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游傩狮，算得上李朝年末最重要的一场祭礼。诸项流程，宁帝都会过问，算得上重视。往年，宁帝都会于通天阁，遥祭狮神。而东宫张熹，会到文昌阁观礼，“如朕亲临”。
太子张熹殁后，东宫之位空悬，由哪位皇子代宁帝观礼，又在朝堂引发了口舌之争。礼部立陈由清河王张陵代东宫观礼时，张陵却以身体抱恙为名婉拒。虽有官员推举丁祸，可宁帝思考再三，终钦点了淮阳王张陵。
虽然张陵在接到圣旨时，圣旨中却没有“如朕亲临”四字，可这也让诸部官员明白，在宁帝心中，张栩为东宫的不二人选。
游傩狮祭礼，由礼部主持。礼部官员不敢有任何怠慢，无不用心。筹备了近一个月，今日将礼成。可距祭礼开始不到半个时辰，礼部尚书钱韫却还在前往文昌阁的途中。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戌时一刻，吉庆街。
钱韫的马车，已行至吉庆街，过一个路口，便到了文昌阁。可此刻，路口的位置搭了一个几人高的高台。高台上，正演着傩狮舞。演到曲目《猛虎跳涧》时，掌声如雷鸣，一片欢腾。再过百米，文昌阁外，鞭炮、响铳齐鸣烘托，有戏班敲着大鼓大锣，唢呐声喧天。此种热闹气氛下，处处有戏台，演着跑马戏，花鼓戏，还有武术表演。
为防有人作乱，也为维持秩序，张栩早已经部署，巡防营的人在文昌阁外围巡视，文昌阁内有禁军防守。
掀开帘子，见前面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寸步难行，钱韫心急如焚。他必须在祭礼开始前赶到，不能再如去年那般，让礼部侍郎刘寅顶了自己主祭的位置。
就算车夫大喊车里的人是户部尚书，也没有人让路。无奈之下，钱韫只能绕道而行。从左侧，上南阳街，往东走半里地，可至文昌阁后门。
当钱韫的马车上了南阳街时，文昌阁外那三尺高的祭台上，神台供奉着那饕餮纹吞口狮傩狮头。神台前，张道人正挥舞着拂尘，行着法事。户部侍郎刘寅，远远瞧见钱韫绕了道，必赶不上这祭礼，得意一笑。已于观礼位置落座的淮阳王张栩，轻笑道：“每年都玩这一招，你倒是不费一点心思。”
刘寅低着头，轻笑道：“是他自己不中用，一条河里跌倒三次。”
“立陈让清河王观礼的就是他吧。”张栩冷哼道，“这文昌阁，人挤人的，生出些意外，巡防营和禁军怕也是为难得很。”
身后的护卫桑青即刻领会到了张栩的意思，即刻转身离开了祭台。
因着人都去了文昌阁观礼，南阳街上空无一人，畅通无阻。马车中，钱韫终松快了些，应能赶上祭礼。可听着外面风声呼呼，透过帘子见远处乌云滚滚，似有煞气盘旋。他忍不住掐指推算，今夜将如何。可算着算着，他脸色陡然一变，嘀咕道：“阴怨破土，狮神染煞，必有血光之灾。”
他话刚落音，听得马一声嘶叫，马车忽然停下。他掀开帘子，欲大喝时，却见车夫与随车的小厮，忽昏了过去，再抬头却见前面煞气翻滚。而煞气之中，传来可怕的狮吼声。钱韫惊恐着嘀咕狮神入魔时，煞气中显出一尊形似饕餮的傩狮。傩狮猛然一跃，朝着钱韫扑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巡防营统领扶光领着一队兵马寻来。车夫与小厮，已经命丧。马车内，血迹斑斑，只留下钱韫那顶官帽。钱韫不知去向。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戌时二刻，文昌阁。
