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驿站后院紧锁的库房及驿丞住所,丁祸还未涉足,不知门锁之后究竟藏着什么。可除去他有着一探究竟的心思,其余人包括李红衣,似乎都视而不见。昨夜在屋顶上,丁祸提醒过林亦,也许两处上锁的地方,关乎他们被困的真相。可林亦的回答却是,他与苏音儿已经查过了,门锁背后无任何可疑之处。
丁祸半信半疑,飞檐走壁,上了后院的屋顶。他掀开了瓦片,居高临下检视了一番,的确如林亦所言,门锁之后,无值得细究的秘密。唯一让他皱眉的是,驿丞所门外的石缝里,长出了几株青绿幼苗,应是紫茉莉,也就是李红衣口中的胭脂花。
既无可追究的,丁祸也不再操那份心。可奈何,日有所思夜有梦。过多的计较及怀疑,使得他在梦中,再生了查个究竟的念头。不知从何处,他寻得了一把斧头,劈开了门上那闪着寒光的铜锁。
门后的情形,远比丁祸所想象的奇诡。这道门似被术士下了咒,竟逆转了时空,让丁祸看见了十里红妆,公主府中喜庆盈盈。宁帝亲自证婚,他母亲与定国侯丁墨,拜堂成亲。
嘈杂且虚假的喜气,就如煞气翻涌。丁祸感受到母亲的绝望与心灰意冷。她似也感受到了丁祸的气息,不顾礼数,扯下了盖头,期待地转过身来。只可惜,她更为绝望,只因她期待的人并未现身。
丁祸看着母亲,忍着屈辱,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与满脸喜气的丁墨对拜,却无能为力。他使出逍遥步,冲上前去,可他周围的一切却化为粉尘散去。只是,丁祸从那些喜气洋洋的人中,看见了两张熟悉的脸。伺候在他母亲身侧的,分明就是花玲珑。而在丁墨身后护卫的,是已死于鬼迷十三针的孙思粤。
好似在空中停留了数年数月,丁祸终于落了地。只是他落地后,踩着的却是满地的尸体。他又看见母亲死在了面前,他挥出天机剑欲为母亲挡下那致命的一击,可他却被那鬼将军的斧头击中了胸口,整个人往后倒去。
丁祸倒下,猝不及防撞开了另一扇门。应是后院那驿丞所的门。门后藏着的,是丁祸曾梦过的世界。就如那歌谣里所唱: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时有僵木横崖巅。肩摩直下视南岳,回首蜀道犹平川。人家迤逦见板屋,火耕硗多畬田。穿堂之鼓堂壁悬,两头击鼓歌声传。
丁祸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歌声。这歌声那么亲切,充满原始的欢喜。他缓缓转身,瞧见身后的山谷里,许多神仙一般的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他们以歌舞,恭迎从天而降的一对男女。这对男女踩着清风,踏着落叶,从飞花中走出。他们的结合,得众生祝福,乃姻缘天降。
“母亲!”丁祸认出那是她的母亲,这里是梅山。他如受伤的孩子,飞奔向母亲。可他才踏出一步,眼前那篝火竟如地火喷涌。烈焰化为血雾,吞噬着丁祸身边的每一个人。
当丁祸惊恐停下,他看见了一人骑一匹黑马,领着无数凶神恶煞的人,挥舞着手中的屠刀。哀嚎声四起,丁祸脚下真正成了尸山血海。哀嚎声散去,天地一片寂静。可血光比晚霞更红,煞气滚滚,此处如何称不上炼狱。
丁祸终于明白李红衣为何不食荤腥,为何独独钟爱那胭脂花。他看见尸堆之下,不过三岁的李红,从凝固的污血中爬了出来,不辨四方。若不是石头缝隙里那一株胭脂花,他或许找不到回人间的路。
惊醒后,丁祸忽记得了那骑黑马的人的模样,且那人此时就在这驿站中。守在床边的乙女,见丁祸醒来,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些:“你好歹是醒了。”
丁祸抹了抹额头的汗:“发生何事?”
“提及淮阳王可能已经死了,你便晕倒了。”乙女道。
方才的噩梦,似有人故意点拨。可丁祸要接受这个答案,他还需要证实另一件事情。于是,他顾不上与乙女解释,踩着逍遥步,从窗中飞出,终落在了后院中。
他腰间的香囊里,收着那日李红衣摘下的一朵胭脂花。取下香囊置于鼻尖闻了闻,丁祸推开了眼前这扇虚掩着的门。身后狂风骤起,暴雨翻腾,丁祸终于窥见了这宅子里的真相。
眼前躺着两具尸体。他们身着一身黑衣,身上有数道剑痕。丁祸自然认得,这是张栩与游名章。
只是,丁祸窥见的真相,转瞬即逝。一个声音传来,狂风暴雨散去,两具尸体也跟着消失。眼前这宅子,虽无人居住,却被收拾得极其干净。亦如林亦所言,无值得追究的异常之处。
在丁祸身后发声的是盛怀阳,他道:“你是不是怀疑,算计这一切的是他。”
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了情绪,丁祸回头冷冷瞪了盛怀阳一眼,并不作答。
盛怀阳又道:“若真是他,一切都说得通了。你比我更清楚,迷雾眼花缭乱,唯有他可为。”
丁祸无可辩驳,也不想与盛怀阳纠缠,转身便走。可盛怀阳接下来的话,让丁祸回了头。
“主动入局,是我另有目的。这个局如何,与我无关。”盛怀阳一本正经道,“可我要全身而退,得靠你。故有句话,我不得不说。若我是你,就算与天为敌,也心甘情愿为其帮凶!”
