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鬼宫?”
“即为人中。”
“左边下针右出针,治何症?”
“第一针:鬼宫,人中穴,入三分,聚集阳明胃经之阳气,治梅核气。”
“何为梅核气?”
“情志不遂,肝气瘀滞,痰气互结,停聚于咽所致,以咽中似有梅核阻塞、咯之不出、咽之不下、时发时止,为梅核气。”
苏音儿与李红衣一问一答,将鬼迷十三针的第一针,解释了个明白。张陵静坐于一旁,额头有些微汗,这天气实在燥热得很。手中提着的油灯,就如一个暖炉。于是,他顺手将油灯置于桌上。可突来的一阵风,灯火往他脸上扑来,烟钻入鼻,呛得他干咳了数声,红了脸。如此情形,与李红衣所描述的,相差无几。
苏音儿连忙将油灯移开,待张陵顺了气,才又追问:“如哥哥所言,既然这鬼迷十三针是替人驱邪医病的,如何又会杀人?”
苏音儿说罢,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用错了称呼。她正想着如何解释,张陵却道:“我都知道了。”
“照理说,陵哥哥也应该知道了。”苏音儿松了口气,“这事便不必计较了。”
李红衣接着苏音儿方才的疑问,回道:“存心者,银针可辨毒,亦可下毒。”
自入了这驿站,张陵都在琢磨,到底是谁在摆弄这一局棋。可思来想去,并非他多疑,只是他所能想到的人,只有李红衣。李红衣能用这般奇诡的手法,将这么多人困于此。他也懂得医术,擅针灸之术。可既然选了与李红衣合作这一条路,他便不能存此疑心。毕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于是,他问道:“如此说来,操纵这一切的凶手,与先生一般,精于医道!”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未时四刻,无名岛,青阳驿站前院。
乙女一跃而下,是她发现了西一号房中的虚影。那虚影闪着荧光,身形与将他们掳来的鬼将军相似。听声辨位,她也断定,吟唱歌诀的声音是从西一号房传来。急于逮住真凶,不让她在意的人陷入必死的险境,她才莽撞地扑向那个虚影。
奈何,看见了这虚影的人,不只是乙女,还有住进了东侧厢房的三位。这三人分别是,住在东一号房的孙思粤,住在东二号房的商钰以及住在东三号房的花玲珑。他们三人,透过窗户看见那虚影时,本有犹豫。可他们推开门时,见另外两人也闻声而动,才给了彼此勇气,抓起趁手的工具,冒着雨往西侧冲了过去。
三人冲入雨中,整个驿站被丢进了午夜,漆黑一片。夜色中,还传来那骇人的吟唱声。正当他们犹豫着是否要后退时,一道黑影如剑光般从他们头顶划过。黑影发出一声如猫叫般的嘶吼,搅得他们更为惊慌。
尚钰后知后觉,才知那黑影踩着他头顶掠过。头顶一阵麻木,他伸手一摸,竟摸着了血。原来头皮被那黑影的利爪,划出了一道口子。血热激起了他的疯,他抡起手中的柴刀,对着黑影一通乱舞。
乱拳尚能打死老师傅,黑猫被尚钰这毫无章法的攻击,逼得化为了乙女人身。她欲解释这是个误会,却在尚钰乱舞中,将花玲珑撞倒在地。花玲珑凄厉叫喊。而孙思粤见黑猫化成了人,将她当成了妖怪,大声呼救:“快来人,凶手现身了!凶手现身了!”
