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三,戌时,半步客栈。
终究,林亦还是将秦也的尸身移交了平都城。从林府出来,林亦独自一人,信步走到了半步客栈。在客栈后院那枯了的海棠下,林亦喝了一坛子酒的功夫,便听得平都府传来消息,秦也的死已经结案。林亦将腰间香囊里那几根猫毛丢弃于风中,看着树下的枯叶,借着酒劲吟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
不知何时,青儿提着一盏灯笼出现在林亦身后,柔声道:“大人当心些,这枯了的海棠,容易招鬼的。”
林亦醉了酒,两颊红润,显出一副憨态,踩着逍遥步道:“既如此,姑娘何不将这枯枝败叶砍了去。”
天已渐黑,客栈中已掌灯。青儿行至树下,将手中的灯笼挂于树上,双手合十,嘴里念了几句林亦听不懂的话。
看着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林亦眼神也变得飘忽。在林亦差点摔于地时,青儿将他扶稳,又道:“我母亲说,将灯笼挂于枯了的海棠树下,可以照亮阴阳路,指引孤魂归来。”
再次看着那灯笼,林亦忽觉树下冷风习习,站定了身:“姑娘念的是谁?”
“我十四岁时,母亲病故。父亲忙于公务,不便将我送来了平都,寄养在外祖母家中。”青儿道,“哪晓得,没出三年,外祖母也没了,舅父一家迁去了青州不知音讯。我一人守着外祖母留下的这间宅子,开了这间客栈。想着有一日,与父亲团聚。可老天无眼,父亲遭奸人所害,也没了性命。”
林亦才知,青儿有如此身世,顿觉失礼:“在下失礼,勾起姑娘伤心事。”
青儿摇摇头,哭笑道:“无妨,我只是不知该念着谁了。”
心中苦笑,林亦何尝不是如此。朝着那树上的灯笼,诚心诚意作了个揖,林亦树下那石桌前坐下,灌了口酒:“冒昧来寻姑娘,是有事请教。”
青儿收起感伤之态,给林亦续了杯酒:“大人想知道的,是关于李红衣吧?”
林亦点点头:“都说姑娘善识人心,果然名不虚传。”
“老规矩,一个问题,一百两。”青儿在林亦面前坐下,“小女子知无不言。”
“扰你清梦,并非我本意。若你有怨言,也不必来找我,只因我与你同道,也不是人。”昊六双手合十嘀咕了几句,整理了尸体仪容,将棺材板重新合上。
昊六一人抹着热汗,挥着锄头,重新将棺材埋上时,丁祸已领着李红衣与乙女,来到了九曲巷,一处属于丁祸的别院中。这处别院,本为长公主所有。长公主亡故后,空置了多年。直至前年,丁祸才命人收拾了出来,偶尔来小住休养。
这处别院,有六进,院中有数栋高台楼阁,尽显公主气派。院中,遍布松竹藤萝,疏朗相宜。最显眼的,还是那十余株老茶树,如今已有一人高。行走于茶树间,李红衣不自觉驻足,伸手摘下一片茶叶,在鼻尖闻了又闻,似见到了故人。
看着李红衣嚼着茶叶,丁祸猛拍脑袋:“混忘了,自家院中有这么多茶叶,亏我还花了几百两银子去南山采购。”
随着丁祸走入一处名为天尖的阁楼时,李红衣问:“你购买茶叶做什么?”
“当然是做茶。”丁祸道,“我曾做了个梦,有个红衣神仙,赐了我一杯茶,名为芙蓉仙茶。”
神情微动,李红衣道:“所以,你是想做出芙蓉仙茶?”
丁祸道:“也不是,我只想证明,我那梦是真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乙女,忽插话道:“傻痴。那日,公子给你喝的,就是芙蓉仙茶。”
推开门,入了正堂时,丁祸回头瞧着李红衣一身红衣,丁一时恍惚,只是他又道:“虽他穿一身红衣,可他不是红衣神仙。再说了,他的茶,根本就不是那仙茶的味道。”
而此时此刻,李红衣却忽呆滞了。他抬头便见,正堂之中,挂着一幅画像。那画像上的人,于山崖之间,舞着剑。其形飘逸,就如传奇话本里所描述的江湖女侠。
丁祸未注意到李红衣的神色,解释道:“画中人是我母亲。只可惜,我从未见过,只靠着这幅画,记着她的模样。”
李红衣点点头:“我知道。”
丁祸一愣:“你如何知道?”
闻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茶香,李红衣忽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失态,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幸而这时候,乙女发现了端倪,咳嗽了一声道:“不是要听我说前因后果吗?好好的,计较这幅画做什么。”
李红衣顺势而为,与丁祸一同坐下后,示意乙女莫要再耽误时间,细说秦也遇害那晚,她究竟做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
因是灵识,乙女非人亦非鬼。自附身于猫后,许是因猫本就有看穿阴阳之眼,乙女得了一样绝技:能辨将死之人。也是因着这绝技,她赚了不少银子。以高额报酬为条件,将人带至老君庙后,诓骗李红衣行救治之法。李红衣自然看透了他的把戏,大多时候,都置之不理。毕竟,生死有命,强留不得。
听得如此说法,丁祸瞬间变了脸色:“所以,我,你……”
见丁祸语无伦次了,李红衣即刻道:“你是我请来的,无须忧心。”
拍着胸口,丁祸松了口气,可又想起如今困局,不免盯着乙女道:“那你看看我,能不能活过明日。舅舅限大理寺五日内破案,天亮便是最后一日。”
乙女装模作样看着丁祸,笑道:“你放心,你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丁祸白了乙女一眼,冷哼道:“胡说八道。原来你还是个神棍,不,鬼棍。”
心中发笑,李红衣冷着脸制止道:“莫要打岔,听她继续说。”
丁祸耸耸肩,摊手道:“继续你的胡说八道。”
抓起桌上的茶杯,乙女朝着丁祸砸了过去。可见李红衣忽接住了茶杯,乙女不敢再玩闹而继续说起那晚的遭遇。
其实,乙女盯上秦也已经很久了。第一眼见着他,乙女便知他阴气缠身,将死于非命。也是守了许久,她在那一日夜间,秦也的死期,寻到了清风楼。在秦也等人了时,它现身于屏风后,吓得秦也慌了神。
丁祸听着乙女描述当时情形,身子一抖,追问道:“他去那里做什么?你说的清风楼外马车里的人,又是何人?”
