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屠几乎脱口而出真凶的名字时,潜藏于暗处的凶手终于现身,杀之灭口。他的身份,在李红衣几人的推算之中,是已死去了两日的长安书院监事孙思粤。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未时四刻,青阳驿站,后院。
灶台中的火,烧得正旺,熏得后厨中暖暖的。孙思粤身上的冰霜,逐渐融化,就如从水中出来。丁祸久久地打量孙思粤,回想他死时的情形,不禁皱起了眉头,嘀咕道:“凶手现身,我不意外。只是,凶手是你孙思粤,我很意外。我一直以为是盛怀阳!”
张陵也道:“说起来,我也曾以为,是盛怀阳。各位或许不知道,一月前,他来我青云观,求了一沓暗香疏影。而凶手给花玲珑传递消息时所用信笺,便是暗香疏影。”
“既然凶手不是盛怀阳,也不是王爷你。”林亦道,“那便说明,这是他离间我们的手段而已。”
丁祸几乎凑到了孙思粤面前,满脸疑惑:“你费尽周折,到底想做什么?当真只是为了掩盖真相,杀人灭口?我当真不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依照大理寺的说法,应该说,杀人动机!”
乙女扯着丁祸衣领,将他拉开,嫌弃道:“你管他什么动机。既然他现了身,收拾了收付他,此事便了了。公子和王爷要求的答案,不是已经有了吗?”
林亦却道:“姑娘此话差矣。有些事,须追究个明白。待回大理寺,我也好给长安书院,乃至通天阁有个交代。”
乙女抬头见几个男人的脸色,不耐烦地嘀咕道:“他都已经当着你们面杀人灭口了,还交代什么!”
苏音儿见状,拉起乙女胳膊:“姐姐应是累了,不如趁着他们说话,先歇息片刻。”
乙女打个哈欠,即刻化作了猫身,跃至灶台上打盹去了。苏音儿退至一边,取了早已备好的笔墨,做起了笔录。林亦与李红衣对视了一眼,准备开口,言明真相。可丁祸却挡在他二人面前,摆着手道:“等等,待我先捋捋。”
丁祸一本正经,一副极其较真的姿态。李红衣与林亦也不好扫了他的兴,便各自寻了椅子安坐,静听他分析案情,得出答案。张陵知晓到了这一步,李红衣自有计算,也不阻止,只在心中计较孙思粤究竟是何身份。他瞧得出来,孙思粤的目的不只是为杀花玲珑几人灭口,而是要杀这驿站中所有人灭口。
“你们还真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孙思粤此刻的目的,正如张陵所料。
言多必失,张屠已着了他几人的道,孙思粤张屠不可重蹈覆辙。趁着他几人分心,解决了他们才知正道。于是他冷眼一横,轻晃手中板斧。呼吸之间,他周身荧光涌动,竟幻化成了鬼将军的模样,并挥起板斧,朝着丁祸劈了过去。
身后的寒意与杀气,丁祸如何不知,其反应极为迅速,踩着逍遥步,闪避了孙思粤这一击。林亦似乎料定他有一招,早挥出了鬼王枪,挡住了板斧。鬼王枪之力,极其浑厚。就如灶台里的火,迅速化解了板斧的寒气。林亦顺势抬枪,使出一招游龙探海,直刺孙思粤。孙思粤不承想林亦枪风如此强悍,挥起板斧,硬劈了过去。哪晓得,这又是林亦虚晃一枪,忽然收枪再使出一招,游龙摆尾,枪头横扫孙思粤腰部。
连张陵都听见了孙思粤腰椎骨碎裂的声音。忽然这一击,令孙思粤身上的铠甲都缩了半分。林亦又乘胜追击,再朝孙思粤头部劈去。孙思粤留了心眼,竟也来了招障眼法,看似迎击,实则打了退堂鼓,忽地一个闪身,竟夺门而出,冲入了大雪之中。
“竟然跑了!”丁祸大惊,与林亦追了出去。好容易逼了他现身,万不可让他跑了。可李红衣不紧不慢,似早已有了盘算,料定了他逃不出这驿站。
丁祸与林亦先后破门而出,抬头却见,风雪飞舞盘旋。风无节奏,雪如飞沙,竟困住了孙思粤。孙思粤似入了迷宫,竟乱了方向,一时竟寻不到了出路。风雪撞击于他身,就如张屠的化骨散,竟克制了他的内息,令他脚下生了根。
孙思粤见李红衣领着张陵从后厨走缓缓走出,才知再次被李红衣算计,一不小心竟入了他设下的红衣阵中。
李红衣幽幽道:“红衣阵法多变。无论鬼神,入阵者,必现其形。”
