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见到了乙女,盛怀阳在回到家中后,看着家中微弱的灯火,忽悲从中来。这一年,盛家似遭了诅咒,元宵时还热闹繁盛的院子,却在盛夏入了寒冬。先是他父亲,工部尚书盛远桥,在翻修通天阁时遭遇意外,不慎跌落,丧了性命。他唯一的妹妹,盛清宁也在那一夜遭人掳走,寻到时魂魄已离体,至今昏迷不醒。他祖母听得噩耗,悲痛欲绝,七日后离世。他的母亲,无法承受如此打击,忧郁成疾,缠绵病榻半年,上个月已经离世。如此之故,盛怀阳才不得已,退了妹妹与平南王府的婚约。
宁帝念及盛家世代清流,盛远桥翻修通天阁,居功甚伟,追封盛远桥为清远伯,其独子盛怀阳承袭爵位,任户部侍郎。盛怀阳本也算得上是平都城中的纨绔子,闹出过不少风流韵事。如此才让丁祸忧心他是垂涎乙女的美貌,而欲行不轨之举。
遭了变故,盛怀阳一夜成人,从此将那纨绔风流之心封存,成了盛家唯一的依靠。他曾在盛清宁塌边自嘲,天上的神仙大抵是偏心他,让他踩着盛家数条人命,独活于世,受着本不属于他的荣威。
盛怀阳当家后,几乎将盛家的所有下人遣散,只留两名女使照顾妹妹,几名小厮打理府中的事务。平日里,他也收敛了心思做人为官,轻易不让人寻到错处,甚至能做到其他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如此做,是因为他知晓,他父亲与妹妹的遭遇,过于蹊跷,定藏着某种缘由。
他曾在妹妹被人掳走那夜,发了一场噩梦。他在醉酒后,迷糊中,竟看见了一长相似罗刹的人,将妹妹推下悬崖。他在红楼梦醒时,便听得家中小厮传来他父亲离世及她妹妹被人掳走的消息。
盛怀阳祖母去世当夜,有黑衣人夜探盛宅,意欲伤他妹妹性命,更让他断定,他妹妹的遭遇甚至是他父亲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在谋局。黑衣人谋她妹妹性命,是想杀人灭口。如此,或许代表着,他妹妹于昏迷之前,发现了足以令她丧命的秘密。
幸而那一夜,有贵人相助,才保住了她妹妹性命。说来也是离奇,盛家的耗子竟然成了精,幻化成了一名身穿银甲的将军,将两名黑衣人诛杀于脚下。
不管他是何方神圣,盛怀阳拜谢他救命大恩。可耗子将军却摆手说受不起,这是他欠盛家。回想盛家的祖上,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军,盛怀阳推测也许这神仙与他的祖上有着某种渊源。
见盛怀阳不过是一介书生,虽生得漂亮,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就如话本里与狐妖相恋的书生。耗子将军临走前,便传授了盛怀阳一样秘术,可保那些黑衣人,再入不得盛家,保他兄妹性命。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亥初,盛宅。
烛火之下,盛怀阳翻阅着通天阁的工事记录。依据从皇城司打探来的消息,他父亲从通天阁坠落时,有人行刺。也是行刺的人,将他妹妹掳走后沉入镜湖。可盛怀阳查了数月,却未查到那刺客的任何信息。甚至皇城司,也从未再追查那刺客的下落,好似当夜行刺从未发生。
这一点,便是蹊跷之处。盛怀阳坚信这一点。
忽灯影摇曳,屋顶传来极其轻盈的脚步声。盛怀阳知道是他们来了,只是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不紧不慢将案牍上的所有文书收于暗格中,他索性吹熄了灯,和衣躺下,当自己毫无察觉。
盛怀阳真真切切听到,有至少三人落在了院中,冲着他妹妹的卧房去了。可不过三息,却听得闷哼声传来,院外没有了动静。再过了五息,无声音传来,盛怀阳才推开了房门。
走出卧房,盛怀阳懒得瞧刺客一眼,便往她妹妹卧房去了。几名小厮打着哈欠从外面进来,熟练地处理着这些尸体。尽管习惯了这样的情形,可至今为止,他们都不清楚,为何这些杀手只要落地,便会倒地而亡,而且他们身上会有刀伤。
因有那耗子将军留下的秘术阵法,盛怀阳并不忧心刺客,他也查不清这些刺客的身份。他忧心的是,他妹妹床头的油灯,有熄灭之势。
自点灯后,油灯火光旺盛,照得房中极为亮堂。如此,才让盛怀阳坚信,他妹妹终有一日会醒过来。可三日前,一阵不知从何处起的阴风吹过后,火势一日不如一日。盛怀阳添了不少灯油,可火光却暗淡了数分。
轻抚她的手背,盛怀阳轻声道:“我欠你的一百两,若你不亲口问我讨要,我可是不会还的。”
如往常般,盛怀阳又与她说起,白日里所经的事,见过的人。再次提及乙女,盛怀阳道:“听闻她不过一缕灵识,可通阴阳。或许,她能救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会让她救你!只有你醒了,才能让那罗刹,现出原形!”
