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一本名为《夜飞花》的传奇话本，太后胸口闷着一口气，看那烛火不顺眼，听雨雪声觉得吵闹。一人独坐在窗下，她看着长公主留下的画像，心里在抱怨，为何长公主当年不听自己的劝。远走高飞，不困于所谓家国，或许长公主现在就是逍遥自在的人间散仙。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一，寅正，皇宫，福宁宫。
院中又积了厚厚一层雪，伺候在殿外的常乐，只能以酒暖和身子。雪夹着雨，一刻停歇的功夫都不曾有。太后还没有安歇的意思，他们也不敢催促。于是，他们尽量往门边靠。偶尔，殿内会有暖气冒出来。
殿中的烛火，女使秋末剪了一次又一次。她偷偷打哈欠时，总会看见荣月给她使眼色。荣月能感受到太后今夜心情不爽快。而太后不爽快，只因她正读的那本《夜飞花》。可荣月也不敢提醒太后，不要再看了。于是，整个福宁宫都静默无声，只听到雨雪拍打着廊下的帘子与开了的红梅。
太后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读完最后一个字，她阴着脸，将书丢到了一旁，命荣月去烧了。可荣月拿起书时，太后又道：“留着吧，也不是这本书的不是。”
待太后面色恢复了些，荣月才问：“可惹得太后不痛快，就是这本书的不是。”
这句话倒是把太后逗笑了，太后也才回过神来，自己过于较真了些。于是，她便与荣月说起，这《夜飞花》的故事。
前朝时，有一个叫飞花的公主，自小向往江湖。十八岁时，她终于得了皇帝允许，到江湖游玩。一次意外，她得隐世的剑侠夜仙人搭救，并与夜仙人生出了情愫，定了终生。
时年，朝中生乱。三皇子谋反，杀入了皇宫。飞花请夜仙人出山，平定了叛军，拥护太子登上了帝位。新皇即位，该厚赏并赐婚。可新皇出于忌惮，设计谋了夜仙人性命。
“飞花错信新帝，致使爱人殒命。一气之下，拔剑自刎，随爱人而去。”太后苦笑，“飞花落不尽，残血见阎罗。若嫣儿是这结局，我这做娘的，也不至于这般懊悔了。”
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太后抬头却看见荣月与秋末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太后笑道：“慌张什么，不过是这话本里杜撰的。好了，哀家饿了，去弄些了清粥来，吃了好睡觉。”
秋末这才起身，退了出去，往小厨房去了。荣月起了身，还是将那话本丢入了火盆中。
太后笑道：“你未免也太小心了些。”
荣月行至太后身后，替太后揉着肩：“太后可得保重身子。王爷还须太后照看着呢。”
“那不怕。”太后想到丁祸，脸上有了笑意，“他现在有人护着，用不着我这老太太操心。”
荣月点头道：“自打遇见那李红衣后，王爷的确不同了些。”
那话本在银炭火中化为了灰烬，太后也终于松快了些。只是，去了小厨房的秋末却久久未归。而这时候，常乐慌张走了进来，面色如纸：“太后，出事了。小厨房出事了。”
太后不顾劝阻，执意随荣月来到了小厨房外。见着眼前的情形，荣月虽然惊心，却还是撑着伞护在了太后面前。他们看见，在厨房当差的小宫女月儿，此时趴在小厨房的门槛上，扭曲着身体。她抬起头时，才看见她嘴上满是血肉，渗出的手上鲜血淋漓。
月儿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嘶吼，盯着眼前赶来的人。只是，这嘶吼声，被雨雪声掩盖，不被宫外人听见。
荣月生怕月儿伤着了太后，催促常乐快去唤来侍卫。可太后却摇摇头，让常乐近前看看，究竟发生何事。常乐壮着胆子，近前去。他看见，荣月只是趴在门槛上，不敢触碰门槛外的冰雪。他也看见，月儿极为痛苦。她的双眼，充斥着黑色，如一颗黑色的葡萄。
常乐轻唤：“月儿，你这是怎么了？”
月儿抬头，看着常乐走到了面前。猝不及防，她的血手一把抓住了常乐的靴子。常乐大惊，吓得一屁股坐倒在雪地里。他惊恐地踢着腿，却挣脱不得。
荣月见此情形，又急又怕。她回头却见太后拾起一捧雪，拧成了雪球，朝着月儿砸了过去，砸中了月儿满是血的嘴。
当冰雪融化在月儿嘴里时，月儿忽然就放开了常乐。而她眼球里的黑色逐渐褪去。只是，当她的眼睛恢复成正常模样时，她已不再挣扎嘶吼。她的头重重地砸在了门槛下，不再动弹。
常乐惊慌失措爬起身时，远远看见，秋末倒在灶台边，血肉模糊，早已经没了性命。
因着天寒地冻，过了一夜，地板上的血已冻住，还未生出异味。常乐领着丁祸与沈夜来到小厨房时，月儿与秋末的尸身，还未挪走。现场也保持着案发时的模样。常乐一再道：“福宁宫上下嘴严，未走漏任何风声。”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一，未时，福宁宫，小厨房。
压下此事，只有太后的道理，丁祸也不过问。听着常乐描述昨夜的情形，丁祸才知，常乐手臂上的伤痕，是摔地时的擦伤。常乐有撸起裤管，指着脚踝处那紫色的掌印道：“这是月儿抓伤的。”
沈夜俯下身子，打量着那伤痕的形状：“小小宫女，竟然有如此力道。”
“她那时的样子，跟着了魔一般，就像……”常乐回忆月儿趴在门槛上的模样道，“就像是野兽，确切地说像一只发了疯的狐狸。”
丁祸面前的尸体，蜷缩着，从某种角度看来，的确像是一只狐狸，僵硬了的狐狸。她嘴角落下的血，已凝结成冰棱，如凶兽的獠牙。
