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一,亥时四刻,皇宫,崇文殿。
自入宫后,张陵与张栩向宁帝请了安,便在崇文殿便殿中过夜。听得通天阁中的动静,张栩领着桑青匆匆离了崇文殿。从窗户缝隙里收回视线,战英行至张陵身后:“淮阳王坐不住了。”
张陵盘坐于案前,对着三清画像,诵念着经文。诵毕,他才睁眼道:“他不会让王魁活着。父皇无诏,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
“张道人已露了马脚。”扶光道,“若淮阳王刨根追究,无异于羊入虎口。”
目光落在案上的阴阳灯上,看着灯影闪烁,张陵道:“真凶如何,李红衣说了才算。”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一,亥时四刻,皇宫,通天阁。
王魁脚下的软剑,闪着寒光,映照出宁帝深不见底的冷眼。宁帝一边翻着林亦呈上的结案文书,一边听听林亦供述王魁的作为。是王魁授意覃天南在地宫私设所谓残荷居,掳无辜男女,供人享乐。林亦刻意加重语气,指认王魁残荷居为营地,结党营私,操纵朝中局势。东宫蒙难,就是他们的手笔。
“恶行种种,罄竹难书。”林亦用词铿锵,“恳请陛下,为镜湖冤魂辩冤,为已故太子申冤,为天下百姓做主!”
这是李红衣教授林亦的用词,只是建残荷居,以王魁在朝中势力,或许他有破局之法。若上升至“操纵朝局”,宁帝必不能忍。事涉东宫之死,牵扯党争,淮阳王就算有心保王魁性命,也不敢妄动。
果然,张栩匆匆步入通天阁,听得林亦的说法,只向宁帝请了安,解释自己听到动静,以为有人行刺,前来护驾。宁帝如何不知晓张栩无诏自来,是监听王魁的供词。装作不知任何内情,宁帝赐座,让张栩在一旁旁听。
退至一边时,张栩给了王魁一个神色。王魁看得明白,张栩眼神中的威胁之意。若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的家人也会给他陪葬。若他如覃天南一般,安心做个替罪羊,自然有他的好处。
王魁到底在宁帝身边伺候多年,早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本事。尽管他的软剑还残留寒光,他也有说辞:“林少卿的指控,老奴惶恐。老奴十岁起,就在陛下身边伺候,得陛下宠信。陛下明鉴,方才老奴是被妖气障了眼,以为是杀人的傩狮,才中了算计。”
只有李红衣注意到,王魁提及过往时,宁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而这寒意代表着他,于王魁有杀心。体会到这杀心,李红衣才道:“公公这话好没意思。论算计,这堂上何人敢与你匹敌。户部尚书钱韫上书,陈述其女遇害疑点,你却使手段,偷梁换柱,截下了折子。若不是钱韫留了心眼,这折子可入不了通天阁。”
王魁下意识看着宁帝手边的折子,欲辩解几句。可宁帝却道:“听他继续说,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李红衣继续道:“东宫死后,你自认为大局已定,且因着钱韫查到了端倪。你命人血洗地宫,湮灭证据。覃天南假死脱身。若不是他以副册要挟,你怕是早已杀他灭口。”
林亦趁此时机,将副册呈送到了宁帝手中,并道:“这是覃天南所记录,残荷居所掳之人名录。其中包括钱尚书之女钱清婉,长安书院儒生何欢。这些人饱受凌辱,终沉尸镜湖。”
随意翻了翻副册,宁帝将副册丢到了王魁面前。王魁不敢触碰副册,面色虚了好几分。他似又入了那幻境,看着那些人在鼓点之中,朝着他扑了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他猛然抬头,李红衣已出现在他面前。
李红衣又道:“公公好大的胆子呀,在我几人查至万成货栈时,竟然下死手要灭口。难道你没有想过,他平南王丁祸是什么身份?”
