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子初,南山,老君庙。
丁祸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这个时辰,在老君庙再见盛怀阳。盛怀阳这副话事的姿态,尤其他直呼李红衣的全名,即刻点燃了丁祸心里的火气。冷冷瞪了盛怀阳一眼,丁祸质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盛怀阳的眼里,却只有乙女。与乙女四目相对,盛怀阳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欣喜,温和笑道:“想必这位便是乙女姑娘吧?”
乙女自那夜在通天阁见过盛怀阳,便已将他记在了心里。只因乙女有种离奇的直觉,他与自己的过去有关。不着官服,他一袭青衣,倒显得他似不染尘埃的翩翩公子。似李红衣与清河王,他的眉宇间也透着几分冷傲。只是这分冷傲中,多了几分愁苦,也可以说是苦难。
“你认得我?”乙女道。
盛怀阳回道:“曾在通天阁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听说你曾寻我?”乙女又问。
盛怀阳瞥了丁祸一眼,回道:“难为平南王替在下转达,在下寻姑娘,是想求姑娘……”
丁祸如何受得了他二人当他不存在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假装无意拉着乙女进了门,刻意提高嗓门大喊:“李红衣!”
可老君庙中,无人回应丁祸。廊子里,空无一人,炉子里无半点火气。丁祸与乙女去了卧房与后厨,都不见李红衣的踪影。回想起盛怀阳的话,丁祸气势汹汹冲到盛怀阳面前,质问道:“你方才说,李红衣失踪了?”
“我并不清楚李红衣是否失踪。”盛怀阳道。“是有人托我向二位转达,李红衣失踪了。故我才会在此,等候二位回来。”
丁祸一脸迷惑:“你说的是人话?”
听丁祸如此语气,盛怀阳也懒得多解释。只是,当乙女让她说个清楚明白后,他才解释了前后经过。
约莫一炷香前,盛怀阳一人来到老君庙。叩门后,他记起那日登门,开门的是昊六。第一次见到昊六,盛怀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昊六的模样,竟像极了指点他在家中设下阵法的耗子将军。可当他回忆耗子将军的长相,却又察觉自己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他不避讳地问昊六,他们是否见过。昊六斩钉截铁否认,只说自己三月前才与李红衣来到平都城。如此,便打消了盛怀阳的疑虑。
这一次开门的,不是昊六,而是大理寺司直司马钦。司马钦见叩门的是盛怀阳,顿显失望,强挤着笑容行了礼后道:“盛大人来的不是时候。这老君庙中的人,全都失踪了。”
“失踪?”盛怀阳问。
司马钦抱着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个帮忙的心态,引着盛怀阳进了门后,噼里啪啦说起了前后经过。起因是,青阳驿站出了一起案子。林亦与苏音儿带着李红衣前去调查。照理说,早该回来了。可到现在,却不见他们踪迹。他亲自跑了一趟青阳驿站,也未寻到他们踪迹。他求了昊六,满京城打听,也没有他三人消息。
“我来老君庙也是碰碰运气,说不定他们已经回来了。”司马钦拍着酸痛的腰,“结果等回来的竟是盛大人。”
盛怀阳心想,这倒是离奇。李红衣与林亦一道,破了不少案子。他们失踪,作案人的手段该有多高明。
司马钦又与盛怀阳唠叨了一番,甚至扯到了盛家的遭遇。盛怀阳只以沉默回应。司马钦喝了口李红衣遗留的冷茶,便往外走去。见盛怀阳不走,司马钦道:“大人继续等?”
“我要等的并非李红衣,而是乙女姑娘。”盛怀阳道。
司马钦想了想道:“若大人等到了乙女姑娘,劳驾知会她一声,就说她家公子失踪,辛苦她与平南王费心查一查。”
乙女与丁祸的反应,与盛怀阳得知消息时,几乎一致,极不可思议。就算平都城中的人失踪,李红衣也不会。除非,李红衣自愿。
只是,当丁祸将此事与清河王失踪勾连,若作案的是那鬼将军,那李红衣未必能对付得了。如此作想,丁祸坐不住了,起身便往外走去。乙女心领神会,也跟了上去。
盛怀阳却慢悠悠道:“我还没说完,二位别急着走啊。”
乙女和丁祸已使出轻功飞了出去,转瞬又飞了回来,同时开口让盛怀阳快些说。乙女还不忘补充一句:“不说个明白,别指望我帮你!”