说话间,援兵即到。正堂中,张屠夫看不清院中情形,意欲上前相助,却又不敢轻易离开正堂,生怕人趁机下药,急得左右为难。幸而,林亦持枪,从二楼飞奔而下。林亦才冲入雨中,又见人从二楼跃下。看清了那人是平南王丁祸,他才安了份心。而他转过头点了灯,也才知战英不见了身影,想必也是方才乱起时,已出手相帮。
正堂与楼上亮起的灯,终究是萤火之光,如何照得亮外面的雨幕。人影不辨,狂风暴雨中,似聚集了千军万马,乱成了一团。只有丁祸识得乙女的气息,护在了乙女身前,抵挡眼前虚影近乎癫狂的攻击。他如何想不到,或许眼前人,是借机发狂,就算知道他们身份,也秉着砍死一个是一个的心思。多死一人,他便多了一分活到最后的机会万幸,他们手中的并非利器,就算被击中,也留不下多重的伤口。
林亦终于看清了丁祸与乙女,又将西一号房中虚影重重,心下便知这误会因何而起。他无意挥枪,大喊着住手。可奈何,眼前的三人昏了头,在尚钰激烈的情绪感染下,拿出了战场拼杀的气势。更离奇的是,他们身后似有看不见的人,摇旗呐喊助威,提醒他们今夜必定要见血。
眼看着要无法收场,必然有人要死于鬼王枪或天机剑下,忽地一阵闪电划过,又有惊雷在头顶炸开。也是在雷声响起的一瞬,弥漫于四周的黑暗,如雷火自燃。火光散尽,撕开了天幕,天竟瞬间大亮。
天光乍现,除去乙女,都被晃了眼,或以手肘,或以衣袖掩面,也因此停止了攻击。待他们适应了强光,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是何人,被操控的神智也因冷雨拍打而恢复。无须任何人解释,他们都知晓,方才不过是误会一场。尤其是,他们都听见背后传来了年辛清脆的拍掌声,并听得他喊:“还没死人,如何不打了?我看你们平日里人模狗样,圣人姿态,发起疯来比我这泥坑蝼蚁还要癫狂。传出去,当真是笑话。不堪呀,不堪!”
孙思粤即刻收起了脸上的癫狂,丢下了手中的短刀,拿出为人师表的文人姿态。尚钰与花玲珑见眼前的人是平南王丁祸与大理寺少卿林亦,丢下手中的凶器,退后了数步。
丁祸懒得与他们计较,更懒得解释,收起天机剑,在意乙女是否无恙。以乙女的身手,对付眼前三人,不费吹灰之力。可有丁祸如此在意,她自然心中受用,解释她为何在意西一号房的动静。
林亦冷冷瞪了年辛一眼,快步走向西一号房。可他行至门口,却发现西一号的门,竟被人反锁了。
年辛不敢靠近,站得远远地,冲着林亦喊:“来之前,我确认过,这间厢房中无人。我看你们,定是见了鬼了!”
“可我们明明看见,房中有人!”尚钰喊道。孙思粤与花玲珑也附和。乙女与丁祸也称的确见到房中有人。
不管如何,须打开门确认了一番。林亦退后一步,挥出了枪。咔嚓一声,门闩断了,门吱呀吱呀被风吹开,显露出房中的情形。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丁祸身后的人,纷纷掩面,后退数步。林亦见惯了场面,也难免眉头一皱。丁祸将门推开,步入其中,借着天光,他看清了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的头部似遭遇了可怕的击打,面目全非,不辨其容貌。依着他的穿着,还有他腰间的留下的一块玉佩,丁祸心中涌现了一个名字:淮阳王张栩。
已上锁的西字一号房中,竟然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尸体。众人此时才反应了过来,这驿站中的杀戮,当真存在。这让本就因方才的乱子而心神不安的众人,再次乱了起来。
尚钰不在意腐烂的尸体的是何人,当即面色变得惨白,栽倒在廊子之下,惊呼:“鬼将军杀人了,鬼将军杀人了!”他嘀咕着,他看见鬼将军的影子,在这厢房中闪动,就是鬼将军杀人。他语无伦次,却得到了孙思粤与花玲珑附和。孙思粤与花玲珑也称看到了鬼将军的虚影,才冒着雨接近这间厢房。
尚钰虽乱了心,看似胡言乱语,可方才这厢房中的情形,乙女与丁祸都看得一清二楚。
年辛见了众人的反应,忍不住好奇地凑了上来,看清了厢房中的尸体,他发誓一般道:“方才,我当真确认过这房中无人!”
苏音儿搀扶着李红衣,战英护着张陵匆匆赶来。盛怀阳在楼上,听到院中的动静,虽面不改色,却也行色匆匆从二楼下来,汇入了慌张的人群中。张屠夫半步不敢离开正堂,生怕有人趁乱在战英的饭菜里动手脚。他也才反应过来,方才那歌诀响起时,战英护着他主子去了。
丁祸在李红衣耳边,描述起厢房中的情形,李红衣脸色微变。不管这一名死者是谁,可他的死法,在他意料之外,与那《鬼迷十三针歌诀》没有任何关联。而这时候,听得正堂中传来张屠夫的一声惊叫:“碎了!碎了!”
