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随去棹,梅雨点行衣。李红衣过了青阳关,看着连绵细雨,才懂那句“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连日的雨,并未让李红衣的心烦意乱。这一路,他时而徒步,时而行医,时而驱邪捉魅,自在得很。
车夫昊六却是叫苦不迭。怨天怨地骂天气,哪怕是路中间的一块细石,他也要怨恨它挡了路。不过,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这世上的人啊,做不得,受得苦太多。我劝公子啊,走回头路,不要去蹚平都城的浑水。”
李红衣掀开帘子,感受着山与风,自言自语道:“眼前路,才是回头路,才能寻到他。”
昊六摸出一个烤饼啃了几口,又抱怨烤饼因梅雨变了味儿。晃晃悠悠,他们终在天黑前翻过了眼前这座山,在山脚一座荒废的驿站里歇脚过夜。入荒驿前,有赶路的马队提醒他们,就算趁夜赶路,也莫要入那荒驿,只因那荒驿中有女鬼勾魂索命。
听得闹鬼,昊六忘了自己的身份,而劝说李红衣:“既闹鬼,公子就辛苦些赶路,去青阳镇落脚吧。”
李红衣下了马车,感受着眼前荒驿的苍凉阴冷之气,笑道:“我倒要看看,这女鬼究竟什么模样。”
昊六身子一缩,变成一只瘦如草鞋的老鼠,钻入了杂草之中。一时间,阴风徐徐,入了夜。一阵闪电过后,惊雷声中,李红衣缓缓睁开眼,撑起一把飘着茶香的白色油纸伞,走向了荒驿,推开了那扇布满了蜘蛛网的门。
外面风雨大作,窗户上游走的蜘蛛,费力地结着网。李红衣立于堂中,手中提着一盏冬瓜八角灯笼,名为阴阳灯。他只是念了一句咒语,灯芯自燃,暖黄色的灯光忽地充满了整个大堂,照亮了墙壁上歇脚客留下的题壁诗及那幅不知是谁所画的美人图。图中所画的,是绿梅之下,舞剑的黑衣女子。
忽地,冷风撞破了窗户,撞开了门,在堂中横冲直撞。听得身后似有低吟,李红衣转过身来,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也是他转身时,那画中舞剑的黑衣女子,竟动了起来。灯影之下,黑衣女子从墙上飘下,落在了李红衣身后,贪婪地闻着李红衣身上散发的茶香之气。
李红衣冷冷地道:“原来只是一缕无主的灵识而已。”
看清了李红衣的模样,黑衣女子略显讶异,幽幽道:“一身阴气,我以为是个女子,原来是个短命鬼。”
“所以,就算你夺了我的身,也活不过三月。”李红衣笑道。
黑衣女子耸耸肩:“那又何妨。也许,不出三月,我便能寻回自己的身份,回魂还阳。”
李红衣摇摇头道:“你做不到。”
“试了便知。”黑衣女子一挥手,手中显出了一把剑。挥舞着剑,黑衣女子便朝李红衣刺了过去。可李红衣岿然不动,在黑衣女子扑上来时,转过了灯面。灯面上忽显出了一道符咒。
那符咒闪现于黑衣女子身前,瞬间画地为牢,将黑衣女子困于其中。任由黑衣女子挣扎,动不了符咒分毫。
“你无意伤人,我亦无意伤你。”李红衣提着灯,缓缓行至黑衣女子面前,“你我算得上同路,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替你寻身,你替我寻人,互相利用可好?”
拼了命,黑衣女子也挣脱不了半分,且她越挣扎,灵识越弱。她才知,眼前人根本不是对手,于是怒气冲冲道:“你这哪里是交易,而是威胁。”
点了点头,李红衣道:“我是短命鬼,你何尝不是。不出三月,你便会魂飞魄散。若跟着我,我可保你灵识不散。这个交易,于你百利。”
不等黑衣女子回答,李红衣口念咒语催动符咒。惊雷声中,黑衣女子连同墙上的绿梅,在一道闪电之下,烟消云散。
入了夜,平宁坊中繁华如昼。因着这几日是灯节,处处挂满了各色的灯笼,犹如灯海。坊民们或游街,或猜灯谜,闲散又热闹。只有一队大理寺的胥役,行色匆匆,扬起阵阵灰尘。
队伍最前面的是大理寺少卿林亦。连着几日未休息,林亦脸上有难以掩盖的疲态。可这疲态,因着前面荒宅里的命案,让他不敢有任何松懈。他身边的大理寺司直司马钦一脸慌张之色,嘀咕着菩萨保佑,这桩命案千万不要与东宫之死扯上关系。可依据报案者所描述的情形,他又有种可怕的联想。故而当他们行至荒宅门口时,因着头顶响起的惊雷而吓得从台阶上滚落。
林亦瞥了司马钦一眼:“一个惊雷而已,瞧你这点出息。”
虽满眼的嫌弃,可林亦还是搭了一把手,将司马钦拉了起来。可就在二人起身的这一刻,一道闪电划过,又一阵雷声中,院中那门框之下,闪现了一个影子。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提着灯笼的女人。只是闪电划过,那女人也消失无踪。
司马钦惊慌道:“大人,你看到了吗?”
