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祸没与任何人提及,那夜戴上傩狮面具后,他深陷于幻境,差点没了性命。
耳边传来李红衣的念咒声时,丁祸取下了面具。睁开眼,眼前黑色的煞气翻涌,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物,他根本无法辨别自己身处何地。
“李红衣?”丁祸轻唤,“这是什么鬼地方?”
可丁祸没有得到李红衣的回应,依旧只能听见李红衣念咒的声音,且这声音越来越远。无李红衣在身侧,他忽有些心慌起来。闻到前面飘来的浓烈血腥味,他不禁哆嗦,莫非是自己跟着那些冤魂过了奈何桥不成?如此想,他更是乱了心,如无头苍蝇,在翻滚的煞气中,搔首踟蹰。
幸而这时,丁祸想起了母亲留下的香囊。摸着香囊,闻着清新的茶香。茶香就如清心咒,让他平静了下来。他想象着,换做李红衣,会如何做。于是,他挥出了天机剑,口念咒语:“清风静气,驱瘴去煞!”
剑尖随咒语而出的一道驱煞灵符,化为清风,将眼前的煞气吹散。一幢宅子,出现在丁祸面前。而这宅子,除了门口的一点微弱的光,已被黑色吞噬,不见其中一物。
黑夜中,宅子的轮廓,让丁祸觉得极为熟悉。行至门下,取下悬挂在门廊上的白色纸灯笼。循着微弱的光,他终于辨别出,这是长公主府。二十年前,他母亲的居所。
提着灯笼,丁祸一时僵住了双腿。只因他看见,门槛内,横躺着许多尸体。这些尸体身着禁军服制,血肉模糊,就如被恶鬼啃噬。他不敢踏进门槛,只因他知道,这是他出生的那一夜。
这一夜,公主府遭人血洗,只剩刚出生的丁祸独活。
无数次看着母亲的画像,丁祸想要见母亲一面,一睹母亲风采。可他不敢,在这一个血腥的夜晚,去见母亲绝望的样子。他会更认定,是自己的出生害死了父母。所有的难,都归咎于他名里的一个“祸”字。
丁祸胆怯了,哆嗦的双腿,退后了两步,欲转身离去。可手中的灯笼,却有无形的牵制力量,拉扯着他的身体,将他往门里拽。一开始,丁祸还有力气抵抗。可听得一声惨叫时,他没有了任何心力,而任由灯笼,将他拉扯到了静安堂前。
是灯笼的光,强迫丁祸看清眼前那具才落气的尸体。虽他父亲未留下任何画像,可丁祸能辨认出,这具尸体就是他。他虽已身死,却还是挡着门,护着门里的人。门上的血迹,以及他身上的血痕,可以看出他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抵抗。可倒塌的门,却代表着他功亏一篑。他依旧睁着的双眼中,透露着绝望与懊悔。
忽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丁祸心头一惊,辨认出那是自己的哭声。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残破的门。扑鼻的血腥味,让丁祸一时失了神。他看见了女使惊慌逃命时,被人砍杀。他看见稳婆,为护着他母亲,而甘愿赴死。
回过神来,他再闻不到任何异味,却也找不见母亲。而身后一股煞气涌来,他转过身时已无处可躲,被煞气吞噬,困于黑暗之中。依着灯笼的光,他看清脚下是成堆的尸体。
丁祸辨认出了眼前这具尸体的身份,尸体腰间挂着禁军统领的腰牌。捡起沾血的腰牌,他知晓此人是林亦父亲林晋。属于他的啼哭声,从林晋身下传来。丁祸小心翼翼推开了林晋的身体,才知他身下掩埋着一个衣箱。是林晋将他藏于这衣箱中,他才逃过一劫。
看着林晋血肉模糊的身体,丁祸忽觉心慌气短,周身阴冷无比。忽地,他身子往下倒去,坠入那衣箱中,动弹不得。他不过是一个婴孩,只有以啼哭反抗。也是这啼哭声,给他迎来了生机。
