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客栈的命案，尽管离奇，可终究只是成为谈资。就如红楼的鸨母花仙姑所言，平都城中乃至整个李朝，稀奇古怪的事多了去了，死几个人算什么。于是，平阳坊的灯火依旧，酒肆青楼，如往常般门庭若市。
红楼后院有一眼水塘，水塘里种满了睡莲。花仙姑自夸，她红楼的睡莲，是平都城中开得最好的，是平都城中一绝，全因这莲花自仙界来。也不知真假，她常与人说起，有一日她梦游蓬莱仙境。菩萨瞧她心善，说她总有一日可得道飞升，便赐了她一颗莲花种子。她醒来时，那莲花种子就握在她手心。她欢天喜地，命人在后院开了一眼水塘，将那种子种下。离奇的是，不到三日，水塘中竟开满了睡莲，且四季不谢。
有一落魄书生，无钱结账，便提了几句诗抵酒钱。“瑶池仙子下凡来，不染凡尘自洁开。四季芳华常袅娜，清香萦绕似仙台。”如此，红楼的莲花，真被花仙姑渲染成了绝色，就如她家的姑娘。
十一月底的一场冰雪，几乎将平都城都冻住。花仙姑本忧心，她的莲花能否遭得住这令人发指的寒气。却不想，应了她那句话，这莲花自仙界来，又造了一番奇景。那水塘中的水，经了寒风，结了比城墙还厚的一层冰。而那莲花，嵌于冰中，娇艳欲滴，灿烂如春，竟比平日里还要美上数倍。
无须花仙姑请人作诗，这奇景便传开了。故这几日，红楼的灯火，都为那冰中莲而明。文人酒客，慕名而来，踏破了门槛。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一，亥时一刻，红楼。
今夜，红楼的宾客，称得上是人满为患。花仙姑穿梭于杯盏之间，迎来送往，涂满脂粉的脸，几乎都笑僵了。连翘自病愈后，完全变了性子，游走于酒客之间，张弛有度，游刃有余，完全有花仙姑当年的风采。花仙姑真心实意，承诺若她哪一日真得道飞升了，这红楼就交给她打理了。
已过亥时，红楼中酒意已浓。酒客们翘首以盼，连翘终于出场。只见那水塘之上，起了阵阵浓雾。浓雾之中，有一倩影如从天而降，随即便有琵琶声起。此情此景，如那诗中所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每夜此时，酒客们为连翘琵倾倒，花仙姑才能得闲坐下，喝一口酒养精神。他日里，只需一杯，她便精神焕发。可不曾想，今夜这一杯酒下肚，她反而没了精神，甚至生出莫名的惊慌。也是在这惊慌之下，她忽听得一声惨叫，抬头却见酒客中起了骚乱。
本以为是酒客厮闹，可她近前一看，却是那何五郎扑倒了身边的姑娘，如发了疯的狗一般，撕咬着姑娘的脖颈。那姑娘鲜血直流时，周围的酒客吓得连连后退，尖叫声连连。
花仙姑大喊：“好好的，这是发什么酒疯，快将他拉开。”
红楼的伙计这才近前，拉扯那发疯的何五郎。可何五郎力大无穷，伙计被推开许远。而花仙姑终于也看清了何五郎此时的模样。他面无血色，眼珠如被涂了墨，呲牙咧嘴，就像是恶狼一般。而这头恶狼，将那姑娘撕咬得血肉模糊之后，又将那伙计咬得鲜血淋漓。
酒客们终于想起了东阳客栈的命案，丢了酒壶，如老鼠一般逃命。因他们的慌乱，将花仙姑踩倒在了地上。花仙姑好容易站起了身，却见那何五郎，扑向了连翘。更可怕的是，那被咬死的伙计与姑娘，也爬了起来。他们变成了来自地狱的恶鬼，无差别地撕咬着来不及逃命的每一个人。