丁祸微微松了口气,笑道:“话不说清楚,你走不了,也死不了。”
说着,丁祸与林亦从后厨中,搬了几把椅子出来,又将火炉置于李红衣与张陵面前,并道:“二位兄长稍坐作,待我分析分析,他究竟想做什么。”
林亦接过丁祸递来的一叠瓜果,目光紧盯着孙思粤。孙思粤不死心,意欲破阵,却寸步难行,已然失了方向。他又打量李红衣神情,回想此前苏音儿所记的,孙思粤擅算易容之术,心中推算李红衣应算到了孙思粤并非孙思粤。只有他现了真身,才能真正明白他的动机。
一切妥当,丁祸开始了他的推断:“先说前情,百福宴时,淮阳王金蝉脱壳,逃出了平都城。为查其母良妃谋害皇后真相,他外祖父替他寻到了一名关键证人。此关键证人,曾谋杀张家数口,只为灭口,他便是年辛。淮阳王入住青阳驿站,便是与年辛会面。你闻风而动,带领花玲珑及尚钰等熟人,于青阳驿站截杀了淮阳王。至于年辛,因未及时赴约而逃过了一劫。李红衣与林亦为追查淮阳王下落,寻至青阳驿站,正好遇见了年辛。李红衣与年辛一拍即合,共同合谋大局,将你几人掳来此处,只为查明你们为何截杀淮阳王,良妃是否谋害皇后。最要紧的是,你们几人事涉二十年前梅王李暮烟谋反一案。”
一口气说完,丁祸气喘连连。而此时,孙思粤已然不再挣扎。也因那阵法,他身上的荧光尽散,又恢复成了孙思粤本来的模样。
丁祸缓缓走向孙思粤,立于风雪之前,其神采与气势,倒是与李红衣以往有些相似。只是,在李红衣眼中,他此刻更像自己的母亲。丁祸再道:“我猜,你与我一样,都是在年辛打翻泥俑时,意识到这是李红衣做的一个局。那一针下在年辛身上,不过是扰乱你们神智,迫使你们说出真相。于是,你将计就计,顶了年辛的那一针,当夜便死了。”
苏音儿记录着丁祸所说的每一句话,听到此处,她开口道:“都说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你他行此招,也为洗脱嫌疑,便宜行事。我记得那时,年辛就曾怀疑,战英的死,是你他所为,因你他颇通医理,且对鬼迷十三针十分熟悉。”
孙思粤被苏音儿点破这一点,不置可否。丁祸也不在意孙思粤如何反应,继续道:“你他假死脱身后,我们将你他安置于地窖,这正好合了你他的心意。这驿站的所有墙中,都有密道,以便逃生。你他借助这些秘道,可通这驿站任何地方。李红衣似乎也意识到有变,先是搬出了淮阳王的尸身,后又玩了一招障眼法,让众人都以为是梅王化为鬼将军复仇。尚钰心智本就薄弱,为保性命尤其是他知晓花玲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就此动摇了心,决定与花玲珑一道,供出当年真相。为杀人灭口,你谋了出一箭双雕的戏码。”
“非也。一箭双雕?”张陵插话道,“是一箭三雕。”
丁祸回头看了张陵一眼,点头道:“陵哥哥说得没错,是一箭剑三雕。他这一招,算计了不少人。你先以保住花玲珑腹中孩子要挟,逼迫花玲珑为你所用,给她指了一条所谓的求生之路。在你算计,让尚钰闯入密林后,花玲珑依照你的安排,引我们入密林,借我们之手,除掉了尚钰。甚至,你又在密林设下迷阵,欲将我们所有人一网打尽。可不承想,李红衣破了迷阵,虽死了一个盛怀阳,却也都全身而退。花玲珑更是不争气,落入乙女的算计,竟说出了淮阳王遇害的真相。不得已之下,你只能再杀花玲珑灭口。当然这一点,也在你谋划之中。你给花玲珑传递消息时,用的是暗香疏影,意欲嫁祸陵哥哥。可你根本就不知道,与李红衣合谋作局的,还有陵哥哥。”
孙思粤缓缓睁开双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道:“这么说来,年辛的死,也是你们的算计。为的是将他送出去。”
“是这样吗?”丁祸一愣,回头看着李红衣。
李红衣笑道:“你继续说。”
丁祸耸耸肩,继续往下说道:“不管年辛如何。李红衣要追查真相,只剩下一个张屠,而你要灭口的,也只剩下了张屠。你欲再杀张屠灭口,却被李红衣与林亦救下。你完全陷入被动,最终落入我们算计,现了真身。”
孙思粤冷哼一声:“既然被你看透了,又何必再如此纠缠。不如痛快些,动手吧!”
