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驿站的正堂中,有一座别致的刻漏。刻漏的造型,是一个被倒吊着的泥俑。水从喉咙处滴落,好似在滴着血。忙活了近两个时辰,张屠夫用库房中的食材,做了一桌子的饭菜。当他将最后一道菜,黄精白玉丸,端上桌时,正好是未时三刻。
战英以替张屠夫分忧之名,这两个时辰内,寸步不离。张屠夫如何不理解,这是防着有人下毒。李红衣说过,只有活到最后的人,能从这里走出去。也就是说,每个人与其他十三人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如此局势,若有人起歹心,必定血流成河。他主动揽下此事,无异于将自己扔入了火堆。若出了事,他必遭连累。为保自己清白,他将自己的动作,完全暴露在战英的眼皮下。从处理食材到上桌,他也时刻保持警惕,无人接近,更无人动手脚。
天色本只是灰蒙蒙的,可未正落下的一声惊雷,似将天幕合上,夜色一点一点落下,只是未时三刻,竟已黑如午夜。
张屠夫虽整日与油腥为伍,可经他娘子调教,心思也算细腻。顾及楼上几位的身份,他特意分了两桌。
战英立于两张八仙桌之间,即刻摸出了火绒,点燃照明,警惕有人趁此时机动手脚。张屠夫即刻放下碗筷,也吹燃了火绒欲点灯。可就在这火光微弱之际,一阵阴风扑灭而来,张屠夫与战英手中的两支火绒,竟在瞬间熄灭。也是这时,这驿站中,响起了一个声音,有男子似醉酒了一般,在哼着一段口诀:“百邪癫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凡针之体先鬼宫,次针鬼信无不应。一一从头逐一求,男从左起女从右……”
这声音似从鬼蜮来,声声传来,好似有数把利剑,划着皮肉。张屠夫与战英,皆呆滞了身子。更让他们惊慌的是,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二楼落下,在雨幕中画出一道骇人的弧线。
弧线转瞬即逝,惹来女人的惊叫声,还有刀光剑影。有人再喊:“快来人,凶手现身了!凶手现身了!”
天字四号房中,乙女回了房中,便钻进了被窝里。昨日到现在,她已是身心疲惫。撑着精神,是怕丁祸与李红衣看出端倪,要分出心在意她的周全。她也预感到,或许她的时间不多了。
苏音儿只以为乙女是犯了懒,也不扰她,换了身夏日的衣裙后,寻了些纸笔,先将这驿站的构造图画于纸上。哪些人居于哪间厢房,她也标记了清楚。回想方才在正堂中,他们分析出的情形,有一点,她有疑惑。既然凶手将他们掳来此处,为的是谋他们性命,那为何不在他们昏迷时直接下手?
细细想来,苏音儿推测凶手,必有目的。而且他的目的,必定与掳来的十四人有着某种关联。也就是说,要弄清凶手的目的,就必须找到这十四人的共同点。苏音儿取出一张纸,写下了十四人的名字,包括至今未现身的张栩。
乙女忽从被窝里探出头,强撑着疲惫,只因有一事极为好奇。乙女幽幽开口道:“盛怀阳与林亦之间,有过什么恩怨?他二人之间的气氛古怪得很。”
乙女注意到一个细节,盛怀阳在见到林亦时眼中充满了不明其意的深情,转而又变得冷漠,尤其是看见了苏音儿在林亦身边。林亦有意回避盛怀阳的眼神,异于平常地,与苏音儿表现出亲近。
苏音儿顿了顿,心想女儿家的心思果然细腻,如此细节竟也被乙女捕捉到了。只是,她坦然地很,笑道:“姐姐有所不知,他与林亦,曾订过亲。”
乙女即刻来了精神,爬出被窝,坐到了苏音儿对面,让她细细说来。苏音儿将纸笔放至一边,解释道:“林亦出生前,大夫说,定是女胎。于是,引得许多人家来定亲。林伯父与盛家颇有渊源,便选了盛家。若生了个女儿,便与盛家结亲。若生了个儿子,就让两个孩子结为兄弟。”
“这也算是桩美事。照理说,他二人该成兄弟,感情和睦。”乙女道,“如何就变得如今这般,尴尬。”
苏音儿又道:“姐姐有所不知,盛怀阳比林亦长三岁。林亦还在娘胎里时,盛大人便教导他,要爱林家的这个孩子。林亦出生后,盛怀阳也是表现出了兄长之爱。二人感情,也是亲厚亲昵。可那一年,林家变故,林亦先被外祖家接走抚养,后又养在叔父手下。林家叔父与盛家在朝堂上是政敌,也就断了两个孩子的来往。”
乙女细细咀嚼苏音儿简短描述的故事,笑道:“如何像丁祸话本里所写的棒打鸳鸯?”