花仙姑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情感，她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扑向连翘的何五郎。她大喊连翘快些跑。可她柔弱的身子，根本拖不住何五郎半分。更让她始料未及的是，那死了的伙计，忽冲了出来，如狼扑食一般，撕咬着她背上的血肉。
连翘已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僵住了身子。鲜血溅于她脸上，她终于醒过神来。只是，她已无法搭救已血肉模糊的花仙姑。何五郎扑来时，她绝望地挥起了琵琶。可琵琶动不了何五郎分毫。
万幸，她曾与李红衣结了缘分。绝望时，她想起了李红衣赠予她的那张符。那符上的朱砂，让何五郎慌了神。趁此时机，她又挥起了琵琶砸于何五郎头上。这奋力一击，何五郎轰然倒下，趴倒在冰面之上。
鲜血渗入冰下时，何五郎不再动弹。而身后那些嗜血的恶鬼，也纷纷倒下，再无杀人之力，成了真正的尸体。
火红的炭火之上，银炉中的水已翻滚。一片茶叶落于滚水中，呼吸间，茶叶边缘有橙黄色茶汁浸出。滚水翻涌间，茶汁越来越浓，晕散开来，便煮出了一炉茶汤。
李红衣指着茶汤，与丁祸道：“你可知这是什么道理。”
“我又不是傻子。”丁祸无奈道，“如今这茶蛊，就如这茶汤，一传十，十传百。若无冰雪克制。不出三日，便会传遍平都城。若平都城中，人人嗜血，那便是血流成河，倾覆之难。”
李红衣舀了杯茶，茶水荡漾中，照映出天上一轮弯月。吹入廊子里的清风，竟比一个时辰前，少了几分寒意。抬头看天空无云，李红衣道：“冰雪快化了。”
李红衣话才落音，丁祸便见那屋檐之上，有几滴水落下。焦躁地站起身，丁祸嘀咕道：“究竟是谁，到底有多大的仇恨，行如此恶事。”
提及是谁，张陵自然想到了，送来这芙蓉引的人。他也知道，李红衣也想到了此人。只是，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要的是东宫之位，就算是清除障碍，也无须做到这一步。
林亦也站起身，心中预想将发生什么，也有了情急。他道：“既然先生识得这蛊毒，也知道解法，必定有法子解这危局。”
“既然是有人在茶中下蛊，或许查出这茶叶自何处来，找到那下蛊之人，便能解了。”丁祸道。
“来寻先生之前，我已命人查过。这芙蓉引在平都城中，已盛行近一个月，虽价格昂贵，可购买者众多，可以百千计。”林亦道，“就算抓着了凶手，城中怕是早已血流成河了。”
而这时候，战英慌张走了进来，冰雹说，巡防营传来消息，就在刚才，红楼发生骚乱，死伤数人。
听得此信，丁祸急切道：“那我即刻进宫，向陛下请旨，命巡防营和皇城司，各家各户调查，购买吃茶者，全都关起来。或许能遏止蛊毒扩散。”
“不可。若此动静，怕是会引起更大动乱。”张陵道，“如今朝中不安，悄无声息解决此事，才最妥帖。”
“可凭我们几个，就算有大理寺协助，也是杯水车薪。更何况，那鬼东西，根本就杀不死。”丁祸越发焦躁，“这冰雪若化了，就算是天上的神仙，怕也是难阻止了。”
“你们面前，不就坐着一个神仙吗？”黑猫从屋檐落下，化为乙女人形。
“也未到束手无策等死的时候。”李红衣道，“平南王说得没错，若能冰雪化尽之前找到下蛊之人，清杀母蛊，蛊毒尽解。”
“母蛊？”丁祸一脸迷惑，“母蛊又是什么鬼东西？”
“此茶蛊为子母蛊，一蛊两分，母蛊属阳，子蛊属阴。故又称阴阳蛊，或日夜蛊。”李红衣解释道，“通俗来讲，芙蓉引中所带茶蛊，都是母蛊所生。子蛊死，母蛊无伤。母蛊死，子蛊尽亡。”
“也就是说，只要找到凶手，除掉母蛊，便能解这蛊患。”林亦推想道。