林亦当然也看见了。他回头时,身后胥役的反应,显然也是看见了。只是,林亦忍着心慌的情绪道:“黑灯瞎火,虚影而已。”
也幸而林亦领着他们入了荒宅,看见院中飘飞的破纱,才算是合了他的说法。也是在这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外快步走进来,指着那门框与林亦道:“大人,尸体就在那里。”
当司马钦胆战心惊与林亦走到那门框前时,他们看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那尸体身着平都府参军服饰。点燃火折子,火折子的光之下,林亦终于看清楚这尸身没有头。
闷叫了一声,司马钦吓得后退数步。他这一退,踩着了异物,而滚倒在地。当他骂骂咧咧站起身,低头才知,绊倒他的是死者的头颅。惊叫了一声,司马钦如受惊的狗一般跳了起来,躲到了林亦的身后。
司马钦嘴里嘀咕着:“大人,这案子没法收场了。这死者的死状,与太子一模一样。”
林亦一眼便发现了这一点。他蹲下身子,打量着死者身上的服制,从腰间摸到了一副腰牌。看着腰牌,辨认头颅的模样,他才知道,脚下的死者,是平都府司法参军秦也。
差了人去请仵作验尸,也差了人通知平都府,林亦走出荒宅,看着天上乌云涌动,本阴沉的脸色松弛了不少。司马钦干呕了几声,凑到了林亦身边,轻轻道:“秦也死了,大人好像松弛了不少。”
林亦想了想道:“秦也死了,就代表太子之死,或许没有我想象得那般复杂。”
司马钦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道:“秦也与太子的死状一样,莫非行凶的,也是平南王?”
“我从未说过,行凶的就是平南王。”林亦道。
司马钦一愣:“可大人不是当着陛下的面,指认平南王杀人吗?”
林亦摇摇头:“那是因为,有人要让陛下相信,平南王杀人。”
“有人要嫁祸平南王?”司马钦问。
林亦微微呼吸了一口气:“嫁祸与否,太子之死,于大理寺于你我,都是不能有结果的烫手山芋。要保住大理寺,保住乌纱甚至是这条命,就得安心做一任人摆布的棋子,入局谋变。”
司马钦想了想,笑道:“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人如何做,属下就如何做。”
平阳坊,红楼之中。看着连翘身上的肿块点点消了下去,脸上有了生气,丁祸惊异又欢喜。到底他有悲天悯人之心,见垂死的人活了过来,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大德。最要紧的是,再看着书写药方的李红衣,他眼神变得温和。对于李红衣,他生出了一种崇敬。
守在门外的花仙姑领着人进来,见着连翘竟开口说话了,千恩万谢的同时,夸赞李红衣的回天之术,真神医也。
李红衣早习惯这样的恭维,只将方子交给了花仙姑,嘱咐道:“肿虽消了,但余毒未清,难免高烧不退。你照这方子,每日服药两次,三日后便可下床。休息半月,便能愈合如初。”
花仙姑连连点头,当即命伙计去抓药。又从袖中取出银票一张,花仙姑奉于李红衣面前道:“还有一事,需劳烦神医。”
李红衣笑道:“连翘姑娘之病,是因中了乌禾草之毒。想必那下毒之人,已逃之夭夭。”
“不妨与先生明说了。”花仙姑道,“连翘中毒,是那叫严勤的书生干的。连翘与严勤相好,所有的家私都给了严勤。本想着让严勤替她赎身。哪晓得,严勤不是个东西,卷了她的东西跑了不说,还给他下了乌禾草。我们也报了官,可严勤销声匿迹,官府也无可奈何,拿不到人。”
一旁的丁祸听了,气得大骂:“真不是个东西!”
花仙姑又道:“听闻先生善异术,向先生求个法子,将严勤寻回来。不为让他回心转意,只为将他送入平都狱。”
不等李红衣说话,丁祸便道:“兄长,你帮帮他吧,别让那恶人逍遥法外。”
李红衣笑了笑,摸索着从药箱中取出了一张符纸,交到花仙姑手上:“以此符包裹其毛发,子时安置于锅底,向四方呼其名四声,逃人自至。”
未收花仙姑门票,李红衣收拾了药箱,在丁祸搀扶下,于入夜之时,出了红楼。再瞧着李红衣的模样,丁祸一脸傻乐道:“李红衣,想不到,原来你是个道士。”
李红衣道:“我只是个大夫。”
“我见过的大夫,可不会如你这般画符治病。”丁祸道,“我从话本里看过,你这种人,就是道士。说起来,你道法高深啊,能与鬼差抢人。”
李红衣淡淡一笑,也懒得与他解释自己的身份,只道:“你现在可信,我能替你查清太子被杀一案,解你困局?”
“你会法术会看病,不代表你会查案。”丁祸耸耸肩,“待你查清了真相,再说这大话吧。”
二人正说着,忽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公子,你是疯了吗?一百两银票,竟然不要,真当自己是普度众生的神仙啊!”
丁祸一愣,不知声音从何处传来。左顾右盼,猝不及防之间,他才见一只黑猫从屋檐之上一跃而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看见那黑猫竟然直起了身子,在他面前化成了人形。
一袭黑衣,反而映衬出她的美。只是,她的美,带着野性,泼辣,还有江湖豪气。她便是乙女,是李红衣在荒驿中,收服的那缕无主灵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