丁祸思路正盛,听得孙思粤这么一说,忍不住给了个白眼:“费尽心机逼得你现身,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李红衣笑道:“你莫要理他,且说说,他是何动机?”
“说来说去,还是灭口。”丁祸道,“无非就是,不让我们查出当年的真相。算起来,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可追究的了。”
林亦站起身,摆手道:“那是因为,你忽略了三个点。其一,先生说过,他只是造了这幻境,所谓鬼迷十三针和鬼将军,并非他所设。其二,从始至终,他要灭口的并非花玲珑几人,而是我们所有人。其三,昨夜在密林,凶手不在现场,可做不到。也就是说,他还有帮凶。”
“你这三点,我可逐一解释。可放到一起,反而令我糊涂了。”丁祸凑到李红衣面前,“我才想起来,现形行是何意?我也懒得费口水了,你说个明白。”
李红衣示意丁祸安坐,递给他一杯热茶。丁祸呷了口茶,才知这天有多冷。回头看乙女睡得正酣,又回到屋中,将黑猫抱在了怀里,与张陵一道,坐在了炭火旁,静听李红衣的说法。
李红衣站起身,周身清风习习,他缓缓走向孙思粤时,孙思粤分明感受到了一股极有压迫的气息。而这股气息,令他不安,身体里的魂在躁动,似要破壳而出。
“算起来,这局并非我所设,我等皆是他的局中人。”李红衣目光如炬,“若我猜得没错,你才是这一切的主导者。谋害淮阳王,只是你一步棋,一步引我们入局的棋。你猜我与林亦,乃至年辛,为了查明真相,必然设局。于是,你等着我们找上门。我设障眼法掳走你时,你并非被动,而是主动入局。”
苏音儿记录到此,忽停顿了片刻,她与林亦一样,都没想到这一点。而她知晓了这一点,心中许多谜团便有答案了。比如所谓的鬼将军,比如鬼迷十三针,比如那蚀骨消肉冲不破的浓雾迷雾。
李红衣又道:“是你操纵恶猖,也就是所谓的鬼将军,以鬼迷十三针杀人。为的,不只是阻止花玲珑动说出真相,而是阻止我等查明真相。你费尽心机,要掩盖的,也就是张屠最后给出的答案,操纵恶猖血洗长公主府,杀我母亲的究竟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林亦也站起了身,行至李红衣身边,眼神如冷箭盯着孙思粤:“如此说来,当年杀我父亲的,便是你了!”
“可张屠交代,那个人,姓丁!”张陵起身迎着冷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接近了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便是他母亲,知晓了通天阁什么秘密。
孙思粤缓缓睁开眼,怒视眼前的人。趁着李红衣说出答案前,他欲冲破这阵法。可他越动用内息,灵魂与肉体的撕扯更为强烈。他终究被李红衣算计到了最后一步。
李红衣走入风雪中,行至孙思粤面前,冷冷道:“张屠也说了,当年制造血案之人,目的是掩盖其假死脱身的真相。于是,我大胆一猜,他欲脱口而出的名字,是丁墨。是丁墨,为掩盖血洗梅山的真相,操纵恶猖,制造血案,不止杀人灭口,还有假死脱身。”
李红衣的说法,倒是符合林亦此前的推断。话到了这一步,让他有了更大胆的猜测,于是道:“难道孙思粤不是孙思粤?”
“眼前人,便是已死了二十年的,前天机卫统领,定国侯丁墨!”李红衣指尖灵符闪动,驱动着阵法。
亦是这时,天幕被划破,天色明朗了起来。阵法中的风雪,也逐渐平息。风雪散开时,孙思粤终露出了真容,他便是李红衣口中的已死之人丁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