如此说法，倒是让丁祸松快了些。端起李红衣面前的茶碗，喝了口凉茶，便催促林亦赶紧派大理寺的人，去追查这茶的来处。既然是千金购得，便有售卖之人。而这售卖之人，定就是那下蛊的恶徒。
可此时的林亦，与张陵一般，在思索李红衣如何懂得这些。尽管李红衣医术高超，又身怀异术，可他们二人同时想起了二十前的血粽案。兰王余孽，于端午之时，下蛊毒于米粽，试图血洗京都，为兰王报仇。幸有高人，解此蛊毒，擒得真凶，救下一城百姓。
张陵呷了一口茶，暗处打量李红衣，心中猜想，莫非李红衣与那高人有着某种渊源？若当真如此，那他入京，必有所图。他与丁祸的关系，也就暧昧不清了。
丁祸唤了几声，见林亦全无反应。无奈，他只能动手。却不想，他抬头却被林亦抓住了胳膊。林亦叹息着说起，他去老君庙寻李红衣相助之前，虽以为东阳客栈的命案，与芙蓉引无关，但还是向老板打听了芙蓉引从何处购得。
“老板说，平都城中，只有平阳坊一间叫风来的茶肆售卖芙蓉引。”林亦道，“只是，我与音儿姑娘，寻到茶肆时，茶肆已遭血洗，账本也不知所踪。掌柜伙计无一生还，情形与东阳客栈极为相似。”
“或许风来茶肆，只是替人售卖。于当中实情，也是一无所知。”乙女推测道，“他们身死，必定遭了凶手灭口。”
丁祸又泄了气：“这么说，这唯一的线索，已经被凶手抹去。”
“倒也不是。”李红衣微微看向张陵，“包括红楼，凶手下蛊，是随机之举，只为蛊毒扩散。可青云观之乱，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这个人，必定知晓芙蓉引的秘密，或许也知道凶手的身份。”
炭炉中，银色的炭灰，被清风吹散，炭已燃尽。张陵添了几块银炭，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
回想白日里福宁宫发生的事，丁祸满脸兴奋：“皇祖母那的芙蓉引，是淮阳王送去的。陵哥哥这里的芙蓉引，也是淮阳王送来的。难道这下蛊的恶徒，就是淮阳王？”
丁祸的结论，张陵与李红衣皆不置可否。张陵轻唤了一声战英。不一会儿，战英拎着一全身被捆绑的徐茗，入了廊子，扔在了张陵几人面前。
张陵道：“先听听他怎么说。”
仔细一看，丁祸认得这徐茗。平日里他来青云观喝茶，都是徐茗在近前伺候。见徐茗一身伤，丁祸道：“他怎么了？”
战英回道：“回王爷，趁着清理那些尸体时，他试图逃跑，被巡防营的人逮了送了回来。细问才知，今日观中之乱，全因他而起。”
听得此话，徐茗哆哆嗦嗦辩解：“王爷明察，我兄嫂被他们拿了。他们要挟我，将那芙蓉引送至王爷面前。他也算到王爷不喝这茶，所以命我将那茶叶丢入枯井中。”
“那狐狸的窝，就在枯井之下。”丁祸追问，“所以，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算计好的？”
“是。”徐茗连磕响头，哭诉道，“是他们逼我。若我不做，他就要杀我兄嫂。王爷饶命啊！”
张陵依旧一脸清淡，轻轻道：“你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见徐茗犹豫，丁祸拍着胸脯说，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讲。在场的人，都可以保他兄嫂安全。
得了平南王的保证，也知晓这事过于严重了，徐茗才道：“淮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