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午时,青阳关外,荒驿。
只是隔了一个青阳关,关外的天气,却与平都城天差地别。在平都城中,若穿得厚实,也能抵御严寒。可青阳关外,寒风好似通了人性,会从衣袖中钻入,让人哆嗦不止,仿若赤裸置身于冰窖。
林亦驾着马车,带着李红衣与苏音儿过了青阳关时,天还下着蒙蒙细雨,行走于群山之间逼仄的石子路上,实在令人心慌。两侧的山,看久了,好似要塌下来。两侧的密林中,浓雾翻滚,似藏着千军万马。
李红衣一路闭目养神,苏音儿与林亦也不与他描述此时到了何处。他们都知道,他的父亲与族人的血,就在脚下,一直未散去。林亦扬起马鞭,加快了速度,心想着快速过了这一段路。
苏音儿终于得了时机,与李红衣独处。知晓了李红衣的身份,苏音儿感叹,这神仙一样的人物,自己原来要唤一声兄长。她也在心里抱怨,也不知丁祸哪根筋搭错了,竟与自己兄长置气。
当年的事儿,苏音儿也从父辈们口中,听过些闲言碎语。与林亦认真读了卷宗后,她毫无理由地站在了李红衣这一边,尽管李暮烟与梅山都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她也从母亲口中听闻过她姨母的故事。她姨母是个豪迈的江湖女侠,也称得上神仙般的人物。能与她姨母情投意合的人,想必也是行走于世间的谪仙。
只是,苏音儿忧心勾起李红衣伤心,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在林亦停下马车时,轻轻搀扶起李红衣下了马车。
眼前就是那间荒驿。李红衣闻到扑鼻而来的霉味,便知当中的破败。感受着周围的气息,他能判断,这荒驿被群山环绕,气滞不散,从风水上说,这是一片凶地。也难怪,官道会改道,这驿站会废弃。这条废弃的官道以及这间驿站中发生的命案,或许数不胜数。
李红衣笑道:“的确是杀人的好地方!”
大门上贴了封条,署着青阳县令。林亦伸手推开门,封条破成了两半。门开时,一股冷风袭来,带着浓浓的霉味及酸腐味。林亦似感受到一股隐约的杀气,挥出了枪,护住了苏音儿。
冷风从耳畔刮过,李红衣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可抬手才察觉,丁祸不在身边,也听不到丁祸的抱怨。来这样的地方,丁祸定要抱怨几句才与他描述,眼前情形如何。
林亦持枪踏过门槛后,苏音儿搀扶着李红衣,往里走去。也是在李红衣踏过门槛的瞬间,他眼前虚影重重,有古怪的气息,弥漫于周围。李红衣指尖掐诀,推算到,有人潜伏于附近,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几日下过雨,院中泥泞不堪,留下了不少杂乱无章的脚印。这些脚印,应是青阳县的人留下的。脚印的周围,散落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腐烂的动物尸体。
看见几只死老鼠,苏音儿手不自觉一抖。而林亦也沉下了脸色,这荒驿似比他想象的要阴森。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竟瞧见眼前忽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一袭红衣,手持板斧,骑着一匹马。他周身闪烁着青色的荧光,令人生怖。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他竟然消失无踪。于是,林亦以为自己是被冷风迷了眼。
也是这时,他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苏音儿与林亦同时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还敞开的门,关上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午时,皇宫,福宁宫。
这一次入宫,算得上丁祸唯一一次这么急切,风风火火。他使出逍遥步时,乙女根本就追不上,无奈只能化为黑猫,死死地抓着他的脖子,生怕一个不小心被甩了出去。
入了宫门,丁祸几乎是飞檐走壁。如此动静,理所当然会引来禁军。孙祁匆匆赶来,生怕又有人行刺。只是,当禁军们将人围住时,孙祁才认出,来人竟然是丁祸。
孙祁立即让禁军退下,笑道:“王爷如此心急,是赶着与太后用膳?”