又是腰间的香囊,散发的清新茶香,让丁祸稳定了心神。他看见眼前,飘着一点淡淡的荧光。荧光中,闪着一个红色的影子。是那红色影子的指引,丁祸终挣脱了黑暗的束缚。
丁祸缓缓睁开眼,才知自己身处镜湖边,耳边回荡着李红衣诵经念咒的声音。脚边燃起的火堆,有绵绵软意,暖和了他的身子。
“祸儿。”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丁祸转身,见密林中,有一人身着红衣,提着灯笼,身形像极了李红衣。而方才指引他走出幻象的,也是他。
昨日带回那傩狮面具后,李红衣在面具前,静坐了近半日。应是衣衫单薄,又因雪天寒冷,李红衣受了些风寒。昨日夜里,他便昏睡不醒。半夜时,他还发了烧,一身都汗透了。
一整夜,丁祸都守在床边,生怕李红衣出什么意外,尽管乙女一再说李红衣就是大夫,怎么会让自己出事。可丁祸却察觉到,乙女是在宽慰自己。乙女藏不住的眼神让丁祸预感这场风寒,隐藏了李红衣的不让人知的秘密。
于是,丁祸将睡在床边的乙女踢醒,问道:“你说实话,你家公子是否有什么隐疾?”
乙女回踢了丁祸一脚:“瞎说八道什么!你才有隐疾!”
“可他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么会病成这副模样?”丁祸道。
乙女白了丁祸一眼:“神仙又如何?就算是太上老君,也有头疼脑热。”
见乙女骂骂咧咧抱着被子回自己房间了,丁祸无奈得很,嘀咕不过就是关心他而已,何必反应如此激烈。她走了也好,他一人清清静静照顾李红衣。
替李红衣擦拭着汗,丁祸才察觉到李红衣的身子,要比自己,甚至比常人要冷不少。难怪,他总是抱着火炉,受不得一点寒。他一直说着胡话,应是做着噩梦。丁祸仔细听,这些胡话总脱不开“父亲”以及“母亲”。除两个词汇外,丁祸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相识以来,李红衣高高在上,是那清冷的方外之人。可当他紧紧抓着丁祸的手,丁祸却察觉到,原来这么一个人,也惧怕噩梦。而当自己的体温,让他平静下来后,丁祸也不禁想,自己是否真的与他有着某种缘分。或许,等他醒来了,他要问个明白。
丁祸也好奇,李红衣究竟有什么来历。若李红衣所言不假,他幻象里见到的红衣仙人是他的父亲。那他的父亲或者他,是不是与长公主府的过往,甚至是二十年前的灭门惨案有关联?他进京,是否为二十年前的事情而来?
如此想着,见李红衣呼吸平稳,歇了汗,烧已退却,丁祸绷着的心终于松快了些。哈欠连天,他钻进了被窝里,抱着李红衣冰冷的脚板,沉沉睡去了。
这一夜,林亦也是噩梦连连。他永远记得,天宁元年,十二月二十九,大年夜。他与母亲,苦等父亲回家守岁。他父亲林晋,被宁帝指派,在长公主府值守,护长公主周全。
平都城中有传言,梅王死于平阳关外后,怨气不散,化为恶猖鬼将军,集结了万千阴兵,欲诛杀驸马定远侯丁墨满门。一为报丁墨灭族之仇,二为洗丁墨夺妻之恨。而今夜,长公主即将临盆。
自入夜起,林亦母亲每隔半个时辰,都会派人去公主府打听消息。约莫子时,传来消息说,长公主已诞下一名男婴,取名“丁祸”。林亦以为,长公主顺利生产,那他父亲能早些回来了。可一个时辰后,再次传来消息,有恶猖血洗了公主府,驸马丁墨与长公主,死于恶猖之手。包括值守的禁军,公主府只世子丁祸一人生还。后来,林亦才听说,他父亲心知无路可逃,将丁祸藏于衣箱之中,埋于公主府后院的红梅树下,才救了丁祸一条命。
