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三，丑时，平南王府。
沈夜一人守在平南王府已经两日。这两日里，大理寺的人再没上门，门外的禁军依旧如摆设。直到这一日，孙祁忽进了静安堂。不见丁祸，沈夜意欲掩饰，可孙祁却摆手道：“不必费心掩饰了，王爷去了何处，我清楚得很。”
虽惊讶却不意外，沈夜行了个大礼：“替王爷谢过孙统领。”
孙祁拿出挂在腰间的两壶酒，抹了抹胡须：“都为陛下办事，何来一个谢字。我看你也无眠，不如同我喝一杯。”
眼前人如此举动，沈夜自然有所怀疑。只是，他知晓禁军唯忠于宁帝，不涉党争，是信得过的。最要紧的是，陛下始终都信且维护他家王爷。故沈夜敞开了怀，与孙祁大喝了一场。
沈夜不胜酒力，半壶酒下去，就已经不省人事。他根本不知孙祁何时离开，更不知后院有一黑影闯入，直奔静安堂，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了一样东西在床榻之下。
次日，也就是十一月初四，近辰时，沈夜迷迷糊糊醒来，听着静安堂外一阵吵闹声。打着哈欠，拉开门一看，却发现林亦与司马钦领着一队胥役闯了进来。孙祁呲牙咧嘴挡在前面，大喝：“林亦，你这时候闯进来，是吃的亏还不够吗？”
孙祁长林亦十二岁，曾拜在林晋门下。林晋亡故之后，孙祁接任禁军统领一职，得宁帝信任。算起来，林亦该唤他一声师兄。也是因着孙祁在宁帝面前说好话，林亦才能在平都城中横冲直撞。
林亦知晓他师兄难缠，也是为自己好，懒得辩驳，拿出了大理寺的搜捕令：“陛下口谕，大理寺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师兄，莫要让我为难。”
孙祁无奈，毕竟林亦搬出了宁帝。他只能命禁军退下，看着林亦与司马钦大步入了静安堂。
孙祁能退步，沈夜却万万不能。只是，当他拔剑时，却见孙祁朝着他使眼色的。回想昨晚的情形，沈夜虽有无限疑惑，终还是退到了一边，任由司马钦领着人翻找。他认定，他们找不出任何对他家王爷不利的证物。
可沈夜万万没想到，司马钦竟然在丁祸床榻下，找出了一个白色的纸灯笼，还有数张符纸。而这一刻，沈夜忽想起昨晚的动静，那个误以为是孙祁的黑影，不是别人而是林亦。
沈夜剑指林亦：“林少卿好大的胆子，竟敢……”
林亦提着灯笼，摩挲着符纸，打断了沈夜的话：“沈护卫，祸从口出。你家王爷已经走投无路，切不可再添一把火！”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四，巳时，平都城外密林。
当鸳儿提起澧县贪渎一案时，李红衣算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丁祸，因此案牵连东宫，故差沈夜打探过些消息。这个案子的起点在于三个月前，一对父子命丧于长乐坊。
鸳儿道：“秦郎追查这桩命案时，才知这对父子为告密者，进京是为揭发澧县水患，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从他们身上搜出的诉状中，户部与东宫赫然在列。秦郎不敢查下去，打算移交大理寺处置。”
李红衣问道：“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贵人找到了秦也，是不是？”
点点头，鸳儿接着道：“应是那贵人使了什么手段，这个案子还是落在了秦郎身上。顶着掉脑袋的风险，秦郎终查得真相，首犯实为澧县县令苏道元。苏道元及其党羽八人，贪敛赈灾银款，疏于河堤工事，才致决堤。东窗事发，苏道元攀咬户部，拉东宫下水。”
听到这个结果，丁祸身子一抖，颤抖着声音道：“你说的这位贵人，是不是东宫太子？”
鸳儿摇摇头：“妾实在不知，秦郎也从未提及。”
“照你的说法，所谓真相，或许并非真相。”李红衣道，“而真正的真相，或许就是秦也，乃至东宫的死因。”
鸳儿低着头，不再说话。她知道的，也已和盘托出。
丁祸拉了拉李红衣：“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再查不出点什么，林亦真要把我当真凶了。”
“午时未到，你急什么？”李红衣道，“先查查，那贵人究竟是谁。”
丁祸如何能不急：“平都城贵人这么多，该如何查？”
从腰间的香囊中，李红衣取出一片茶叶，微微揉搓，丢入了李红衣嘴里：“这平都城中的宅子，与人一样，都有户籍名姓。虽是赠送，也会留下痕迹。”
又指着鸳儿，丁祸道：“那她呢。知道这么多，不会被灭口吧？”
李红衣点点头，将躲在林子里吃野果的昊六招至身边，嘱咐道：“将她说的，细细写来。待她签字画押，送她去青云观安置，清河王会保她一条性命。”
鸳儿心知自己是走不了了，受了李红衣的安排，也谢李红衣救命之恩。待昊六载着鸳儿离开时，黑猫终于睡醒，从马车上跳下，幻化成乙女模样。
乙女伸着懒腰：“依我说，五日至期已到，公子还是别查了，让这废物，自己跟林亦理论去吧！”
怒目圆睁，丁祸甩下李红衣，捡起一根木棍，朝着乙女抽了过去。乙女耸耸肩，又化为黑猫，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丁祸扑了一个空，冲着李红衣怒吼：“李红衣，看好你的猫。”