想象着昨夜的情形，丁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尽管破了两起案子，可他不过是跟在李红衣身后行事。第一次单独进入命案现场，他多少有些没底气。抓起李红衣送给他的酒壶，灌了口酒，他才完成了心理建设，踏过了门槛。
小厨房内，一片狼藉。厨台上的案板翻倒在地，蔬果瓜菜洒落了一地。应是有人再次打斗的缘故。灶台上，锅里的清粥已凝结成了米糊。灶台边洒落着的粥，滴到了地上。一只白玉碗，倒扣在灶台下。木质的勺子，折成了两截。
秋末的尸体，就在灶台边。她的脖颈处，有一个拳头大的缺口。沈夜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好像是被咬出来的。”
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丁祸又打了个哆嗦，只因他看见秋末的背部被啃得血肉模糊，脊椎骨露出了半截。
虽闻不到味道，丁祸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恶心，扭过头，捂着口鼻问沈夜：“你怎么看？”
“依属下看，或许秋末，就是被月儿咬死的。”沈夜道。
常乐站在门外，轻声道：“昨夜月儿久久未回。我寻来时，的确看见了，月儿趴在秋末背上，撕咬着秋末的脖子。”
挠着头，丁祸依着两具尸体的伤痕，的确可以粗判，是月儿咬死了秋末。可是，这不合常理。越琢磨这合理性，丁祸脑子里越糊涂。
就在丁祸转身欲出去透口气时，却发现灶台对面的角落里，存放干货的架子边，摆着一个小方桌。小方桌上，摆着一个茶壶，茶壶边的陶罐里，放满了茶叶。而饭桌下，有一个小小的火盆。火盆边，洒落着一些瓜子壳。
常乐解释道：“平日里无事，月儿就坐在那里打盹。”
不知是什么驱使，丁祸走到了那饭桌边坐下。他端起眼前的茶杯，看着前方。而前方，沈夜就站在灶台边，看着锅里的粥。基于他方才所看到的听到的，他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
秋末推开门后，外面的风雪也飘了进来。她拍了拍肩上的雪，朝着角落里的月儿顽笑道：“你倒是清闲。”
月儿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抬头问道：“姐姐还没歇下？”
“太后想喝口清粥。”秋末道。
月儿指着锅里道：“正好锅里热着呢，姐姐自己盛吧。”
秋末转过身，便取了碗筷，背对着月儿盛粥。可这时候，月儿忽然发了狂，她丢下手中的瓜子，跃上案板，跳到了秋末背上，咬住了秋末的脖子。猝不及防的袭击，秋末手中的木勺掉落在地，被秋末踩成了两截。
她欲呼喊，却喊不出来。她无声地挣扎着，却摆脱不了月儿。因此，灶台上的白玉碗掉落在地，案板翻倒，瓜果洒落一地。而秋末也被扑倒在了地上。秋末的脖子上血流不止。月儿就如野兽一般，啃着血肉，直到秋末不再动弹。
丁祸走到门口的位置，看着月儿的尸体道：“咬死了秋末后，月儿欲往正殿去。可到了门口，却被门槛绊倒在地上。之后，常公公便领着皇祖母赶来了。”
听着丁祸的推断，沈夜连连点头：“王爷说得似乎合情合理。可有两个点，说不通。”
白了沈夜一眼，丁祸道：“哪两个点？”
“其一，月儿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发了疯的狐狸？”沈夜道，“其二，她怎么会被门槛绊倒了起了身，到最后被太后用雪球砸死了。”
常乐即刻回道：“千真万确，是太后朝着她砸了个雪球，她才松开了我。然后就死了。”
丁祸踏出门槛，蹲在月儿的尸身面前，的确看到她的嘴里有未融化的冰雪。缓缓站起身，丁祸一头雾水：“如此凶残咬死了一个人，可却被一个雪球打死了，说出去也没人信啊。”
常乐接话道：“这也是太后封锁消息的原因之一。”
“那便是有原因之二了。”丁祸追问。
常乐又道：“王爷有所不知。这月儿，其实是一个月前，许贵妃指派来福宁宫伺候的。”
“许贵妃？”丁祸神色一凛。
常乐点头道：“王爷应该知道许贵妃的心思。若是许贵妃知道，月儿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怕是要搅得后宫不宁。”
“往深了想，如果月儿在皇祖母身边伺候，那……”丁祸不敢往细了想。当然，这也让他更加糊涂，根本捋不清自己查清了什么，接下来又该从什么入手。
再喝了口酒后，迎着冷风，醒了神，丁祸才从混乱中抓住了最基本的一点。他能确定，是月儿突然发了疯，咬死了秋末，并在太后赶至时，死在了门槛之上。至于她为何发疯，为何会死于一个雪球之手，那是他接下来该查的方向。
也是这时候，沈夜捧着那方桌上的陶罐快步走了出来，一脸不解：“敢问公公，这茶叶如何在这里？”
常乐抓起一片茶叶闻了闻：“太后不喜这茶叶的味道，便赏给了月儿。月儿当宝贝似的，天天都要泡一壶来喝。”
丁祸看了看那茶叶，细如银针：“看着像芙蓉天尖。”
“王爷有所不知，这是芙蓉引，前几日淮阳王差人送来的。”常乐道，“宫外都传，这芙蓉引一两值千金，可延年益寿。”
沈夜补充道：“也往咱们王府送了一罐。昨日，我已经送去了老君庙。”
“淮阳王？”丁祸眉头紧蹙，感觉自己抓到一个极重要的点。抓起一片茶叶在鼻尖闻了闻，抬头看着又起了风雪，他幽幽道：“既然是淮阳王送来的。那月儿的死，倒是有说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