丁祸哪里有心思理他,不耐烦摆着手道:“你管不着。”说罢,他又使出了逍遥步,直接飞去了福宁宫。而黑猫趁着四周无人,在丁祸落地时化为乙女的模样,生怕引起骚乱,给丁祸惹来麻烦。
不带任何喘气,丁祸快步入了正殿。恰时,荣月正伺候着太后用晚膳。丁祸也顾不得所谓礼节,直接将荣月等在正殿中伺候的人,请了出去。荣月见太后眼色,领着人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太后笑道:“如此心急,看来是有要紧事。可再急,也须填饱了肚子。既然来了,就陪皇祖母用膳吧。”
抬头瞧见丁祸身后还跟着乙女,太后又招呼道:“你也一起。”
乙女却退至门边,摆手道:“谢太后美意。只是,丁祸有要紧事与太后细说。我替你们把风。”
乙女直呼丁祸姓名,太后自然知道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笑道:“虽是要紧事,你也听得。”
见着太后宠溺的眼神,乙女如何能拒绝,三步并作两步,拉着丁祸一起在太后面前坐下。丁祸也不绕弯子,直言道:“那日皇祖母宣他来宫中用膳,是否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比那时还早些。”太后道。
丁祸忽回想起那一日,太后让他带去给李红衣的黑茶酥,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皇祖母便知道了。”
“你现在知道,也不迟。”太后拿起筷子,给乙女夹了块鱼。乙女极力克制,保持矜持。可闻着鱼香,如何忍得住,谢了太后之后,埋头吃了起来。
丁祸苦笑了几声:“并非马后炮,其实我也早已察觉,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太后笑道:“不敢面对,是你以为你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
“是……”丁祸止住了声,意识到太后话里的用词,“皇祖母说的‘我以为’是何意?”
太后笑了笑,回避了丁祸的问题,只道:“倒也不必如此劳神。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认了他这哥哥。”
丁祸打量着太后的神情,撒娇一般道:“皇祖母何必卖关子。”
太后眼神示意丁祸凑近。丁祸即刻起身,行至太后身边,侧身附耳。听得太后的话,丁祸的满是忧愁的眼神,忽然放了光,笑道:“他也真是的,话说一半,害我好一番劳神。”
乙女抬起头,一脸迷惑:“另一半是什么?不是说我也听得吗?”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午时三刻,青阳关外,荒驿。
不过午时,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可荒驿中犹如黑夜,阴气森森。驿站大门关上后,就如被人堵住了门,无论如何都无法打开。李红衣笑道:“看来是有人不让我们走了。”
“红衣哥哥的意思是,这是个陷阱?”称呼李红衣哥哥,苏音儿极为顺口自然。这让林亦有些不适应。他也想到,也许将来某一日,他也得称李红衣一声兄长。
“就算是陷阱,也闯进来了。”李红衣道,“既来之,则安之,劳烦林少卿带我进去看看。”
林亦甩出鬼王枪,枪尖的正气,似在阴气中划出一条缝隙,与苏音儿一道搀扶着李红衣入了正堂。正堂中残留的气息,李红衣能识得,他确认张栩与游名章曾在此处停留。
苏音儿打量着正堂中的情形,替代了丁祸身份,与李红衣描述道:“你前面五步的位置,有火烧的余烬,旁边挂着衣物。拼接的两张八仙桌上铺着被褥,桌角边还有一个酒坛。”
林亦也道:“青阳县的文书中说,那兜售玉佩的人,是在八仙桌下拾得一个包袱。包袱中藏着些银两,还有那枚玉佩。”
“随身的衣物与行李都未带走,看来他们二人,并未离开。”李红衣道,“不,应该说他们并非自主离开。”
“他们被人掳走了?”苏音儿问道。
李红衣点点头道:“是。”
“掳走他二人,莫非是沈夜背后的人?”苏音儿猜测道。
林亦欲说什么时,却见脚下有凌乱的痕迹。蹲下身子,仔细比画着那痕迹,他眼前忽闪过一个画面。游名章护着张栩就站在他所处的位置,依据他们的脚印,可以判断他们面向着门的位置。门外似乎出现了什么东西,让他们生出了慌乱。继而门外的东西,使了手段,致使他二人昏倒在了地上。
站起身,看着门外,林亦嘀咕道:“出现在门外的,究竟是谁?”
盲着眼,李红衣视线之内,漆黑如墨。他试图依据残留的气息,还原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这时候,他忽觉身后寒风阵阵,他眼前闪过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周身泛着荧光。
苏音儿忽紧紧抓住了李红衣的胳膊,生出了恐慌。
李红衣问道:“看见了什么?”
苏音儿道哆嗦着声音道:“文书中提及的那对泥俑。”
那对泥俑,寻常的酒壶大小,就摆在那门槛之下。平常的泥俑,倒也不至于让苏音儿如此惊慌。她惊慌的是,依着张栩与游名章的模样所捏成,栩栩如生。
看清了这对泥俑的模样,林亦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不自觉退后几步,护在了苏音儿与李红衣面前。也是这时候,他们三人同时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似有马蹄声传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在门槛外停下。可三人抬头看去,却发现门外根本就没有人,只是一阵风而已。然而,这阵风从他们周身刮过后,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如石块一般倒在了地上。
一道闪电,如蜘蛛网,在荒驿上空闪过。阵阵惊雷声中,雷雨倾泻而下。荒驿如临午夜,只看得清正堂中,有荧光闪烁。
那荧光于一声马嘶后消散开来,而方才昏迷的李红衣三人,也不见了踪影,好似他们从未来过这里。而那门槛之下,多了三个泥俑。这三个泥俑描摹着李红衣三人而捏成,好似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