去分析,谋杀东宫与秦也的究竟是谁,因何目的。
当姚远桥知晓,乞丐之死为凶手灭口时,他终于捋了清关窍。幕后之人,首要目的是为诛杀东宫,而秦也之死实为灭口。可幕后之人要灭口,那就不只是秦也一人。如此作想,姚远桥再次深陷焦虑,终得应对之法。假使幕后之人容不下他,唯有鱼死网破。
故他点了灯,奋笔疾书,写下澧县贪渎一案来龙去脉。后他又将手书与一封诉状交与管家,并命管家即刻离府,藏身于安全处。若他遇害,须将此供状送去青云观,交由清河王张陵处置。待管家离去,姚远桥又命娘子周氏收拾行装,以探亲为名回青州娘家。
安排了身后事,姚远桥才敢安心歇息。可他喝了安神汤,准备安歇时,却听得外面风雨大作。妖风推开了门,让他迷了眼。当他睁开眼时,却看清入宅的不只是风,还有廊子里那盏白色的纸灯笼。
镜湖边,有一处密林。密林中,有一片山谷。山谷中,风水极佳,藏有一块坟地。乙女探得消息,群芳楼舞姬鸳儿将秦也葬于此处。
已过酉时,密林中如泼了墨,伸手不见五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后,又几声猫叫,丁祸判断乙女和昊六就在前方不远处。林间小道上,一盏移动的红色南瓜灯笼,照映出李红衣与丁祸的模样。一红一白,就如游走于夜间的神仙,令游魂生畏。
听得前方的动静,丁祸后知后觉,一只猫和一只耗子,能化人形不说,还能和谐共处,称得上一则奇谈。或许来日,在他的《搜鬼记》中可以记上一笔。自然,《搜鬼记》中也少不了李红衣的笔墨。
提着灯笼,走在李红衣前面,丁祸琢磨该如何写李红衣时,才察觉李红衣的古怪。不知为何,他觉得身后弥漫着一股阴冷之气,好似有无数鬼手在伺机向他下手。最可怕的是,自青阳楼出来,李红衣总阴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偶尔丁祸还能感受到李红衣眼神中的杀意,而这杀意是针对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丁祸忽慌张了起来,不敢多呼吸一口气,生怕惹恼了李红衣,激得他下手。丁祸也期望着,快些走出这密林,与乙女和耗子汇合。若有他二人在场,李红衣或许会有顾忌。
可鬼打墙似的,这小道竟然弯弯曲曲,没有尽头。极力忍受着身后的寒意,丁祸竟在这凉夜生了汗,也开始呼吸不畅。快要窒息时,丁祸终于受不了,突然回过头,大喊道:“李红衣,你想杀我便杀吧。”
李红衣一时愣神,意外得很。
丁祸紧紧抓着灯笼:“我猜,自我怀疑你开始,你便生了杀心,要杀我灭口。”
听得丁祸此话,李红衣立即恢复清冷脸色:“所以,你是真的怀疑我。”
“你是道士,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法术。不,邪术。”丁祸开了口,便丢了脑子,毫无遮拦,“我不怀疑你,我就是傻子。”
冷冷瞪了丁祸一眼,李红衣心中生出无限怒意,却又无法宣之于口。最终,他抬起了手。
李红衣抬起手的一瞬,丁祸吓得连连后退。慌了心,踩着枯枝败叶,滑倒在地。可没想到,李红衣只是抢过了他手中的灯笼,快步往前走去。
看着李红衣杀气腾腾的背影,丁祸爬起来大喊:“你看吧,你心虚了!”
任由丁祸大喊大叫,李红衣头也不回。丁祸扯着嗓子又喊了几句,差点喘不上气。喘过气来,才发现李红衣已不见了踪影。身处黑暗,周围鸟叫如鬼吼,丁祸顿生真正恐惧,拔腿边跑边喊:“李红衣,你等等我,我怕黑!”
丁祸凭着直觉,踩着石头,拐过一个弯。就在他拐弯的瞬间,却发现那灯笼就在眼前。原来,李红衣并没有走远,而在此处等他。
看着丁祸惊惶失措的样子,李红衣面上无情绪,可心中却心疼。而这份心疼,让他软了心,欲向他低头,说出自己的心情。可丁祸却摆摆手,喘着气道:“别道歉,本王爷不想听。”
看着丁祸抢走灯笼,又走在了前面。李红衣怒意再生,气得他红衣冒火光,真起了杀心。他挥起手,指尖画了一张哑符。可他没想到,丁祸似有预料似的,忽然折了回来。
丁祸先是鞠了一躬,抬头时眼中含泪,一副无辜姿态:“兄长,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怀疑你。”
有了他这句话,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刻意,李红衣都没有了生气的理由。他再次恢复了如常模样,只道:“走吧!”
