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不算是噩梦,而是记忆的一个片段。乙女化为黑猫,趴在火炉边小憩,神识又被拽入了暗夜。她慌张寻找出口,却又坠入了冰冷的水中,如石块般沉入水底。她忽睁开了双眼,拼了命挣扎,却无法浮上水面。好似有一只巨大且无形的手,按压着她。更让她绝望的是,她脚下的污泥中,弥漫出缕缕煞气。而煞气中,缓缓伸出无数只剩枯骨的鬼爪。
如泼墨般,那些鬼爪侵蚀着乙女的神识,直至她看不到水面的隐隐波光。就在她认了命闭上眼时,鬼爪竟将她托住,以煞气之力,将她推出了水面。也是在她的身体浮出水面时,她的灵识挣脱而出,在冷月下随风吹至了无名处,成了一缕无主无名的幽魂。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一,酉时三刻,老君庙。
一阵冷风直扑而来,黑猫化为人身。随着眼角那滴泪滑落,乙女才知晓,是深埋于镜湖湖底的冤魂,将她推出了鬼门关,保住了她这缕灵识。这也让她明白了自己与那些冤魂的渊源。
她们,一直在向她求救。只是,她却什么也没做。如此想,乙女忽生出懊悔与不安。可这时,丁祸轻拍了拍她肩膀,温声道:“倒也不必懊悔。冥冥中,你遇着了李红衣。借他之力,为他们申冤。也算是尽了心。”
有李红衣筹谋,她们的遭遇,挣脱湖底污泥,得以浮出水面。如此作想,乙女好歹宽了些心。可忽然她又觉得不对,抬头却见丁祸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丁祸试探性问:“你是溺水而亡?”
“呸,你才亡了呢。”乙女皱着眉,“不对,你如何知道的?”
“你可能不信。”丁祸道,“方才我眼前一阵恍惚,看到你坠入湖中,是湖底的冤魂救了你。”
乙女即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回头冷冷看着正点灯的李红衣。天幕落下,已入了夜。李红衣先看清了灯火,笑道:“看着我做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丁祸想了想道:“除了那日给我下药追灵,他的确什么都没做。或许我看到的,不过是那些冤魂看到的。你又何须这么慌张。”
乙女当然慌张,若丁祸当真能看见她所梦,那她再无秘密可言。她欲追究个明白,抬头却见林亦匆匆赶来。
行至李红衣面前,林亦道:“依先生吩咐,我已命人散布消息说傩狮将于今夜入皇宫诛杀祸首,为镜湖底下的冤魂复仇。如先生所料,皇城司已严密布防。而淮阳王已率赤羽营进宫护驾。”
李红衣提起灯笼,暖黄色的灯火,照亮了李红衣手边那傩狮面具。将傩狮面具举在丁祸面前,李红衣笑道:“你戴着倒也不俗。”
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杀人傩狮要杀的最后一人,藏身于皇宫。李红衣几人还活着,说明地宫的秘密已经暴露。虽已杀了张道人,也就是覃天南灭口,可副册依旧没有下落。若副册落入李红衣手中,就算他从狮口脱身,也会被宁帝追责。
更让他忧心的是,那本名录也被人盗了去。就在一个时辰前,他翻开了藏于床下的盒子,记录出入残荷居官员名单的名录,已不知去向。而盒子里,留有几粒老鼠屎。
他气急败坏,赶至淮阳王府,求淮阳王善后。毕竟他所做的一切,包括挟制胡升以澧县贪渎案算计东宫,都是为了淮阳王的大业。可淮阳王避而不见,只命桑青送来了一句话:“淮阳王府与你,无任何往来。”
的确,于这件事,淮阳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算他反目指控,也只能落得诬陷亲王之名。思来想去,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心一横,他命手下的人再散布了一条消息,丹阳门上被擦除的最后一个名字,是李朝的皇帝,张綦。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一,亥时三刻,皇宫,通天阁。
自传出今夜傩狮将入宫谋害宁帝的消息传出,皇宫如临大敌。扶光奉命,领着巡防营兵马,在皇城内巡逻布防。皇城司以孙祁为首,加强了数倍兵力。甚至,淮阳王和清河王都率了亲信,在通天阁外护驾。
寒夜里,不知来处的一缕风,都能搅得人心不安,风声鹤唳。各宫自入夜后,皆紧锁了宫门,不敢走动,关起门来议论或许是太子亡魂作怪。太子张熹遭人算计,受了天大的冤屈,死后怨念不散,附身傩狮复仇。刘寅诸人,几乎都与东宫有过争端。如今傩狮冲宁帝来,或许宁帝才是致使东宫蒙难的祸首。
整个皇宫,只有两人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太后安居福宁宫,翻完了丁祸送来的几本传奇话本,吃了几块点心,便安歇了。只是安睡前,她命人传话,让丁祸明日进宫陪她说说话。想起宁帝这几日睡得不安稳,她又命人备了安神汤,送去通天阁。
王魁引着常乐捧着福宁宫送来的安神汤入通天阁时,宁帝正批阅着奏折。自那日用了李红衣开的方子,他的身子与气色都好了不少。当着常乐的面,宁帝喝了汤后,命常乐回太后的话:“朕明日去福宁宫请安。”
常乐退下后,王魁听着通天阁外的动静,一脸忧心不安,生怕出什么乱子。翻着一份积压在最下层的奏折,宁帝瞥眼看见王魁的神情,笑道:“所谓傩狮杀人,自有平南王与李红衣处置,你慌什么?”