穿梭于人群之中，丁祸就如孩童一般，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昊六不喜这人多的地方，得了李红衣允许，一个转身化作了老鼠，寻他自在的地方去了。眼前那么多热闹，乙女却无意欣赏，心情恹恹。
李红衣笑道：“得了他这么多银子，还要做出这副样子。”
此时，丁祸被哪啊蚌壳灯吸引。一名男童扮演着蚌壳精，两手煽动两扇蚌壳，在乐声中开合俯仰起舞，婀娜多姿。另一边有一老渔翁，撒网捕捞，几经周折，终将蚌壳精网住。丁祸连连拍手叫好。
乙女看着丁祸的样子，意欲说什么时，忽神色一凛。一阵风从耳边划过，她感受到有煞气正往这边靠近。抬起头，她才知文昌阁上空有无数怨灵盘旋。李红衣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些怨灵，只道：“今夜这祭礼，怕是要生枝节了。”
而这时候，丁祸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拉着李红衣与乙女便往里走：“我在文昌阁二楼寻了个位置，最适合观礼。快些走，免得被人占了。”
至文昌阁下，与守卫的禁军亮明了身份，丁祸心急火燎上了二楼。当他三人立于廊下时，整个祭台尽收眼底。
祭台之下，正演着祭礼开始前最后一个节目。数名年轻力壮的男子，手挽着手抱成一个大圆圈为底座，再有人一层层踩着下层人的肩膀往上磊成人塔。磊到第四层时，全场欢呼，看着最上层一人倒立，底座转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转动的人塔。
指着人塔，丁祸大声与李红衣和乙女介绍：“这叫人磊（mǎ）宝塔。象征着团结，默契与力量。”
可此时，李红衣与乙女的目光都落在祭台之上，那尊傩狮面具上。李红衣似听到有人在低吟，低吟声中，他似乎见到了他父亲的影子。当他回过神来时，才明白，这傩狮面具，曾属于他的父亲。而乙女，感受到那盘旋的怨灵，似乎是得傩狮面具召唤而来。
丁祸顺着他二人的视线，才看清那祭台上的傩狮面具，不自觉身子抖了抖。他也注意到，因为钱韫久久不来，礼部侍郎刘寅已奉张栩之命，为主祭。当祭台下众人跪拜张栩时，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欲咒骂几句，可他身边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先于他开了口。
那人冷哼一声嘀咕道：“得意什么？不过是陵哥哥施舍他机会，还真当自己是未来的太子了！”
丁祸即刻认出了这个声音，转头一看，果然是他表妹，苏音儿。只是苏音儿着男装打扮，一身天青色袍子显得她英武俊朗。苏音儿祖父，宁远侯，与太后为同胞兄妹。苏音儿自小养在太后身边，与丁祸关系算得上亲密。
“音儿！”丁祸意外道，“你如何来了？”
“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苏音儿道，“说起来，我有笔账没同你算。”
丁祸也道：“论起来，我也有笔账没与你算。”
“我先算。”苏音儿道，“从今往后，若你再为难林亦，我跟你没完。”
“是他为难我。若不是李红衣，我会被他冤死在大理寺狱。”丁祸立即道：“听说你与林亦订了婚。若你真嫁给了他，我与你断绝关系，再不来往。”
“断就断。”苏音儿叉着腰，“再说了，婚事是姑祖母定下的，你凭什么指点。”
丁祸与苏音儿上来就吵，倒是让李红衣与乙女意外得很。而这时候，苏音儿才注意到李红衣的存在。一见李红衣，苏音儿即刻忘了与丁祸的争吵，行至李红衣面前：“你就是李红衣吧？多谢你替林亦求全，他才不至于受他叔父连累，依旧是大理寺少卿。”