长吁了一口气,丁祸提着灯笼,默默跟随在李红衣身后,没走多远,便出了密林,到了那山谷中的坟地。
立于一座新坟之前,看着墓碑上秦也的名字,李红衣先看了看天,又推算了时辰后,双手掐十字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丁祸躲在李红衣身后,不敢言语,知晓李红衣在请示亡者。
忽一阵清风来,丁祸身子一抖,手中起了鸡皮疙瘩。他大概能猜到,这是亡者在回应李红衣。李红衣收起了功法,转头看着丁祸,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丁祸装糊涂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昊六挥起锄头时,乙女将手中的锄头丢给丁祸:“为你办事,难道你还能袖手旁观?”
连退三步,丁祸叉着腰:“我是平南王,身娇肉贵,手无缚鸡之力,哪干得了这种盗坟掘墓之事!”
听得此话,昊六忽停了下来,拄着锄头,与乙女看傻子一样看着丁祸。丁祸又道:“我身上穿的是雪纺纱,夜秦送来的贡品,值万金,若脏污了,陛下会降罪的!”
丁祸有万般借口,李红衣懒得开口,只吩咐昊六道:“挖个坑,先将他埋了!”
见昊六来了劲儿,李红衣阴着脸,乙女摆出要将他打昏的架势,丁祸即刻闭嘴,抓起锄头,吭哧吭哧开挖。
当李红衣画下一个符咒,昊六顺势推开了棺材盖时,丁祸拄着锄头,累得如一条狗。衣服上的污泥越擦越多,脸上抹出了一道又一道泥痕,丁祸有气无力道:“堂堂平南王,被你们当牛使。李红衣,这个仇你记着,我们慢慢算。”
棺材中的尸身,头与躯干已拼接在一起,散发出微微腐臭。用水净了手,李红衣戴上手套,仔细检验:“一斧头致命,死因与张熹无异。”
昊六动了动鼻子,并不在意,举着灯笼替李红衣照明。乙女忍受不了腐臭,化作黑猫,跳上了棺材。在李红衣示意下跳入棺材中,终发现秦也的眼珠上,也有凶手留下的字:十八。
乙女嘀咕道:“这么说,秦也与太子死于同一人之手。平都府如此结案,怕是在掩盖什么了。”
不知何时,丁祸已趴在李红衣背上,叨咕道:“接二连三杀人,难道凶手真想杀满十八人吗?”
李红衣任由丁祸在身后摩擦,也忍受了粘在衣服上的污泥,只道:“若这么简单,那便好办了。”
丁祸无语道:“你真够冷血的,凶手要杀十八人,你竟然觉得反而好办。”
李红衣能容忍丁祸的无礼举动和无理话,乙女却忍不了。又化为人身,乙女一把将丁祸推开,嫌弃道:“听不懂人话,就别乱说话。”
丁祸耸耸肩,凑到了棺材前,假模假式检验着尸体。可没想到,他还真发现了什么。当李红衣发现了头发间的抓痕时,丁祸从衣服上找到了几根黑色的毛。
丁祸指着乙女道:“你的毛。”
乙女一惊,欲咒骂时,却见李红衣审视着自己。昊六动着鼻头,也看着乙女,并道:“姑娘莫生气,自打开棺材盖,我就闻到了姑娘的味道。莫非姑娘,跟秦也纠缠过。”
“你好好说话。”乙女怒视昊六,“什么叫纠缠,不过是问好了他,跟他做生意而已。”
对比着抓痕与脖颈处的刀痕,应是差不多的时间所造成的,李红衣冷冷道:“所以,他遇害前,你真与他有过接触。”
知晓已经瞒不住了,乙女装作无所谓道:“是,那又怎样?”
丁祸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指着乙女道:“难怪青儿姑娘提起秦也时,你撒腿就跑。原来,杀太子哥哥的是你,栽赃嫁祸的也是你。”
乙女辩解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杀人!无冤无仇,我杀他做什么!”
丁祸终于得了机会发泄一般,又道:“鬼知道你杀他做什么?也许你是想谋权篡位,想做太子做皇帝。”
“你闭嘴!”乙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公子,你了解我的,会相信我的对不对?”
李红衣却道:“我相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林亦会不会相信你。”
乙女一愣:“关他林亦何事?”
一直看戏的昊六,算是清醒的,幽幽道:“林亦好歹是大理寺少卿,我们能发现姑娘的毛,他发现不了吗?他能凭着一枚指环,认定王爷杀人,难道就不能凭着几根毛,认定你杀了秦也?”
瞪大了眼睛,乙女忽呆滞了,无语道:“可我真的没有杀人。”
丁祸欲再开口时,却被李红衣阻止。李红衣极其严肃道:“平都府如此结案,算是帮了你。可若林亦追查下去,必定牵扯到你。所以,你需将前因后果说个明白,我们才有应对之法。”
乙女嘀咕道:“可他又不知我是猫。”
丁祸却道:“你不说明白,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你是那只猫!”
狠狠瞪了丁祸一眼,乙女无奈道:“好,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