虽梦里所见的,不过是幻象虚影,可丁祸始终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如今回想起来,他似乎察觉到了丁祸的存在。
应是探灵引起的神思涣散,丁祸忽觉眼前虚影重重,似有无数声音化作了恶鬼煞气,张牙舞爪,欲钻入他耳中。他此时所承受的,也是李红衣曾承受的。若神思不稳,便会被他们拉入深渊地狱。
幸而,乙女就在眼前。感受到她的气息,听到她的声音,才分辨清楚现实与幻境,挥剑将那些杂音恶鬼驱赶。她抓住丁祸的手,她手心的温度,让丁祸终稳定了神识,再次进入了那段梦境而无后顾之忧。
眼前的杀戮,如何就不能称之为地狱呢?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根本没有逃命的机会,而死于他们脚下。翻滚的煞气之下,偌大的长公主府似乎成了猖兵与他的屠宰场,肆意地挥着刀剑。而四周的高墙,完全隔绝了此处的绝望。
冲破煞气,丁祸现身于静安堂外。不安地推开门,他再次错过了时机,母亲已经被伤了性命,倒于血中。而那个人,被称之为鬼将军李暮烟的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此时此刻,长公主府,除才出生的丁祸外,无一人生还。依着二十年前的卷宗,他应已带着猖兵消散离去。可他还在此逗留,挥着板斧,一股浓烈的杀气。丁祸才知,他发现了他这位旁观者的存在。
再一次见着他,他身穿一袭红色铠甲,手持板斧,骑着黑色战马,周身散发着微微荧光。与其说荧光,倒不如说是煞气。煞气被杀气驱使,令他让人见之生畏。他挥着板斧砍过来时,丁祸心情复杂得很,惊喜又恐惧,更多的是迷惑不解。他呆滞在原地,轻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杀我父母?”
可他被遮住的脸上,只有翻涌的杀气,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唯一能让人读懂的是,他要杀了丁祸。丁祸挥出天机剑时,为时已晚。若他能刺穿时空,丁祸必死无疑。
不知为何,丁祸却极为镇定。他算定自己,不会死于此,也知道有人会救他。果然,一道身影闪现于他身前。此人便是乙女,乙女气息,化作一阵强风,将归将军的虚影,吹散了开来。
乙女转过身,抓起丁祸的手。须臾间,丁祸察觉自己回到了重华殿,方才不过是神思涣散,做了一场白日梦。
乙女甩开丁祸的手:“你就不怕你死在梦里?”
“我知道你会救我。”丁祸喘息了口气,直起身子,“我早知你能穿梭阴阳,能探梦。我不像他,我的梦,你来去自如。”
丁祸这话,无异于表露心意,乙女虽一脸嫌弃,心中却受用,叉着腰道:“接下来要如何做?”
看着脚下的两尊泥俑,化为尘土被风吹散开来,丁祸道:“耍了几日性子,该回老君庙,认亲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亥末,南山,老君庙。
踩着逍遥步,一路飞上南山,心中有了真正牵挂,丁祸后知后觉,自己竟也有了话本中所描述的侠气。一路,他也心安于自己终于能以某种身份,再见李红衣。他也万幸那一夜,他只是转身离去,并未说出些让李红衣难堪的话。否则今夜再见,他怕是需要好好动些心思,既不抹了自己面子,也能向李红衣表达歉意。
今夜的老君庙,似乎比平日里更为寂静。落于老君庙门口,黑猫从丁祸肩膀上跃下,化为了乙女的模样。站定的瞬间,她便闻到了陌生的气息。看见丁祸身后雪地里的脚印,她心下断定,老君庙中有外人闯入。感受不到李红衣的气息,让乙女心有忧虑。最让她慌神的是,门内外人的气息,她竟有亲近熟悉之感。
立于灯笼之下,肉眼可见丁祸此时眉间有紧张之意,毕竟推开门后,他在这老君庙中的身份,便不同往时。他提醒自己,若见了李红衣,须行大礼,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兄长。
掸了掸衣摆上沾染的雪,正了正衣襟,丁祸伸出手欲推开门。可这时候,乙女却阻止道:“有几句话,与你说明白了,再说不迟。”
收回手,丁祸回头见乙女的神色完全不同以往。不知为何,丁祸心忽慌了起来,犹豫着道:“我没心思,不想听。”
乙女却道:“现在不说,我怕是没机会了。”
“呸呸呸,我好歹是个大活人,何苦说这不吉利的话。”丁祸道,“不管你说什么,我只一句话,我丁祸这一世,认定了你。就算你还阳了,忘了我,我也会死缠烂打,将你娶进门。故你我之间,不存在所谓没有机会。相反,我们之间,有的是时间。”
“若我魂飞魄散,又如何?”乙女问。
丁祸想了想道:“这一点,我从未想过。也许我会强留。若无法强留……”
“若无法强留,便不要强留。你还是平南王,就当从未与我相遇。”乙女道,“故我想说的是,明日如何,你我都算不到,也不必去算。你我之间,也不必任何承诺,有一日算一日便好。”
“过日子,本就如此……”丁祸终反应了过来,“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心里有我?”
乙女不再避讳,也不隐藏,点头道:“或许你可以理解为,我贪图你平南王府的财宝金银……”
听得此话,丁祸眼神生出了无限柔情。他忽然觉得,与李红衣认亲,追查张陵失踪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要紧不过,他要将乙女揽入怀中,名正言顺亲吻她一回。
可当丁祸一把将乙女拉入怀中,四目相对,门廊上的灯笼经风提醒后回避时,庙门却被拉开了。他二人同时摆出一副厌烦的脸色,怒视开门之人。丁祸以为开门的是昊六,开口欲骂,可话到嘴边,却认清楚开门的人,竟是盛怀阳。
盛怀阳一袭青衣,临风而立,翩翩清雅,正色道:“有要紧事须告知二位,李红衣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