李红衣打量着苏音儿的模样，一时有些愣神，她竟与他母亲有些神似，性子也有些相像。因此之故，李红衣柔声道：“姑娘果然通情达理。”
“她通情达理？”丁祸来了气，“李红衣，你是不是拐着弯骂我胡搅蛮缠？”
乙女被吵得头痛，冷冷瞪了丁祸一眼，丁祸即刻压低了声音。苏音儿注意到丁祸神色，又打量眼前的乙女，一把拉住乙女：“这位姐姐看着好生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的。”
丁祸无语：“你见着谁都眼熟。”
可苏音儿这话，并不是客套话。当乙女看清了苏音儿面容时，也有熟悉之感。恍惚间，她又看见了那株绿梅。绿梅树下，有一黄衣女子正在唤着她的名字。可乙女却始终辨不清，那名字是什么。
回过神来时，祭台上传来几声唢呐声。唢呐声中，刘寅立于主祭之位，说起了祝祷之词：“聿修严配，展事禋宗。祥符宝鼎，礼备黄琮。祝词以信，明德惟馨。介兹景福，永永无穷。请狮神！”
苏音儿兴奋大喊：“要发猖了！”
“何为发猖？”乙女问。
苏因儿解释道：“发猖，即请五猖神兵下凡，游傩祭祀。需经起水告白，敬神，邀五猖，吹角接兵，回奉等步骤。发猖成功后，傩狮令众神，从文昌阁出发，以理生所拟定路线，不分贵贱，至各家各户，镇邪，驱疫，祈福，迎祥，纳吉。傩狮临门，各家于神坛点灯相迎。原则上，傩狮不走回头路。今年的路线，便是过吉庆街上朱雀大街，过皇宫，再由长安大街过南阳街，再回文昌阁收猖，将花灯蚌壳灯等全部烧光，所有人离开文昌阁，即完成祭礼。”
丁祸不可思议地看着苏音儿：“你如何知道这些？”
“年年来，自然知道。”苏音儿嫌弃地瞥了丁祸一眼，“哪像你，腹内草莽，废物一个。”
若是他日，这么回怼丁祸的，就是乙女了。如今忽然出现一个表妹，乙女都未意识自己有些不爽快。只是，想到苏音儿与林亦有了婚约，乙女才不作计较，反而觉得这苏音儿性子爽快，是个好相与的。
说话间，张道人身穿红色长袍，头戴“前立三清，后批吞口”的头扎，在祭台中央手舞足蹈，他前方的大方桌上，置有三个盛满大米的计量器具，中间是木制斗桶，两边是楠竹升桶。三个米桶中，均插有灵符，象征分管自然的风雨雷电等神。斗桶前，摆放着众多菩萨像。神像前置贡品猪头、牛头、羊头各一个；花生，黄豆，苦荞各一碟；茶、酒各一碗。
张道人弟子尾随其后，执牛角，抬龙鼓，打铜锣。那龙鼓，蒙牛皮，鼓高近三尺。此时，有专人护着鼓面与铜锣，生怕发出任何响声。
苏音儿又解释道：“问卦得到神灵允许前，鼓和锣不可发出任何响声。”
丁祸皱眉：“响了又如何？”
“响了，事儿就大了。”苏音儿道，“若鼓和锣被敲响，会招来孤魂野鬼和不义猖兵，使得祭祀失范，甚至招来血光之灾。”
李红衣与乙女同时抬头，看着那天上盘旋的怨灵煞气，都变了脸色。也是这时，忽一阵风起，那护着鼓的弟子松开了手。也在他松手的瞬间，鼓声大作，继而锣鼓喧天。
乙女大喊：“公子，不好！”
李红衣指尖画出了一道灵符，灵符直冲怨灵而去。可奈何，李红衣晚了一分，那怨灵煞气竟凝结成一团，在鼓声中落在了傩狮面具上。
一时间，狂风大作，祭台之下众人皆有骇色。猝不及防之间，那煞气已经融入了面具之下。张栩从未见过如此情形，起身退后了一步，呵斥刘寅：“这是发生了何事？”
刘寅还未反应过来，那傩狮面具竟睁开了双眼，顷刻间幻化成了一头巨大的形似饕餮的傩狮，朝着刘寅扑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刘寅被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