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时辰,除了那狐狸的尸身,其余的尸体已都被清理干净。清水清洗过的地板,在冷风之下,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面映照着夜空的明月,明日似乎要天晴了。
罗典心有余悸,守在后院,护太子妃安全。战英去了趟平都府,将今夜的事做了报备。那狐狸不会无缘无故发狂,这案子必定要追究。张陵终于静下了心,恢复了往日的恬淡心境,在前院那廊子下,招待李红衣几人。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一,亥正,青云观。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亥时。炭火上的茶水,已经翻滚,咕隆咕隆作响。偶尔传来的乌鸦叫声,索命一般,入了丁祸与林亦的耳朵。自听得李红衣说是那茶叶致人发狂后,他二人都阴沉着脸色。他们只是对视了一眼,看见彼此手指哆嗦,便知晓对方也吃了那该死的茶。
林亦将从掌柜身上取下的茶包放置于李红衣面前,丁祸也将从福宁宫带回的茶罐摆在茶包旁边。
张陵起身,点了那盏可照见阴阳的阴阳灯,专心倒茶。他心里想着,原来凶手要对付的,不只是他青云观。如此,倒省了他再欠李红衣一个人情了。
李红衣取了两个茶碗,从茶包,两个茶罐中,分别取了一些茶叶泡开。于阴阳灯下,他仔细看着茶汤的颜色,也看清楚茶叶之下,有细小的黑点在挪动。如此,他也确认,眼前这两个人,喝的是同一种茶叶。
乙女打破眼前的沉默,嫌弃地看着丁祸与林亦嘀咕:“好歹与公子一起查了两个案子,竟不长一点心。”
“哪里是我不长心。”丁祸气呼呼辩解道,“是淮阳王吃了无事,我才想着试一试的。”
“我与音儿姑娘喝这茶时,也是无防备。”林亦打量着李红衣神色,很平静道,“而且东阳客栈的老板,喝了这茶,也无事。”
乙女与丁祸同时喊道:“什么?她也喝了这茶?”
林亦点点头,依旧很平静。
丁祸指着林亦,急得跳脚:“完了,这下一锅端了。”
乙女见李红衣气定神闲,催促道:“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难道看着他们发狂不成?”
李红衣笑道:“木已成舟,急也是于事无补,且坐下吧。”
“你话里的意思,是他们没救了?”乙女道,“那是否要将他二人关起来,免得他们发狂杀人?”
丁祸给了乙女一个白眼:“你倒是想得周全。”
回想月儿与那狐狸的模样,丁祸心惊得很,他可不想就这么死了。可他观察李红衣的神色,心中猜测李红衣是有解决之法的。于是,他凑到了李红衣身边,拉起李红衣的手:“既然于事无补,那你让我死个明白。这茶,究竟有什么说法?”
“先生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了。”林亦也道。
清理那些尸体,的确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不过,徐茗还是自告奋勇。那狐狸行凶时,他与其他道童躲在正殿里。他表现得很冷静。有人惊恐害怕,他安抚他们不必慌张,躲在这里便是安全的。这正殿里,有老祖保佑。
也是有心,清洗正殿的水,都排在了门槛外的廊子里。入了夜,冷风过后,水已凝结成手掌厚的冰。他相信,这也能抵御那些嗜血杀人的行尸。
他预想过,这场劫难的结局。可他没料想到,张陵会请来李红衣。更没料到,平南王会发现冰雪的秘密。于是,在他们发现了枯井下的秘密后,他主动请缨去清理那些尸体。
搬运那具女使的尸体时,看着她面目全非的脸以及胸口露出的白骨,他有些于心不忍。他与她在后院的杂物间私会过,有过亲密的情意。只是,他必须做得不动声色,将这场劫难做成一起不可预料的意外。
徐茗承认是自己害死了她,害死了眼前的所有人。只是,那个人扣押了他的兄嫂,以兄嫂性命要挟,他不得已而为之。
罗典带着人守在后院,战英在前院护着张陵,其余人都在清洗院中的血迹,徐茗拉着一板车的尸体,从侧门离开时,没有任何人起疑。
平都府的武侯来得算是及时。将尸体移交给平都府后,徐茗嘱咐武侯,是张陵的旨意,这些人死于疫病,须焚烧处置。武侯们听了,脸色顿变,慌忙扯下衣袖掩面,骂骂咧咧推着尸体离开。而徐茗脱下身上的道袍,换下一身粗衣,带着今夜的秘密,隐匿于夜色之中。
“凶手的手段,算得上高明。”李红衣将那茶碗推到众人面前,“他在这茶中,下了一种蛊毒,名为茶蛊。”
张陵高高举起阴阳灯,灯影之下,丁祸与林亦凑近才见,橙黄色的茶汤中,飘荡的茶叶之下,有墨点在涌动。那墨点忽伸出无数触角,就如话本中描述的远古怪物。只是,这一瞬间,那墨点便融入茶汤之中,化为虚无。丁祸不自觉打了个冷战,紧紧抓住了李红衣的胳膊。