见宁帝眼中有担忧神色,丁祸即刻道:“陛下安心,有李红衣护着,我没那么容易死。”
“敢动平南王,究竟是谁借你的胆子。”李红衣说这话时转过了身,目光落在了张栩与桑青的身上。张栩如何敢接招,只能冷着脸怒视青桑指责他办事不力,留下祸根。
李红衣再走回丁祸身边后,丁祸顺着李红衣的话道:“也许是公公仗着皇恩浩荡,得意到忘了身份,派人刺杀钱韫不说,还将大理寺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几次三番对张道人,也就是覃天南,下手。甚至,你还散布谣言,称傩狮要杀的是陛下。为此皇城司严密布防,淮阳王与清河王也入宫护驾。可他们护的哪里是陛下,而是公公你呀。”
林亦也道:“都说傩狮杀人,是为复仇。既然公公如此惧怕,那说明,镜湖浮尸一案的祸首,就是你呀。”
再次听得这结论,王魁尽力压制着情绪,欲再狡辩几句。可宁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朝着李红衣道:“他必说这只是你们的推断,欲加之罪。这本副册,也无法证明,覃天南受他指使。痛快点,把证据给他。”
丁祸会意,拿出一份名录,呈送至宁帝面前:“此名录从王魁住处搜出,记载的是出入残荷居的官员名录,进出次数以及所花银钱,巨细无遗。王魁就是依着这份名录,结党谋权。陛下可对比副册笔记,此名录出自覃天南之手。”
王魁嘴角抽动,才知这名录被丁祸所盗。他也知道,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可辩驳。尤其是丁祸又拿出了覃天南的两份账本:“这是覃天南所留下的账本,每一笔银钱去向,清清楚楚。而残荷居所有盈利,都流入了王魁名下。铁证如山,若公公还要狡辩,那便只有一种说法了。”
翻了翻账本与名录,宁帝追问:“什么说法?”
丁祸退回至李红衣身边,转头看着张栩的方向:“人上有人,或许王魁如覃天南一样,也只是办事的棋子。”
李红衣附和着点点头,浅笑道:“刘寅死后,似乎是淮阳王下的令,敦促林少卿结案。”
林亦也道:“李神医所言不虚。微臣将张道人,也就是覃天南羁押后,是桑青传令,命微臣速将覃天南定罪,了结此案。为查真相,微臣入鬼市办案时,曾遭人追杀。而追杀微臣之人,似乎是赤羽营的人。”
李红衣三人炮火连珠,编织成了一张网。网落下,张栩才明白,自己入宫护驾,根本就是李红衣布的一局棋。是他们散布流言,傩狮将入皇宫杀人。也是他们,早算到他会将王魁当弃子,而王魁为自保,会引他入宫护驾。
王魁这把火,忽烧向了张栩。张栩一点就着的性子,尽管是事实,他也容不得这样的指控。只是,他的反应被桑青迅速捕捉。桑青挡在了张栩面前,暗示张栩静观,不能引火烧身。张栩只得按捺着情绪,等着宁帝发话。
至于宁帝,有天机卫暗中监视,赤羽营如何,他心中了然。王魁与淮阳王的关系,他也清楚得很。王魁今日必死,可是否要借此对淮阳王下手,他未有决断。将作为证据的名录与副册砸在王魁脸上,宁帝冷冷道:“你倒是能耐,竟能调动赤羽营。说说,谁给你的胆子!”
宁帝的质问,算是给王魁定了罪。王魁无再辩的机会。只是,宁帝给了他活命的机会。可王魁自己知道,他只有死路可走。就算他供出了淮阳王,这点事对淮阳王来说,也并非死罪。就算今日淮阳王遭斥责,过了半月,又是云淡风轻。清河王未显山露水,就算淮阳王是这案子的主谋,宁帝也不会动淮阳王分毫,只因淮阳王是他稳住朝局的一枚棋子。想明白了这一点,王魁决定,走一条死路。
关于淮阳王,李红衣也想得明白。傩狮杀人,诛杀数十名朝堂官员,宁帝面不改色,只因这也是他走的一步棋,为的就是挖掉淮阳王在朝堂的根基。而此时此刻,宁帝也必定会保淮阳王,只因淮阳王手握十万黑甲军。若这把火真烧伤了淮阳王,守在皇城外的赤羽营兵马必蜂拥而至。近前,还不到逼淮阳王走上这一步的时候。李红衣点这一把火,所求的也不过是,替丁祸与乙女几人出口气。
王魁匍匐着身子,爬向龙椅,哭求宁帝看在自己伺候他三十多年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说到底,他如此算计,也是为宁帝安稳朝堂。至于调动赤羽营兵马,与淮阳王府无关,是他命人假扮赤羽营兵马,以此嫁祸淮阳王。
王魁再次强调伺候宁帝三十多年,以他与宁帝共知的秘密,求宁帝保他一条性命。可这于宁帝,就是威胁,也是祸患。宁不耐烦地将王魁一脚踹倒在地,欲命人将他拖下去,处决了。可他一抬头却见,桑青的鬼王枪已直穿王魁胸口。
丁祸见状,大喝:“大胆桑青,竟敢私携武器面圣,当着陛下的面行凶。来人呀,将他拿下!”
