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傩狮时,姚录就在现场。目睹刘寅命丧傩狮之口,姚录只当这是一起稍显离奇的命案。当然,因着傩狮攻击了淮阳王张栩,故他也猜测或许这只是淮阳王府与青云观之间的较量。
可当他知晓,礼部尚书钱韫也在当晚失踪且疑遭傩狮毒手,大理寺寺正钱敏在次日遇害,而长安书院两名儒生夜游镜湖时,意外发现了镜湖的沉尸,他才开始惶恐不安。
姚录有种可怕的预感,不日,傩狮便会寻上门。他如此作想,是因他心虚于自己手上沾了血,作了恶。生出这种预感后,他才知自己被恶鬼缠身了。
最初,姚录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了自己,如何要了那个人的命。
进入那间房后,姚录数了数荷包中的莲子,一共十二颗。十二颗莲子,代表这一年里他已经来了十二次。
眼前的人,依旧是他。姚录唤他阿欢。阿欢赤着身,跪于烛火下等着他。阿欢背上,已伤痕累累。可阿欢看着姚录丢下的一锭银子,只能笑脸相迎。
姚录今日,因被孙祁参了一本,心中有着无限的火气,甚至是戾气。于是,他抓起了桌上那沾满了辣椒水的长鞭。
阿欢不敢缩起身子,也不敢躲避。他只求这一鞭的力度会小一点。可没想到,姚录凑到了他身后,只说今晚玩一些不一样的。随即,姚录手中的长鞭,紧紧勒住了他脖子。他越无法呼吸,姚录越兴奋。他开始挣扎时,姚录已经下了死手。
松开了鞭子,看着阿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姚录才知自己与第一次一般,下重了手。可他却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反而觉得人松快了不少。悠闲地喝了壶酒,他才招呼了守在门外的伙计,将阿欢的尸身抬了出去。
在那噩梦中,姚录看着伙计在阿欢嘴里塞了一道符,意在封印他的魂魄,让他无法超生,也无法向人索命。姚录也看着伙计们,熟练地将阿欢的尸体丢入了暗渠之中。
阿欢的尸身顺水而下,沉入了水底,姚录才算是了了一桩事。可他转身时,水渠中竟伸出了一双手,死死抓住了他左脚。姚录低头一看,却是已死去的阿欢。只是,阿欢已没了皮肉,是一具枯骨。而他没有反抗之力,被他拉入了水中。
猛然惊醒,姚录才知自己是发了噩梦。可这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我终于可以向你寻仇了!”
是阿欢的声音。
僵直的身体扭转过来时,姚录看见,阿欢就站在面前,阴冷地笑着。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七,亥时,镜湖。
寒风呼啸,镜湖之上已结了一层冰。冰面剔透如镜,映出天上弦月,当真应了“镜湖”之名。李红衣立于湖边,指尖灵符涌动。果然如他所料,那附身傩狮面具的阴煞之气,来自这镜湖。而那些枯骨,便是这傩狮杀人案的凶手。而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禁军副统领姚录。
已冻红了耳朵跺着脚的丁祸,在湖滩上生了一堆火。火苗乱窜,照应着丁祸红扑扑的脸,还有鼻尖的黑灰。抓起腰间的酒壶,灌了口酒,暖和了身子,丁祸冲着李红衣喊:“听说林亦在这鬼地方捞出了二十八具尸骨,大半夜的,来这里做什么?抓鬼吗?”
李红衣挥了挥衣袖,指尖那道灵符飞入火堆之中。呼吸指尖,那灵符竟化为了水,将火浇灭。
火灭时扬起的灰尘,让丁祸咳嗽不止。丁祸边咳嗽边道:“你做什么?”
李红衣转过身,指点丁祸一般道:“此符为扬海。若他日被火所困,可以此符解之。”
“你是神仙,法力无边,无须在我面前显摆。”丁祸嫌弃道,“天寒地冻的,我好容易才生了这堆火,你灭了做什么?”