苏音儿忍不住发笑:“姐姐话里的意思,我明白得很。只是,林亦第一次与我表明心意,便说明了他与盛怀阳,并非外界所传的。他只当盛怀阳是,兄弟。”
乙女正要追问,外界所传为何,却感受到一股可怕的气息。而她们眼前的油灯,被破窗而来的一阵阴风,吹熄了。紧接着,有一个男人躲于暗处,吟唱着某种口诀。
乙女一个转身,化为黑猫,跳上了窗,辨识到声音自雨中来,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跳下二楼去。苏音儿摸着黑,在纸上记下了口诀的详情:
一针人中鬼宫停,左边下针右出针。
第二手大指甲下,名鬼信刺三分深。
三针足大指甲下,名曰鬼垒入二分。
四针掌后大陵穴,入针五分为鬼心。
五针申脉为鬼路,火针三下七锃锃。
第六却寻大椎上,入发一寸名鬼枕。
七刺耳垂下五分,名曰鬼牀针要温。
八针承浆名鬼市,从左出右君须记。
九针劳宫为鬼窟,十针上星名鬼堂。
十一阴下缝三壮,女玉门头为鬼藏。
十二曲池名鬼臣,火针仍要七锃锃。
十三舌头当舌中,此穴须名是鬼封。
天字二号房中,盛怀阳与林亦各坐一方,沉默不语。如乙女察觉到的,自在正堂遇见,他二人之间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气氛。盛怀阳随意地翻着一本书,当眼下的状况,与他无关。林亦立于窗边,观察着后院的情形。
林亦所处位置,可见后院大部分情形。西侧是后厨,可见战英与张屠夫忙忙碌碌,无其他人接近。院中散养着的鸡鸭,都在屋檐下避雨。东侧屋檐下的廊子里,散落着许多未成型的泥俑。后院正堂,是驿丞居所,似已废弃,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天色渐暗,盛怀阳点了灯,见林亦一直背对着自己,打破沉默开口道:“婚期可定了?”
林亦缓缓转过身,提起笔,画下了后院的构造图,边回道:“正月十五。若得闲,来喝杯喜酒。”
“陛下钦点我给你们证婚,你觉得我是否得闲。”盛怀阳又拿起书,胡乱地翻开一页,又丢于一旁。他心里似憋着一口气,却又发不出来,冷着脸色,抱怨林亦为何不将窗户关上。
林亦搁下笔,也不起身,提及另一个话题:“盛家的事,我查实了,与丁祸无关。”
“无须你查,我也知道,是有人故意传话,将平南王推出来,平息此事。”盛怀阳起身,关了窗,看着幽深的后院。
林亦抬头看着盛怀阳侧脸,他虽年长,却比他清秀几分:“所以,你是将计就计?”
“你素来与平南王水火不容,如今却靠着他们平步青云,这才算是将计就计吧?”盛怀阳瞥了林亦一眼。
林亦冷哼了一声,将画好的图纸收入袖中:“我林家的事,你一清二楚。我想做什么,你清楚得很。倒是你,行事只分利弊。你看似无意间卷进来,实则另有所图。而你图的,与我又有何差别。”
盛怀阳眉宇间,浮现一抹笑容,大抵是因林亦将他看得很清楚。
林亦又道:“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但有一点,我须提醒你,不管是丁祸还是李红衣,都是可信任之人。若你对他们下手,我必对你不客气。”
盛怀阳收起了笑,取而代之是方才的冷脸。瞥了眼林亦的字,讽刺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这笔字,鸡抓都不如,丢我的脸。”他的话才落音,却见眼前无中生风,油灯兀自灭了。而外面,传来男人吟唱歌诀。紧接着,前院中传来了打斗声与惊叫声,乱作了一团。
林亦闻声,不再与盛怀阳计较,摸起枪便往外去。行至门口,拉开了门,他忽停住,温声嘱咐盛怀阳:“我回来前,不要开门。”
冷着脸看着林亦出了门,盛怀阳嘴角微动,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眼神中的谋算,深不可测。
天字四号房。听着那骇人的吟唱声,丁祸紧紧拉着李红衣胳膊的手,不敢放开。李红衣嘲笑他,见过的怪事那么多,如何胆子还是这么小。丁祸回道:“你是兄长,见着了鬼,躲在兄长身后,不是理所当然?”
只是,当丁祸听见窗下传来了猫叫声,又见院中似有人在打斗,还有人在喊鬼将军现身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使出了逍遥步,从窗中飞进了雨中。亦是这瞬间,房门被推开了,张陵与苏音儿各自举着一盏油灯,前后脚进了门。
苏音儿递上了写下的歌诀,李红衣虽看得见,却装作平常模样,眼神暗了下去,装作不知。苏音儿意识到这一点,将歌诀交予了张陵。
张陵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似预感到了歌诀中藏着的杀机,开口道:“先生可知这是什么?”
“手足两边相对刺,若逢狐穴只单通。此是先师真妙诀,狂猖恶鬼走无踪。”李红衣摸着一把椅子坐下,“十三鬼穴歌。”
苏音儿面露意外:“十三鬼穴歌?”
“一针人中鬼宫停,左边下针右出针。”张陵重复着歌诀第一句,“凶手已经迫不及待,要下第一针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未时三刻,悬崖密林。
如丁祸来时一般,密林中的浓雾依旧翻滚。漆黑夜色下,只有缕缕荧光闪烁。荧光映照着那尊泥俑的轮廓。密林深处,浓雾之中,那醉酒般的吟唱声,幽幽传来。歌诀就像开启了某种封印,唤醒了泥俑之下的灵魂。
忽地,一道闪电在泥俑之上划过,刺耳的惊雷声中,泥俑的眼睛竟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