众人闻声,皆涌入了正堂之中。包括李红衣在内,所有人都听见了咔嚓几声,属于张栩的那尊泥俑,脸部裂了几处缝隙。泥俑倒下之后,脸部碎裂开来,不能辨其形,与西一号房中那具尸身几乎一致。
年辛抱着手,靠着门框,嘴里嚼着薄荷叶,开口便是风凉话:“不知各位贵人可曾听过一句话,群鸡同篓,一鸡毙,则死气若疫,蔓延不息,终至无一幸免。”
乙女嘴的比丁祸快,冲着年辛便骂:“就你长了嘴,说什么晦气话,你才是鸡!”
年辛摆摆手:“承蒙姑娘吉言,待下辈子,我愿做只鸡,有人喂食有人养!”
先前在后厨忙碌时,战英与张屠夫,无意间发现了一间地窖。地窖藏于后厨之下,有旋转的木梯相连。地窖之内,有数年不化的寒冰,置身其中,恍若寒冬。地窖中,存有许多生肉。八仙桌上那道马帮肉的食材,就从这地窖中来。
天明后,驿站中闷热得很。若放任尸身不管,怕是过了夜,便会腐烂。张屠夫整日与肉为伍,对尸身也无多少畏惧,便与战英一道,收殓了尸身,以竹席包裹,移入了地窖中安置。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未末,无名岛,青阳驿站,正堂。
张屠夫与战英出了地窖,先用白酒净了手,后又回厢房中换了身衣才回到正堂中。他们生怕身上沾染的尸气,搅扰了正殿中一众贵人。可他二人回到正堂,竟无一人动筷。
张屠夫知晓众人心思,从他们的面色中,可以看出有人因方才的事情,没有食欲。也有人,忧心张屠夫在饭菜中下毒,比如尚钰。
尚钰见张屠夫与战英进来,便道:“来得正好,你二人先吃。”
战英不与张栩同桌,在尚钰面前坐下,笑道:“尚大人这是何意?”
“这饭菜出自你二人之手,当然是防着你们下毒。”尚钰毫不掩饰。
张屠夫打量众人神色,明白其他人不言语,大抵也是抱着与尚钰同样的想法,尽管他看到孙思粤面前摆着一枚银针,而银针上沾染了油脂,他们应是已经验过毒了。
两桌一共十三人,只有李红衣与丁祸,以及乙女不在意是否有毒。李红衣与乙女,平日里基本不吃这些东西,今日也是如此。丁祸自被李红衣调理了身子后,百毒不侵,自然也就第一个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马帮肉,大快朵颐。
丁祸欲替张屠夫与战英说话,却被李红衣拉了拉手,他便自顾自吃了起来。张屠夫见着众人反应,也不恼,拿起筷子,游走于两张方桌间,每一道菜都尝了一口。端上来的酒,他也饮了一大杯。
见张屠夫无事,包括林亦与苏音儿在内,其余人才拿起碗筷,放心地吃了起来。尚钰吃了口黄精白玉丸,似忘记了方才的无礼,称赞张屠夫的手艺绝佳。
张陵并没有多少胃口,心里在反复想着,那具被安放进了地窖的尸身,究竟是否是张栩。毕竟,张栩曾为了脱身,玩过一招障眼法。若是他真的死了,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该难过一番。
只喝了口苏音儿替他盛的汤,张陵便给战英使了个眼色,他要回厢房歇息片刻。战英得了令,即刻起了身。可就在他起身的瞬间,突然干咳不止。以为他因急于吞下那颗丸子而被呛到,同桌的人并不在意。直到战英起身的瞬间,因剧烈的咳嗽面红耳赤,倒在了地上,他们才发现了不对劲。可惜,为时已晚,所有人都目睹了骇人的一幕:战英咽喉处竟在他咳嗽不止时,裂开了一道口子,而他囫囵吞下的那颗黄精白玉丸,从口子里滑落了出来,沾染着一团令人作呕的痰液。
众人惊骇不已。只有李红衣注意到,属于战英的泥俑,不知何时被人扎了一根银针。银针扎入的位置,正是歌诀中所说的:鬼宫,人中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