每次发噩梦,林亦都会置身于那夜的公主府。他看见四处翻涌的煞气与凶神恶煞的猖兵,看见满地的尸体,看见父亲满身鲜血,挥枪与那浑身冒着火光的鬼将军,战到了最后一刻。他以自己的死,掩盖丁祸的踪迹。当他的血渗入泥土,血腥味果然掩盖了丁祸的生人之气,躲过了鬼将军的眼睛。
林亦目睹他父亲千疮百孔,而鬼将军似闻到了他的气息,朝着他挥刀,他才会惊醒过来。
这一次,林亦惊醒过来时,他叔母林大娘子坐在床边,抹着眼泪。叔母心疼他,那么小便没了爹,几日后母亲又伤心过度离世。这些年,他得叔父养大,可叔父也遭了非命。她哭他命苦,也哭自己命苦。
林大娘子既是林亦叔母,也是林亦姨母。她与林亦母亲,一母同胞,嫁与了林家兄弟。她与林渊无子,只将林亦当成亲儿子。
应是想母亲了,林亦轻唤了一声:“姨母。”
拉着林亦的手,林大娘子抹了泪,红着眼道:“如今啊,就只剩下我们娘俩了。听阿庆说,为了破那傩狮的案子,你几次遇袭,差点死在了地宫里。”
“孩儿让叔母担心了。”林亦也红了眼。
林大娘子歪过头,将眼泪擦干了,苦笑着道:“你与你父亲,甚至叔父,都一个性子。不查清楚当年的事儿,必不放手。所以,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得跟叔母保证,千万别让自己有事。”
“叔母放心,孩儿不会有事儿的。”林亦道。
林大娘子点点头:“还有一事。与宁远侯府的婚事,也并非叔母逼你。我瞧着你与音儿,也是有缘分的。以音儿的家世,于你也有助益。不如,过了年,选个正月里的日子,把婚事办了。”
并非不敢忤逆叔母的意,林亦才沉默不语。而是他经地宫一事,心里已经有了她。收猖那一夜,没能顾及她,他至今心不安。也幸而有司马钦派人跟着,他才放心她一人回去。
于是,林亦在吃了林大娘子送来的羹汤后,他轻声道:“孩儿心里有她。”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辰时,老君庙。
丁祸醒来时,他抱着的是一个枕头,李红衣已不知去向。弹坐起来,丁祸生怕李红衣出了事,披着衣服就往外跑去,边跑边喊:“李红衣!”
可他才喊出口,却见李红衣正坐在廊子下,与乙女和昊六用着早膳。昊六招呼丁祸道:“王爷快些来吃,这些都是太后命人送来的。”
“皇祖母也知道李红衣生病了吗?”丁祸披上衣服,冲到李红衣身边,“你如何就起来了。”
此时的李红衣,又如平日里那副神仙般的姿态。吃了一口黑茶酥,他道:“这么情急,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呸,乌鸦嘴。”丁祸瞧着李红衣面色都恢复了,摸了摸额头也没有发烧,才终于松了口气。喝了口热茶,他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神医,有高超异术,如何就感染风寒了?”
“人吃五谷杂粮,我如何就不能感染风寒了。”李红衣笑道。
丁祸摆了摆手:“不是说不能感染风寒。若换作我,或是乙女,就算是病得垂危,也是常事。可你,你是李红衣啊。不该百毒不侵,不死之身吗?”
看着丁祸的样子,李红衣心里发笑。他也暗自再跟丁祸保证,虽然他不是不死之身,但从今往后,他不会让他再见到自己这副样子。他也许在他变成这副样子之前,将所有的事情办好。
而乙女,瞧着李红衣看丁祸时温柔的眼神,终于明白她追究的那个问题,已在李红衣病中的噩梦里得到了答案。
原来,李红衣进京,游走朝堂,玩弄心计,都只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