“不如,陛下早些安歇。”王魁只道。
翻着奏折,宁帝冷哼了一声:“钱韫的案子,也该有个说法了。你去趟崇文殿,将淮阳王唤来。”
听得“钱韫”的名字,王魁脸色一变,瞪了眼候在身后的小内监。那奏折他明明已经处置,如何又出现在了宁帝面前。可他也只能不动声色,领了命,退出了通天阁。
退出通天阁,王魁才察觉到了不对劲。扑面的一阵冷风中,夹杂着幽幽残荷之气。有数颗莲子,滚至他脚下。捡起莲子,他才知方才守在通天阁外的禁军已不知去向。
王魁快步行至崇文殿,一路不见任何宫人,甚至淮阳王与清河王也没有了踪迹。这皇宫无半点生人之气,似成了一座空城。
莫非是自己发了噩梦?王魁心神不宁起来。一阵喧天的鼓声传来,是那登闻鼓响了,他才想起丹凤门的血字,或许是那杀人的傩狮入了宫了。他疾步往通天阁走去,期望得到宁帝庇护。
可他行至通天阁外,却见眼前浓雾翻滚。浓雾中,有数人如偶人一般,卡着鼓点缓缓走来。他们都戴着面具,身着各色天蚕血。他们摇摆的双手,不见皮肉,只有枯骨。
“念前尘,心酸肠断。嗟旧梦,情心绕余恨。”,听见他们哀怨吟唱,王魁慌了神色。步步后退时,他又听得鼓声戛然而止,而他们都扯下了面具。他们的皮肉都已腐烂,可王魁知道,这些都是他手下的亡魂。
这些亡魂,应是有人操纵,步调一致。他们又戴上了面具。忽地,面具睁开眼。他们看见了仇人,面目狰狞,齐刷刷扑了上来。只是,当王魁惊恐地以拂尘挡着脸,他们又幻化成了一股煞气,凝结成那杀人的傩狮。
傩狮身后,浓雾之中,躺着无数具尸体。那些尸体血肉模糊,正是消失的宫人与禁军。
或许,唯一能降服这傩狮的,只有龙椅上的宁帝。王魁慌里慌张转身,推开了通天阁的门。他推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一个人站在面前。而这个人,是已死于傩狮口下的,覃天南。
王魁不敢直视覃天南的脸,退后了一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覃天南白如皮纸的脸,拧出一抹诡异的笑:“有一事未了,不敢下地狱。公公不要以为,抹去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就会留你一条命。”
王魁神色微变,压下了慌张,缓缓抬起头,冷冷看着覃天南:“有些话,就算死了,也不能乱说。”
“公公莫慌。”覃天南冷哼,“我想追究的是,我对公公言听计从,从无异心。为何最后,要杀我灭口。难道是我给的好处,还不够吗?”
王魁道,“也算得上你自寻死路。平日里,你记些账就算了,可你将那些不该记的,记得清清楚楚。我命你销毁,你偏偏拿那副册相要挟。口口声声是为自保,可保不齐哪天你送去青云观或平南王府,我还有活路吗?”
“既然公公这么痛快,那我便告诉公公两个秘密。其一,那副册中我记的可不只是你让我抓来的那些人的名姓户籍,还有残荷居与你来往的账目。公公若拿不到手,下场不会比我好。”覃天南笑道,“若公公拿到手,淮阳王府可不敢将你当替罪羊!”
“你的话当真?”王魁抬起眼。
“也不瞒公公。我遭人算计,那副册已落入了平南王之手。”覃天南指着浓雾中虎视眈眈的傩狮道,“若公公能活过今晚,怕是要想法子除掉平南王了。”
王魁一愣,转过身时,却见那傩狮竟然张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只是,当傩狮扑至他面前时,竟然幻化成了人的模样。而此人摘下傩狮面具后,露出了真容,竟是平南王丁祸。
丁祸举起那本副册,笑道:“公公不打自招,就算是得了这副册,怕也是无路可走了!”
王魁惦念的,只有那本副册。横了横心,他欲将副册从丁祸手中夺了过来。只是,当他抽出藏于腰间的软剑,才察觉到真正的不对劲。鼻头微动,他闻到的残荷之香随着浓雾消散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通天阁中宁帝惯用的龙涎香。而这龙涎香以及忽然传来的一声猫叫,让他的魂魄归了位。
身后传来一声呵斥,是孙祁的声音:“大胆王魁,竟敢行刺陛下!”
听得这一声,王魁才发现手中软剑所指的人,并非丁祸,而是宁帝。慌张丢下软剑,他回头却见,丁祸领着李红衣与林亦入了通天阁。猫叫声,出自丁祸肩膀上的那只黑猫。
丁祸笑道:“公公未免也太不小心了,李红衣小小一招障眼法,就迷得你慌了神,露出了狐狸尾巴。”
“公公勿怪。”李红衣将手中的副册丢给了林亦,“换做是你,那日被困火海之仇,也是要报的。”
林亦接了副册,上前一步,与宁帝道:“启禀陛下,臣奉命追查镜湖浮尸一案。多番查证,此案大白,祸首便是通天阁总管内监王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