不知何时,乙女现了身。她也道:“虽是无中生有,不可理喻。可他所言,深得我心,可为真理。”
丁祸本疑惑,如何盛怀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如今,乙女也是如此。他还未问出口,乙女便指着额头道:“你的梦里,未设红衣阵法,老娘来去自如。”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辰末,无名岛,青阳驿站,正堂。
林亦与苏音儿反复确认,泥俑只剩下了十一尊。孙思粤的泥俑碎裂成粉末时,属于张栩的泥俑也化为了粉末。李红衣喝着茶,幽幽开口道:“这么说来,淮阳王的确已经死了。”
苏音儿帮腔:“可先生与陵哥哥不都说,地窖里那具尸体就是淮阳王吗?何来确认一说。”
张陵笑道:“淮阳王死在了文昌阁,本王可从未说过,那具尸体是淮阳王。”
“不管如何,既然那具尸体并非淮阳王,而淮阳王又已经死了,那他的尸体去了何处?”苏音儿到。
李红衣几人看似云淡风轻议论,实则有意为之。林亦看似摆弄剩余的那些泥俑,实则在观察其余三人的神色。只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张屠、花玲珑以及尚钰三人,忧心自己生死多过慌张。花玲珑呼吸变得急促,猜测道:“也许各位贵人错了,淮阳王没有死,是他在操纵这一切,他就是凶手!”
尚钰显得极不耐烦,近乎喊道:“我说了,是年辛!孙大人是他杀的!他第一个来这鬼地方,或许我们来之前,淮阳王就已死于他之手。”
恰在此时,丁祸与盛怀阳及乙女回到了正堂。见尚钰如此笃定,丁祸道:“你如何就这么肯定是年辛?莫非只是因为,他昨日撂下了狠话?”
包括已死的孙思粤,花玲珑与张屠,在曾在丁祸的梦里出现,与当年的事情,必有牵扯,他能感知到他们被掳来此事出有因。可尚钰以及年辛,他们与旧案有什么关系。既然尚钰攀咬年辛,倒是追究他们牵扯的好机会。
丁祸这追问,几乎所有人都审视着尚钰。尚钰一时哑了口,支支吾吾。乙女一个闪身至尚钰面前,叉着腰道:“有话便说。”
苏音儿也道:“年辛虽有命案在身,可也不能冤枉了他。若你拿不出证据,我们免不了要怀疑你别有用心,栽赃嫁祸!”
尚钰扭头看了眼花玲珑,终于下了决心:“我房间与孙大人房间只隔了一道墙。昨日分房后,我听见年辛潜入了孙大人房间,威胁孙大人,若孙大人不护着他,免于被林大人缉拿,他会将当年的事情抖搂出来。”
林亦追问:“当年何事?”
尚钰又道:“隔着墙,我听得也不甚清楚。似乎是说,年辛犯下命案,杀人满门,是受孙大人指使。而孙大人却说,当年的事情,若年辛敢说出去半个字,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尚钰的语气极为笃定。应是怕其余人质疑,花玲珑帮腔道:“他所言,我也听到了。”
张屠夫于一旁默不作声,察觉到有人躲在门外,他也不言语。只是他的眼神明显与之前不同,格外关注尚钰的说辞。他心里在意,到底是谁杀了孙思粤。
躲在门外的人,在这时出了声,漫不经心道:“他说得没错,我的确威胁过孙思粤。我犯下的命案,也如他所说,主谋是孙思粤。”
年辛说着现了身,出现在了门槛外。乙女和林亦几乎同时出手,挥出了剑与枪,对准了年辛。
林亦质问道:“你说你杀人,是他主谋,有何证据?你们杀人满门,又是为何?”
年辛拨开林亦的枪,越过门槛:“此时追究的是孙思粤的死,林大人可莫要跑了题。”
乙女道:“所以,你承认杀人?”
年辛懒散地摇了摇头:“既我拿着他的把柄要挟,我何必杀他。该是他杀我灭口不是?”
细想年辛的话,的确在理。更何况,昨夜林亦一直盯着年辛的动静。自年辛回了厢房后,再没出来。尽管凶手谋杀孙思粤,是在那银针里做了文章。可追究起来,应是凶手在泥俑上动了手脚,也是凶手在昨夜,将这些泥俑复原。如此,似乎能排除年辛的嫌疑。
张陵忽开口道:“这些泥俑,昨夜明明已经毁了。可此刻却恢复如初。想来是凶手所为。”
李红衣点头道:“王爷说得是,若是查清了是谁复原了这泥俑,或是谁将泥俑摆在了这正堂中,便能知道凶手是谁。”
张陵又道:“现身擅长探灵之术,何不一试?如此也能证明,年辛是否杀人!”
自入了这客栈以来,丁祸感受到另一个异常,是关乎李红衣与张陵和林亦,他们三人几乎没有交流。如今这场合,他们三人却一唱一和。也许所谓的探灵,是设计好的。
就在李红衣起身准备探灵时,丁祸自告奋勇:“关于探灵,我也学了个一招半式,能否让我试试?”
不给其余人反应的时间,丁祸甩了甩衣袖,双手掐探灵诀,口念咒语。瞬间,他周身灵力如风般环绕,凝结出一张探灵符。乙女配合称得上无间,经灵符驱动,化为一道黑影,随着正堂中残留的灵力涌动。
“幽冥之光,照我前行,万灵显形,无所遁形。”丁祸咒语念毕,睁开眼后,周身移形换影。他看见了那鬼将军就在眼前。
那鬼将军只是甩了甩手,放桌上便出现了十五尊泥俑。第十四尊泥俑,本无形,可呼吸间却依着鬼将军的模样逐渐成形。泥俑塑成,鬼将军扯下了脸上的面目,露出真容。
张屠得见鬼将军真容,神色即刻冷了下来,不自觉嘀咕道:“当真是他化为恶猖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