“烧这么一堆火,等的人怕是不敢来了。”李红衣道。
丁祸抹了抹脸上的灰,可反而成了花猫:“你是说姚录?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见姚录?”
说话间,丁祸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他以为是姚录现了身,可转头一看,来人却是乙女。脱口而出,丁祸便问:“如何才回来?做什么去了?”
“多管闲事。”乙女嘴上嫌弃,可抬头看见丁祸的花猫脸,又忍不住发笑。
丁祸龇牙道:“笑什么,本王就算滚泥里也是美男子。”
乙女瞬间收起了笑:“过于恋己者,终招灾祸。”
在乙女的嘲讽中,丁祸快步至湖水边。只是他俯下身子时,想起那些浮尸,不禁打了个冷战。可念及乙女的嘲讽,此时的形象远比鬼神要紧。于是,他捧起湖水,洗净了脸。刺骨的寒意,恢复了他的面容,也让他振奋了精神。他起身便听见乙女在与李红衣汇报方才所探得的消息。
乙女道:“那简六郎办事倒是利落,不过半日,便查清了那两名儒生的来历。”
“无端端查那两名儒生做什么?”丁祸拨弄了下头发,在乙女面前摆出一副自认为俊美有气度的姿势,“莫非杀人的傩狮是他们所操纵?”
乙女根本不看丁祸,只摆摆手:“听不懂就莫要插嘴。”
李红衣却仔细解释:“清河王在这里撞鬼后,无人敢来。他们二人偏偏夜游镜湖,还钓出了那么多具尸。未免也过于巧合了。”
即刻听懂了李红衣的用意,丁祸凑到李红衣身边,一本正经问乙女:“所以,你查到了什么?那两名儒生究竟何来历?”
“这两名儒生,一个叫柳璟,一个叫贺青之。二人就读于长安书院,家世清白,品学兼优,依长安书院教授的说法,二人来年必定高中。”乙女道。
丁祸追问:“你们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他们是不是犯过什么事?或者,背着什么仇恨?”
“简六郎翻遍了案牍库,也未查到二人曾犯过什么事儿,更未出过什么事儿。长安书院的教授儒生也都评价二人与人为善,温文尔雅,是极好的人。”乙女道。
丁祸拉下了脸:“意思就是说,他们不可能犯案?”
“那也不一定。”李红衣道,“犯案不一定为自己,也可能为身边亲近之人。”
乙女点点头:“公子说得对。他二人未出过事,但他们有一极好的朋友,一年前出了事儿。”
“别卖关子,快些说。”丁祸催促道。
乙女瞪了丁祸一眼,继续道:“他们入学长安书院后,与一名叫何欢的儒生志同道合,极为亲近。而这何欢,不止文采斐然,还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可惜,天妒红颜,一年前,何欢被人掳走,不知下落,不知死活。”
本想计较自己与何欢,究竟谁更俊美,丁祸却想起了一件事。那还是三月前,他去青云观向张陵讨酒喝。恰逢有人在观中做法事,细问才知是长安书院的两名儒生在招魂,只因他们的朋友下落不明。当时,丁祸还觉得惋惜。如今想来,或许那两名儒生,就是乙女口中的柳璟与贺青之。
想了想,丁祸道:“如此说,或许那附身于傩狮面具的孤魂野鬼中,有那叫何欢的儒生。”
“虽是你无理的联想。”李红衣笑道,“但你可以向姚录求证。”
说话间,丁祸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百步之外,有一个人影从树林中窜出,在湖滩上彷徨了一番后,燃起了纸钱。
这是姚录平生第一次,以如此方式来化解内心的恐惧。从树林中窜出来前,他已犹豫了许久,生怕阿欢的魂魄又出现在面前。他生前只是姚录棍棒下任人蹂躏的鱼肉,如今他却成了向姚录索命的恶鬼。
姚录更知道,钝刀割肉,这是阿欢折磨他的方式。
生了一堆火,燃烧一沓又一沓纸钱,姚录面向镜湖跪拜,嘴里念叨着:“是我对不住你。若你真狠毒了我,何不直接取了我性命。”
此话一出,忽一阵风起,湖水之中竟缓缓伸出了无数骷髅手。姚录吓得呆住了身子,可当那骷髅手抓住了他的脚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姚副统领这是在祭拜谁呢?”
