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观的道童徐茗,终于注意到,他们家王爷今日有些古怪。天还未亮,他就坐在廊子里,虽是打醮,可眼珠总无序转动。蒲团上像是长了刺,致使他坐立难安。他也开始在意石阶上的雪,抱怨为何没有人清除。昨夜下了冻雨,结了冰,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摔着了如何是好。
徐茗只得寻了铁锹,一阶一阶往下凿着冰雪。徐茗也在心里嘀咕,是他说不必扫门前雪,如此情景才是那雨雪的道。要紧的是,有这石阶,能将多少人拒之门外。徐茗自己也总不心安,只因他家中兄嫂出了事,生死不明。
所有人都不敢言语,更不敢近前伺候。淮阳王府送来的东西,徐茗也不敢呈上去。直到战英匆匆赶回,他们才相信这天终于亮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一,辰初,老君庙。
喝了口冷茶,张陵只觉这茶水寡淡无味。抬头见战英小心翼翼沿着石阶走上来,闷在胸口的气始终都呼不出来。他不敢看战英的神情,生怕带回来的是坏消息。幸而,战英轻快的脚步声,让他稳了些心。
“王爷安心,太子妃无恙。”战英懂得张陵心境,“只是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太医去得及时,稳住了。太子妃与世子,都平安无事。”
听得这消息,张陵胸口闷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去。脸色也在晨风中,恢复了以往的恬淡。再喝了口茶,才觉出茶香。幸好,她无事。果然,她怀的是男胎。
许久,张陵才问:“为何受到惊吓?”
“昨日夜间,在太子妃近前伺候的一名内监,忽然发了狂,咬伤了一名女使。那内监欲伤太子妃时,被罗护卫射杀。因此之故,太子妃才受了惊吓。”
“为何会突然发狂?”
“属下与罗护卫,仔细查过那内监的尸体,并无中毒的迹象,此人平日也无异常,吃食也无可疑之处。”
“也就是说,是假借发狂失常之名刺杀。”
“罗护卫也查了,这名内监的堂兄,在淮阳王府当差。一个月前,他在长康坊购置了一间宅子。或许,可以推断,这内监是淮阳王府的人。”
“也只有他,容不下她。”张陵双眸微闭,懊悔自己在傩狮杀人一案中,有些激进了。他挖出的血肉,刺激了张栩。以此为引,张栩会有更多的“刺杀”等着他。只是,他已经失去了兄长,再不能失去她。若她再有闪失,就算是赌上清河王府,他也会提刀杀入淮阳王府,取张栩首级。
除了新仇,还有旧恨。张陵与太子生母,已故皇后的死,也与淮阳王生母脱不了干系。
站起身,张陵又看石阶上那些冰雪顺了眼,撵了道童下去。他又吩咐战英:“你给罗典送个消息。就说昨夜的事,是那内监冲撞了太子。让太子妃去求了太后,来青云观清修,安太子英灵。”
战英领了命,又问该如何接淮阳王的招。而这时,守在旁边的徐茗,终于敢将淮阳王府送来的东西,呈了上来。
徐茗道:“王爷,这是淮阳王一早差人送来的。说是新得了些茶叶,叫什么芙蓉引。当是给王爷赔罪。”
“赔罪?”张陵冷哼。
徐茗又道:“来人说,那日在通天阁,淮阳王情急则乱,误会了王爷。”
张陵回头看着那“芙蓉引”,形似老君庙送来的“芙蓉天尖”,散发着幽幽松烟清香。
战英解释这芙蓉引,如今是这平都城中的稀罕物,一两值千金。传闻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张陵将盒盖扣上:“想必平南王也得了吧。”
“听闻太后病着,平南王去了福宁宫侍疾。”战英给了个眼色,徐茗捧着茶叶退了下去,倒入了廊下那枯井之中。
张陵看着远处被冰雪覆盖的南山,轻轻道:“既如此,就让李红衣去泡开吧。”
一早,昊六在老君庙门口捡了两只兔子。应是迷了路,或是被冻得失了神,在门槛下撞得头破血流。
拎着两只已冻得梆硬的兔子,昊六呆滞在门口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可惜了两条命。可转头他就叫醒了乙女,在廊子里支了个烤架,烤起了兔肉。再喝口他私藏的玉练酒,才对得起漫山的雪景。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昊六双颊通红,一杯酒下肚便有了醉态。
吃了一小口兔肉,乙女先是指出昊六引用错了诗词,后久久地盯着昊六:“想你那口子了?”
“我都死了快百年了。她的模样早忘记了,想她作甚?”昊六道,“不过我记得,我死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一箭从我背后射来,我都没看清是谁下的手,就没了性命。”
“所以,你才在人间游荡,做了孤魂野鬼?”乙女问。
昊六摆摆手:“我才不在意谁杀了我。游荡人间,不过是阎王爷不收我。”
“阎王爷都不收你,或许是你生前作恶太多。就像那覃天南。”乙女顽笑道。
昊六不置可否:“若真如此,那我是活该。”
昊六说罢,往后一倒,化为耗子,钻到那地毯下睡觉去了。乙女想到自己,喝了口酒,一脸苦笑。放下酒杯,她才知兔肉已烤焦了。
也许是焦味,也许是她与昊六的说话声,吵醒了李红衣。她一抬头,却见李红衣摸着门框走了出来。以为丁祸在眼前,他装出平日的样子。听得乙女说丁祸下山去了,他才软了双肩,显出一副大病初愈的疲态。
搀扶着李红衣坐下,乙女道:“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到,可别死那么快。”
“不过是收服那傩狮时费了些神,感染了风寒而已。”李红衣运了运气,慢慢恢复了些精神,“一大早,他下山做什么?莫非是又寻着什么好玩的地方了?”