李红衣循着丁祸的声音与味道，缓缓走上前，拉起他的手，玩笑般意味深长道：“以后是你的猫。”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四，未时，户部案牍库。
这一日的天气，昏沉沉的，总让人使不出力气。一名书吏，看着眼前的卷档，誊写半行字，便要呆滞半刻。循环往复，困意已无法抵挡。可他下定决心要闭上眼时，却迷迷糊糊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脚下游走。当他看清那影子，是一只老鼠时，就如被数根针刺了一般，清醒了过来。
这案牍库若进了老鼠，将是大祸患。脱下靴子，书吏便朝着老鼠砸了上去。可那老鼠跟逗他玩一般，在他周身移形换影。眼见着书吏下定了决心要跟这老鼠斗到底，老鼠挑衅般看了他两眼，从窗户中钻了出去，去了后院。
当书吏追出门去时，门缓缓合上。一阵清风中，灯影闪烁，丁祸提着灯笼，牵着李红衣现了身。
李红衣闻着书卷与油墨味，指着拐角处一个近十层的书架道：“第二层，第三格。”
丁祸将李红衣留在原地，行至那书架前，找出了一份卷档，翻开一看，竟真的是秦也在怀远坊那处宅子的文契。看着文契上的信息，丁祸嘀咕道：“这宅子原来的户主，叫文清。平都城有这号贵人吗？”
并非李红衣所预料的那个名字，可李红衣也并不意外，只道：“他不过是个办事的而已。”
丁祸将那文契放回远处，见李红衣挪动了几步，即刻上前拉起他的手：“你的意思是，这个叫文清的，不过是中间人而已，雇他办事的，才是那位贵人？”
李红衣笑了笑：“并非无药可医。”
扭曲着脸，丁祸掐了掐李红衣的手，算发泄了火气，又道：“那该如何查雇文清办事的人？”
李红衣听着外面的动静，那书吏终缴了械，看着那老鼠消失在墙根下后，回来了。而书吏回来时，见大门紧闭，也未有怀疑，暗喜自己留了心眼，若被上官知晓了，必定又会遭斥责。故他拉开门时也在意，身边有一阵风过。
出了户部，李红衣与丁祸才现了身。昊六化了人形，早已经在等候。一个时辰后，三人再次回到了九曲巷，丁祸的那座宅子里。
天色渐晚，冷风更紧。与李红衣坐于廊子里，丁祸忽来了困意。当他决定好好睡一觉时，却被人一次又一次搅扰。
最先搅扰丁祸的是乙女。丁祸合上眼，快要入梦时，一只黑猫从屋檐跳下，落在他面前，化为乙女的模样。不等丁祸呵斥，乙女便道：“鸳儿说得没错，秦也的银子都是从兴元钱庄兑的。”
乙女从怀中掏出一包小鱼干，摊开在眼前，两眼放光。丁祸瞧见她嚼着鱼干时如失魂般，嫌弃道：“有话赶紧说，吃这脏东西做什么。”
白了丁祸一眼，乙女道：“我问掌柜的，秦也所兑的银票，来自哪家。那掌柜嘴硬，死活不开口。非得我砸他招牌，他才开口交代，秦也所兑的银票，出自一个叫文清的。”
丁祸不屑道：“好巧，我们也查到一个叫文清的。”
“可你不知这文清的来路。”乙女耸耸肩：“我又去了趟半步客栈，青儿姐姐告诉我，这叫文清的，是户部侍郎家的管家。”
丁祸一愣：“姚远桥？”
乙女眯着眼：“你如何知道？”
“太子妃娘家的表兄，太子哥哥的钱袋子。”丁祸道，“我如何不能知道。修葺这宅子，他可尽了不少心呢。”
听得这个名字，李红衣终将这命案背后的因由串成了一条线。也是这时，他神色一凛，鼻头微动。站起身，看着风来的方向，李红衣道：“墙后是哪一家？”
一脸迷惑，丁祸还是道：“说来也巧，墙后便是姚远桥的宅子。”
只看了眼李红衣的神色，乙女塞了满嘴的鱼干，化为黑猫，跳下廊子，翻过了院墙。丁祸虽迟钝，好歹也是有些脑子的，即刻带着李红衣往姚远桥的宅子去。
当丁祸与李红衣绕了一圈，来到姚远桥宅子外时，已有尸臭味传来。乙女快步从里走出：“与太子和秦也一样，凶手也在姚远桥眼睛里留下了‘十八’二字。”
“太子哥哥，秦也，姚远桥，都涉澧县贪渎案。”丁祸琢磨道，“莫非凶手，是因为这案子杀人？”
“是否跟澧县贪渎案有关？须得问问平南王你自己了。”忽传来林亦的声音。
丁祸与乙女同时抬头一看，却见李红衣与司马钦领着一队胥役，快步而来，将他们重重围住。
李红衣神色微动，闻着丁祸的味道，挪至丁祸身后。而丁祸听到林亦的话，大喊：“林亦你什么意思？”
林亦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冷冷看着丁祸，挥手招呼胥役们：“平南王丁祸涉嫌谋杀东宫太子，证据确凿，大理寺奉命拿人，若有违者，就地杖杀。”
胥役们围上来时，乙女一个闪身挡在了丁祸面前，喝道：“姓林的，敢从老娘身边抢人，发羊癫疯啊！”
如此情形，丁祸不免一惊。可他惊讶的并非林亦气势汹汹，而是眼前这婆娘竟维护自己。只是，当乙女准备大干一场时，李红衣却阻止道：“乙女！”
李红衣将脸凑到丁祸耳边，轻轻道：“林亦奈何不了你。等我，定还你清白！”
当沈夜终于查得丁祸下落，匆匆赶来时，他已经拔出剑，就算是死也得保护他家王爷。可他没想到，李红衣竟轻轻挥出了一掌，将丁祸推了出去。
丁祸站定身子时，林亦挥出的长枪已落在他肩上。若他挣扎，林亦便可名正言顺，取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