盛怀阳自然知道,李红衣于他二人如何要紧,回道:“方才我来时,在门槛下发现了古怪的东西。我也不敢动,二位不妨仔细瞧瞧。”
闻言,乙女和丁祸走近一看,却见门槛之下,竟摆着两尊泥俑。盛怀阳在旁边道:“司马大人也说起。他到青阳驿站时,有过路避雨的说,他去之前门槛下发现了三尊泥俑。那三尊泥俑,也是依着李红衣,林少卿以及郡主的模样捏的。”
看着眼前的三尊泥俑,有一尊像乙女,一尊像自己,丁祸沉下脸色与乙女道:“这么说,下一个失踪的,是我和你了。”
盛怀阳从怀中掏出一尊像极他的泥俑,不紧不慢道:“还有我。”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子初,平阳坊。
踏进平阳坊的这一刻,司马钦闭上了双眼。他心中默念,若他睁开眼后,林亦与苏音儿就在面前,那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只可惜,天上的神仙无暇顾及他如何,反而让他差点被疾驰而过的一辆马车碾成肉饼。
钻进一家酒肆,要了酒肉,司马钦觉得自己神魂已散,躯壳已支离破碎。似有人刻意向大理寺发难,或是有意为难他。这一日,他接到了至少五宗失踪案。
最初是一家肉铺的女掌柜,来报案说她家的男人昨夜与人喝酒后,回来的途中被鬼掳走了。司马钦派了人去查了一番,没查出任何头绪。不到一个时辰后,又有一家妓馆的伙计来报案称他们的老板娘昨夜失踪了,也是被鬼掳走的。这两桩失踪案,似一把刀划开了一道口子,连续又有长安书院甚至是礼部的人来报案称有人失踪,且一桩比一桩离奇。礼部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礼部的主簿尚钰被一身骑战马的鬼将军掳走,鬼将军还留下了一尊像极了尚钰的泥俑。
要说离奇,司马钦倒也见怪不怪。这一年来,大理寺所经的诡案只多不少。若求了李红衣,根本没有解决不了的案子。可令司马钦呜呼哀哉的是,在这节骨眼,林亦与苏音儿,甚至是李红衣也失踪了。依据他浅显的判断,或许他们三人也是被鬼将军掳走了。
大理寺卿江执,自丧子后,一直告病在家,并不管事。司马钦上了一趟大理寺卿府,得到的回应也不过是一切交由林亦处置。司马钦也不便入宫请旨。他本盘算着去求清河王拿个主意,哪晓得清河王也失踪了。
喝了口酒,吃了口牛肉,司马钦味同嚼蜡,只觉天都塌了。该如何是好,他是半点主意没有。凭他,是破不了这案子的。正唉声叹气之际,司马钦忽精神一振,察觉到一股极熟悉的气息。他转头一看,却见有一人从聚财馆出来。而那个人,是他跟了近一年的大理寺通缉的要犯。此人名年辛,曾为了几两银子,杀了债主一家近七口人。
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司马钦一个翻身,从二楼一跃而下,朝着年辛大喝道:“站住!”
年辛一身脏污,听得呵斥声,抬头见司马钦从头顶跃了下来,拔腿就跑。躲藏了一年,他以为无人记得他,哪晓得司马钦死缠烂打。二人在平阳坊中这一番追逐,闹得是鸡飞狗跳。司马钦大抵是为了释放心中的火气,拼了老命。可奈何对方逃命的心思过于强烈,追逐了几条街,他都未能将他拿下。
更让司马钦生出火气的是,看着年辛入了一条死胡同后,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机会。哪晓得他冲进胡同后却发现,年辛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墙根之下,立着一尊泥俑。
这尊泥俑,与年辛的模样,几乎一样。司马钦心下一颤,该死,年辛也被鬼将军掳走了。于是,他急得跺脚捶胸,哀嚎那鬼将军为何不将他一同掳走,省得他要一人处理这烂摊子。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子时三刻,南山,老君庙。
那三尊泥俑,好似真人,栩栩如生,尽显丁祸三人神态。换作他日,丁祸定要赞叹工匠手艺。可探灵得知清河王张陵失踪经过,丁祸与乙女难免心惊。不必明说,三人都明白,自己已成为那鬼将军的目标。自他三人推开老君庙的门,老君庙便已成了鬼将军今夜的猎场。
丁祸闭眼深吸一口气,算是接受了当下的现实,护住了乙女,并与盛怀阳道:“想必你也知道这泥俑为何意,为何要在这等死?”
“不怕你笑话。等到了你二人,我才有活着的机会。”盛怀阳道。
丁祸冷哼一声:“你倒是算得明白。”
“为何卷入此事,我不知实情。”盛怀阳又道,“我不怕死,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想到盛家的事,丁祸完全能理解盛怀阳的心思。沈夜也替丁祸打听过,此前盛怀阳并非完全听信谗言,误会了他。盛怀阳对丁祸充满不敢表露的敌意,实则是因为他并非盛家亲生子的缘故。盛怀阳与妹妹朝夕相处,难免有疼惜之情。
丁祸无法完全感受其中的缘由,可如今他们莫名其妙被困于同一叶孤舟,为了破局,无须浪费功夫计较前事。于是,他道:“不管如何,我会保你活着。我与盛家的事情,来日再算清楚。”
乙女知晓盛怀阳的身份,也知道丁祸口中要清算的事,是丁祸与盛家小姐盛清宁的婚事。若说不在意,那是假。可乙女又没有计较并在此时给丁祸脸色的理由,毕竟她是后来者。
乙女忽心叹,这人间的情事,当真复杂得很。虽说有些事有其中的机缘,可终究也是自讨苦吃。比如,在此时计较这些,就显得不合时宜。掩饰般咳嗽了一声:“阎王都给我三人下好了请柬了,眼下该如何做?”
丁祸想了想,眉宇间竟生出了李红衣才有的豁达气势:“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是阎王下的请柬,就没有不接的道理。”
说话间,丁祸瞥见了一束光,一道闪烁的荧光。他转过身时,如探灵时所见一般,那鬼将军骑着马,幽幽从虚空走来。打量鬼将军的身形,丁祸欲与乙女猜测此人的身份,可他回头却见乙女与盛怀阳已闭眼倒下。
那鬼将军挥起板斧,丁祸忽觉天旋地转,神思变得紊乱,栽倒在地。朦胧中,他听到了李红衣的声音:“丁祸,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