“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这东西。”林亦回忆起自己喝下那杯茶时,只瞧见汤色橙黄,叶底黄褐尚嫩,并未见有墨点。
李红衣又道:“茶蛊入体,可食人心魂。心魂殆尽,便成了嗜血杀人的行尸。”
咽了口口水,丁祸松开了李红衣的手,拉着张陵退后了数步,与李红衣几人保持着距离。
交代遗言般与乙女道:“若我发了狂,无须顾念旧情,将我推入了那冰雪堆里便好。我平南王府尽数家财,都赠与你了。”
“你且安心,我绝不留情。”乙女嘴上如此说,眼神里却有不舍。蹲坐在李红衣身边,乙女又气呼呼地与李红衣道:“若他真发了狂,成了行尸,可别求我手下留情。”
李红衣面上一脸寡淡,可心里却发了笑。他只挥了挥衣袖,一阵清风卷着屋檐上的冰雪,落入那茶碗之中。冰雪融于茶汤后,他端起了茶碗呷了一口,笑道:“都说患难见真情,今儿倒是真正见识了。”
林亦观察着丁祸与乙女神色,后知后觉,才明白李红衣是在佐证,乙女对于丁祸的忧心。如此,他也更确认,这所谓的茶蛊,在李红衣面前,根本成不了阻碍。于是,他难得顽笑一句,与丁祸道:“方才你疑惑的问题,有了答案了。”
莫名的这一句话,丁祸摸不着头脑。而乙女,见林亦与李红衣,甚至是张陵瞧自己的眼神,才知自己被李红衣摆了一道,气得她抓起茶碗泼了丁祸一脸茶汤后,化为了黑猫,窜上屋顶生闲气去了。
抹了抹额头的茶叶,丁祸先是一脸愣神,继而朝着屋顶大喊:“疯婆娘,你莫名其妙跟我发什么脾气。”
故意将身上的茶汤蹭在李红衣身上,丁祸又圆鼓着双眼,怒视李红衣:“李红衣,你是在玩我是不是。是不是这茶,根本就没问题。你赶紧说!”
张陵将那阴阳灯归了原位,笑道:“先生把话说个明白吧。惹恼了他,他会烧你老君庙的。”
李红衣看着丁祸憋气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只道:“呆子,若你真要死了。你信我李红衣,会如此气定神闲,袖手旁观?”
“谁晓得呢!你是李红衣,冷脸无情的李红衣!”丁祸抱着双手,扭过脸去。
李红衣拍了拍丁祸肩膀,也不再顽笑,又道:“此蛊虽毒,却见不得光,称得上昼死夜生。”
“先生的意思是,若是白天饮此茶,此茶无毒。”林亦道,“唯有夜里,此蛊才具活性,食人心魂。”
李红衣点头道:“福宁宫,平阳客栈,东宫以及青云观,命案都发生在夜里。”
林亦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喝的茶中,没有墨点,为何东阳客栈老板无事。只因他们都是在白日里饮此茶。如此,他也就不再担心苏音儿安危了。
林亦松了脸色,可丁祸依旧板着脸。丁祸再次暴起,喊道:“说来说去,我还是死路一条不是?我就是在一个时辰前,入了夜,吃的这鬼东西。啊!我如何就这么嘴欠呢,吃这鬼东西做什么!”
“你百毒不侵,你又怕什么呢?”忽屋顶传来乙女的声音。
丁祸忽一愣:“百毒不侵?”
“钻进这冰雪里,我才回忆起来,公子一直给你灌药。”乙女道,“原来就是为着今日呢。”
丁祸才回忆起,自与李红衣相识以来,李红衣以给他调理身体为由,让他喝下了无数苦药,包括那日在他身体里下追灵之术。丁祸忽抬头挺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看见李红衣点点头,他终于确信了这一点。
他本可以平复下起伏不断的情绪,可情绪却到了顶点无可克制,于是他又气呼呼地朝着李红衣喊道:“所以,你还是在耍我。我很生气。李红衣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烧了你老君庙!”
看着丁祸气呼呼地出去,李红衣眼神里充满着宠溺之意。而这一情绪,被林亦与张陵都看在了眼里。
张陵笑道:“是什么缘分,先生如此宠爱平南王。”
“宠爱这个词,王爷用得甚妙。”李红衣转头时变了脸色,“如此王爷肯定也明白,若有人打他的主意,我李红衣第一次寻上门报仇。”
张陵给李红衣倒了一杯茶,又道:“先生不去将他追回来?”
“他会回来的。”李红衣端起茶杯,一口饮尽。
林亦只当自己是看客,心里自然明白,李红衣是在提醒张陵,无论如何算计,都莫要算到丁祸的头上。林亦又何尝不知,张陵在暗处动了多少手脚。或许,这茶里的蛊毒,就是因他的算计而起。
不出所料,只是一杯茶的时间,丁祸又回来了。他又恢复了平日那闲散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直接坐于李红衣身边,一本正经道:“既然这茶里下了蛊毒,那是否代表,这案子没有结束。”
林亦附和道:“平南王说得对。此茶在平都城中流通已久,购买此茶的人不计其数。也是万幸,这冰雪未化,蛊毒并未扩散。依着今夜的情形,若化了冰雪,平都城中,怕是要血流成河。”
“不止血流成河。”张陵正色道,“李朝都有倾覆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