这声音响起时,骷髅手缩回了水中,水面依旧无痕无纹。姚录稳定了心神,回头一看,身后的人竟然是平南王丁祸。而丁祸旁边,有一男一女。他能猜到红衣男子是李红衣,黑衣女子是能幻化猫形的乙女。
姚录站起身,行礼道:“王爷深夜来此,又是何故?”
丁祸笑道:“自然是来看看你做什么。今非清明,也不是七月半。王爷烧这些纸钱,是做什么呀?”
瞥眼看见纸钱已烧尽,姚录如何敢说出实情:“不过是祭拜一位朋友而已。”
“我猜你那位朋友,名叫何欢吧。”丁祸笑嘻嘻走近,“听人说,何欢可是死于你之手。你就不怕,他向你索命?”
姚录将双手藏于身后,不敢让丁祸看出他在哆嗦。他惊异于丁祸如何会知道这些。
丁祸拍了拍姚录肩膀,刻意逗他一般道:“你应该亲眼见识了刘寅与钱敏如何被那傩狮咬成碎肉吧?好凄惨,好血腥的。”
“王爷与下官说这些做什么。”姚录忍着哆嗦,“请恕下官不敬之罪,家中还有事,先告退了。”
姚录低着头,欲离开,却被丁祸一把抓住。碍于丁祸身份,姚录不敢造次。丁祸也是拿捏了这一点,贱兮兮在姚录耳边道:“你可知道,钱敏死时,杀人的傩狮留下了你的名字。你可知道,这是何意?”
姚录脸上瞬间抹了一层白,惊恐地盯着那平静的湖水。他不敢直视丁祸的眼睛,生怕自己因为惊恐而说错了话。
丁祸又道:“不妨直言。下一个死的是你。”
乙女和李红衣一言不发,只看着丁祸将姚录吓得缩紧了身子。乙女忍不住与李红衣嘀咕:“他这贱兮兮的样子,还真有些与公子相似。”
李红衣面露得意,心中回应乙女,这是自然的。
铺垫到这一步,丁祸知晓时机已到,摆出极为诚恳的神色,拉着姚录道:“,我身后这位,你必定认识。李红衣,人称夜游神探。若你诚心,他必定帮你。只是,你需仔细交代,你到底做了什么,招来那傩狮索命!”
丁祸此前的表现,李红衣都给予了肯定。可这句话,却让李红衣人忍不住摇头,丁祸必定是得不到结果了。果然如李红衣所料,姚录猜想到丁祸并不知晓真情,甩开了丁祸,并道:“王爷说笑了,这案子与下官无任何牵连。下官告退。”
姚录毕竟是禁军副统领,一身的功夫。他只需用一成力,丁祸就无可奈何。故他强装镇定,快步离去。
见姚录钻进了树林,没了身影,乙女冲上去,给了丁祸一巴掌并道:“说了别叫你逞能。现在好了,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乙女呵斥,丁祸不敢言语。可这时候,李红衣道:“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可以确认,何欢的确死于他手。至于是否看着他死,那便看丁祸的心意了。”
丁祸一愣:“我的心意?”
李红衣点头道:“你觉得他不该死,我便想办法救他。你若觉得他该死,那就任由恶鬼索命了。”
而此时,姚录飞奔于密林之中。他忽有了自救的办法。一切因那个人而起,或许那个人能收拾索命的恶鬼。只是,当他出了树林,阴风又起。他抬头却见,阿欢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看着姚录惊惶失措的模样,阿欢笑道:“再给你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