“宫里传来消息,说太后抱恙,他入宫侍疾去了。”乙女取了一把刀,将烤焦的兔肉切去,切了一片色美的放在李红衣面前。
李红衣夹起兔肉只闻了闻,便放下了。听得太后抱恙,他心神不安。紧锁着眉头,他倒了一杯昨夜剩下的凉茶。摸着茶杯边缘,辨听着茶水与杯壁碰撞之声,才轻松了些。李红衣心中也生出了忧心,福宁宫的事,丁祸是否应付得来。
乙女笑道:“又算命呢?既有如此神功,何不算算自己何时死?”
“你放心,了却你与他的事前,我不会死,也不能死。”李红衣端起茶杯闻了闻,“不过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须与你计较明白。”
乙女顿生心虚,化为黑猫,就往廊子外窜去。哪晓得,李红衣只是一挥手,催动了黑猫体内的那道符。一股无形的风,卷着黑猫,落在了李红衣面前,再化为乙女模样。
李红衣道:“修为长进了,竟能探我的梦!”
乙女欲再逃,却无法动弹,只能认了栽。转溜着眼珠,她道:“说来也是凑巧,那夜你烧出了一身汗。我是在替你拭汗时,通了你的灵,探了你的梦。”
李红衣冷哼道:“替我拭汗的,是丁祸。”
“先是我,后是他嘛。”乙女低着头嘀咕道,“说起来,该计较的是我。你个老狐狸,防备心这么重。竟然入睡了,还在梦里设了红衣阵。若不是我机灵,怕是被你打得魂飞魄散了。”
李红衣笑道:“所以,你看见了什么?”
“许多画面一闪而过,我根本就看不清,也读不懂。除了丁祸。”乙女盘腿坐下,“我当真是不明白,为何你满脑子都是丁祸。他与你什么关系?又为何这般要紧?”
“就是你猜到的那个答案。”李红衣道,“我计较这个,并非责难。只是想请你,暂时守住这个秘密。”
乙女站起身,一脸不解:“为何不让他知道?你又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李红衣苦笑,“好歹让他,多做几日丁祸。”
大雪封了山,马车根本无法上山。沈夜只得将马车停在山下。丁祸忧心太后,也顾不得路滑,急匆匆往山下赶。这一路,他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每每从雪里爬出来,他都会念一句,待从宫里回来,必定要与李红衣学一学逍遥步。他也懊悔,为何不将李红衣唤醒,让李红衣送自己下山。可想到他才病愈,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些过分。
就这么碎碎念,花了近一个时辰,丁祸终于到了南山脚下,上了马车。沈夜一路听丁祸嘀咕,扶着丁祸上了马车后才顽笑道:“想不到王爷这么在意李红衣了,开口闭口都是他。”
丁祸换了身沈夜备在马车里的衣服,裹了件狐皮大氅,终于觉得暖和了身子,回道:“好歹与他出生入死了几回。他也教了不少东西。若是两个月前,我怕是要你背着下山。”
“王爷将他当成要紧的人,倒是没有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沈夜扬起马鞭。
“他什么心意?”丁祸掀开帘子喊道。
沈夜笑了笑道:“王爷难道看不出来,王爷是他心里要紧的人吗?”
“你这话让我起了鸡皮疙瘩。”丁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莫再说这些没头脑的话了,快些走。”
紧赶慢赶,丁祸在午时入了宫。没来得及向宁帝请安,他直奔福宁宫。踏进门,他便朝着里面喊:“皇祖母!皇祖母!”
丁祸本以为福宁宫上下已乱作了一团,可他抬头便听见正殿中传来舞剑之声。守在殿外的常乐见了丁祸,立即迎了上来,一脸沉重:“王爷总算是来了。”
丁祸瞧着常乐的手臂有擦伤,顿觉心慌:“皇祖母如何?”
“王爷无须担心。”常乐道,“太后凤体康健,精神头足得很。”
“那为何称皇祖母身体抱恙?”丁祸有些心慌,“究竟发生何事?莫非进了刺客了?”
常乐弓着腰道:“王爷进去就知道了。”
太后无恙,丁祸倒是松了口气。只是他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会让太后以如此方式,传他入宫。他回头看着沈夜时,沈夜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忽觉心跳有些紧,丁祸快步入了大殿。只是,他抬头便看见,太后正舞着一把剑,精气神十足。仔细瞧她舞的剑法,竟与落叶飞花剑法,有些神似。
丁祸一时呆住,只觉不可思议:“皇祖母,是在舞……剑?”
听得丁祸的声音,太后收了招,将手中剑丢给了丁祸:“小瞧皇祖母了不是?说起来,你母亲的剑法,都是皇祖母教的。靠着皇祖母传授的剑法,她才能成为江湖一代女侠。”
抱着剑,丁祸一时不知该计较哪一件事。行至太后面前,丁祸道:“所以皇祖母装病唤孩儿回来,是让我看皇祖母舞剑?”
“倒也不是。”太后笑着坐下,“称病引你来,不过是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丁祸更觉心慌,“皇祖母不妨直说,究竟发生何事。”
太后看了眼在旁边伺候的嬷嬷荣月。待荣月关上殿门后,太后才道:“昨夜,皇祖母宫里发生了一起命案,离奇得很。唤你来,是想让你替皇祖母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