乙女道:“我翻了平都府的卷宗,那天夜里,秦也了结了一桩案子。半月前,群芳楼一舞姬,去英国公府献舞。哪晓得,在她回群芳楼的途中,遭遇长乐坊一叫刘五的。刘五觊觎其美色,将舞姬奸杀。秦也追捕到刘五时,刘五已畏罪自尽。”
说罢,乙女将誊写的卷宗以及舞姬和王五的尸格交予了李红衣。丁祸见怪不怪,也懒得看。
“又畏罪自尽。”丁祸嘀咕道,“这平都府办案,都是这路数吗?”
乙女笑了笑道:“这便是秦也的报应。”
丁祸听不明白,皱着眉:“报啥应?”
李红衣看完尸格与卷宗,冷冷一笑道:“清风楼外马车里的贵人,就是英国公。英国公素有见不得人的癖好,应是在欢愉时,伤了舞姬性命。于是,他以重金许诺秦也,命秦也替他掩盖这桩命案。而秦也,收了东西后,勒死了王五,伪装自尽,了结此案。”
乙女道:“在他离开了清风楼后,我找上了他,劝他行善,还说公子可以救他。可那时,他财迷心窍,根本不听,还对我动手。我跟他纠缠了几个回合,抓伤了他,而他身上也有了我的毛。”
李红衣点点头道:“那时是什么时辰?”
乙女想了想道:“我记得我回老君庙时,是戌时。”
松了口气,李红衣看着尸格上,仵作所推断秦也的死亡时间是亥时到子时之间:“你走后,他先去长乐坊解决了刘五,后在回家途中,遭人杀害。”
丁祸挠着头问:“英国公到底许诺了他什么?让他这么草菅人命。”
乙女回想自己躲在房梁上,看着秦也打开了食盒:“一百两银票,一张加盖了户部官印的房契,一张有吉祥寺签章的借契,一张群芳楼的卖身契,还有一张属于舞姬鸳儿的籍契。”
丁祸面露不解:“就这些东西?”
乙女白了丁祸一眼,又道:“这些东西,在秦也死后,都落到了那叫鸳儿的手中。平都府不追究这些东西的来处并交给了鸳儿,而鸳儿急匆匆将秦也埋了,我猜,平都府另有所图。”
李红衣点点头:“封口。”
观察着李红衣的神色,丁祸明白他消了对乙女的怀疑,于是道:“她说的,你都信了?”
李红衣不理会丁祸,站起身,观察着天色,只道:“不早了,都歇息去吧。五日之期已到,明日怕是有得忙了。”
半步客栈中,林亦没有丝毫犹豫,拿出了一张五百两银票递到青儿面前,笑道:“那就请姑娘说说,这李红衣,究竟是何来历。”
看着银票,青儿道:“五日之期已到,我的答案,事关大人接下来该如何做。所以,有几句话须说在前头。”
摸着酒杯,林亦想了想道:“姑娘直说。”
青儿拿起银票,辨了真伪,又细数了数:“小女子之见,自大人接手这案子起,要做的只是在五日内,给东宫一个说法,给陛下一个说法。至于真相如何,真凶究竟是谁,陛下不在乎,你也不必在乎。而真正在乎的,只有平南王。”
林亦心头一震,只因青儿点破了他的困境。平都府未介入前,他或许还有选择。可如今,平都府的结案卷宗已呈送大理寺,若他追查下去,查明了真相,就算他机关算尽保住了自己,也保不住林渊,保不住林家。
一时的犹豫,他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只能将棋子当到底的路。苦笑了一声,丁祸道:“可只是一枚指环,无法结案。”
终心安理得收起了银票,青儿又给林亦续了一杯酒:“大人可知道,梅山?”
林亦手一抖,他何尝不知。
青儿又道:“梅山人,擅异术,奉梅山教。梅山教又分两脉。一脉以祝由之术,行医治病,为巫医。一脉修习符咒之术,可召唤猖兵,驱邪诛魅,亦可召唤猖兵杀人,为术士。”
“猖兵?”林亦瞬间醒了酒。
站起身,看着玉兰树上的灯笼,青儿道:“东宫之死,便是有人以灯笼为符,召唤猖兵,杀人于无形。”
久久抓着酒杯,林亦恍然大悟:“李红衣为梅山人,既是巫医,又是术士。”
转过身,抓起林亦的酒杯喝了口酒,青儿苦笑道:“该如何结案,想必大人心中已有两全之法。”
不作回应,林亦喝光了眼前那一坛子酒,起身行了大礼,快步出了半步客栈。可不一会子,他又出现在门口,与青儿道:“姑娘与李红衣相熟,朋友之义,不该替他隐瞒吗?”
青儿笑道:“相时而动,无利不往;相时而止,无害不为。大人为官多年,该懂得这个道理。”
远远看着那盏灯笼,林亦忽松快了不少,再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