孙祁一声令下,众禁军将桑青重重围住。桑青眼前一阵恍惚,看着李红衣指尖那消失的符咒,才知自己被算计了。他方才听到的,分明是王魁向宁帝哭诉,是淮阳王牵制他谋划一切,也是他桑青派人在万成货栈刺杀丁祸几人。
而这时候,有内监进来通报:“陛下,巡防营统领扶光求见。”
宁帝见众人的反应,才知李红衣今夜所要寻的苦主,是桑青。只要他们暂不动淮阳王,他也不会计较。厌弃地看了眼已倒在血中的王魁,在内监将王魁的尸体拖出去时,他重新在龙椅上坐下:“传他进来。”
扶光领着失踪已久的钱韫快步走了进来。如宁帝所料,他二人现身,是为定桑青的罪。听钱韫哭诉他女儿死于刘寅之手后,扶光道:“万幸,夜游傩狮当夜,傩狮掳走了钱尚书,才让钱尚书免遭毒手。”
宁帝阴着脸:“你的意思是,钱尚书曾遭人刺杀?”
“是。游傩狮当夜,臣奉命寻找钱尚书下落。寻到钱尚书马车时,车夫与小厮已遭毒手。”扶光道,“而凶手所用的,是鬼王枪!”
包括宁帝都知道,桑青使的就是鬼王枪。如此局面,桑青已落入李红衣所铺的绝路。以桑青的命,了结这个案子,是淮阳王最好的选择。淮阳王给了桑青一个眼色,告诉他自己会好好安顿他家人,顺着这出戏的节奏,喝道:“养你在身边这么多年,没想到养的是头狼。你勾结王魁,结党营私,刺杀亲王,谋杀太子,罪大恶极!将他拿下!”
桑青也接住了宁帝的戏码,枪指淮阳王:“我尽心图谋,是为王爷大业。既然王爷甘心居于人下,做一个守江山的王爷,就别怪我忘恩负义!”
挥起鬼王枪,桑青使出一股强大的内力。而这内力,如巨浪,将围攻他的禁军震倒在地。随后,他假意刺向淮阳王,虚晃一枪,枪指宁帝。只是,他根本近不得宁帝的身,孙祁扶光同时挡在了宁帝面前。
只是,桑青拼死搏杀,使出了所有功力。孙祁与扶光联合,不过与他杀了个平手。林亦与丁祸蠢蠢欲动,李红衣却将他二人拉到了一边:“护驾是皇城司与巡防营的事,你们凑什么热闹。”
林亦看着扶光与孙祁同时后退数步,忧心道:“可桑青这拼死的打法,孙祁与扶光怕是挡不住。”
桑青使出一招鬼见愁,枪风凌厉。扶光与孙祁完全被压制,被冲倒在了宁帝脚下。而桑青再使出了一招回旋枪,枪指宁帝。林亦与丁祸见状,大骇,忍不住要出手。可他二人,又被李红衣拉住。林亦这才察觉到,李红衣是故意为之,似在试探宁帝的反应。
如李红衣所料,宁帝看似不动声色,可周身散发一股无名的气息,挡住了桑青刺来的枪。呼吸间,淮阳王一个闪身挡在了宁帝身前。枪头刺破淮阳王胸口的皮肉时,他夺过枪反甩去。令丁祸哆嗦的那股内力,击中桑青胸口,将桑青打飞至殿门外。
而这一刻,丁祸眼前一阵恍惚。他与那傩狮,又产生了链接。他感应到了傩狮就在附近。等他抬起头时,却见那傩狮落在了桑青身后,在桑青欲垂死挣扎时,将桑青撕成了碎片。
林亦才明白,李红衣不让他们出手的理由。既然傩狮杀人是天谴,恶人就该天来手,他们又何必沾这污血。
丁祸大松了一口气,推了推李红衣胳膊:“至这一步,可化解怨念了吧?”
桑青尸块落地,鲜血四溅。见傩狮缓缓步入殿内,殿中人皆有骇色。而傩狮感受到这殿中的气息,煞气翻滚,忽朝着宁帝扑了过去。
丁祸肩上酣睡的黑猫感受到浓烈的煞气,忽睁开了眼,闪身化为人身,挡在了傩狮面前。乙女身上弥漫的气息,似止住了傩狮的脚步,压制了傩狮的煞气。
李红衣踩着逍遥步,落在傩狮面前,甩出红衣剑:“任你们胡闹了这么久,该收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