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年辛的泥俑上,那根银针就如一把利剑,稳稳地扎于少商穴上。其余十一人中,有人面露意外,有人还在事外一脸茫然,还有人装作镇定实则心里大松一口气,好歹下一个死的,不会是自己。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戌末,无名岛,青阳驿站正堂。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系于年辛身上,年辛却只是瞥了一眼那泥俑,端起汤碗驴饮了一口后,起身行至那方桌边,抓起属于自己的那尊泥俑,摔在了地上。泥俑碎了一地,将银针掩埋。恰时一阵风起,扬起一阵泥灰,飘散在年辛衣裤之上。年辛掸了掸灰,不屑道:“你们说,这什么商穴,扎一针可改善失眠。好得很,我这几日,总不得安眠,也省了我求医问药了。”
丁祸顿时心生钦佩,年辛竟有如此坦然心态。换作是他,若无李红衣站在他身后,他必然也要抱怨一番的。可前车之鉴,战英已经死了,不得不提防。丁祸欲开口劝慰他还是要当心些,可李红衣却朝着他摇摇头,示意他暂且旁观便好。
盛怀阳没多少胃口,只喝了几口粥,又见乙女早早离了席在正堂外的廊子里活动筋骨。于是,他也放下了碗筷,借着透气之名,与乙女说着闲话。远远地看着年辛的反应,盛怀阳不无忧心与乙女轻声嘀咕:“李红衣说过,只有一人能活着出去。他这样的亡命之徒,保不齐走极端之路。姑娘今夜,须小心。”
若不是盛怀阳点破,乙女还想不到这一点,也难怪李红衣要阻止丁祸开腔。朝着盛怀阳笑了笑,乙女轻声回道:“盛大人很懂人心嘛。”
“手无缚鸡之力,要在朝堂生存,总得有些长处。”盛怀阳并不避讳。
丁祸偶然瞧见盛怀阳与乙女有说有笑,一脸酸意,给盛怀阳的眼神极度凌厉。无法忍受他二人如此亲近,丁祸几乎生出了拔剑的冲动,心下也在猜测他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苏音儿瞥见丁祸握紧了拳头,轻声在他耳边嘀咕道:“与其咬牙切齿,不如借刀杀人,给他也扎一针。”
“你这一计,甚好。”丁祸道,“只是,我应允了保他性命。况且,他只是与疯婆娘说句话而已,罪不至死。”
尾音未尽,丁祸瞧见了苏音儿看他如看傻子般叹了口气,拧紧了眉头:“你这话里藏着话?”
苏音儿无奈道:“你可曾想过,他为何接近姐姐?”
丁祸不假思索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然是图谋疯婆娘美色。尽管她霸道蛮横不讲理,还贪财,且是一只猫。”
苏音儿才知丁祸毫无察觉,又道:“你不觉得,这只猫在何处见过?”
“天下黑猫一般黑,我哪晓得。”丁祸依旧听懂苏音儿话里的提示。苏音儿也懒得再与他白费口舌,又将视线转向了年辛几人,以及被年辛踩碎的泥俑。
尚钰与花玲珑,早已被年辛这一举动,吓得退到了门槛外。尚钰嘀咕着年辛定是疯了,又踏过门槛,以身子挡住了剩余的泥俑,生怕年辛再发疯,将所有泥俑砸了。那时,所有人都将如泥俑粉身碎骨。
孙思粤连连叹息,有大夫面对讳疾忌医的重病患者的无奈,也有对他走上死路而不知的悲戚。只是,他这份无奈与悲戚,是装出来的。实则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别有意味地看着年辛背影道:“鬼迷十三针,第一针,鬼宫,人中穴,入三分,聚集阳明胃经之阳气,治梅核气。可战英大人,却是死于梅核气。”
年辛缓缓转过身,瞥了孙思粤一眼,如何看不出孙思粤的心思,甩了甩衣袖,又在桌前坐下,拿起了筷子,边吃边道:“依你所言,我将因心窍堵塞、心不安难眠而死。”
“所谓鬼迷十三针,并非行针驱邪救人,而是杀人。”孙思粤目光落在李红衣身上,“李先生精通医道,应早已看出,泥俑施针的位置偏了一分。”
李红衣点头道:“孙监事所言极是。针灸之道,偏一分,阴阳逆转,救人变杀人。”
“说来说去,我必死无疑。”年辛无所谓地耸耸肩,将话头抛于孙思粤脸上,“你如此之态,是忧心我会死呢?还是忧心我会连累大家都死?”
尚钰即刻出言维护孙思粤:“你如何这么不识好歹。孙监事不过提醒你,要保住性命,须谨慎些。”
张陵忽插话道:“你这话说得不够真心,多死一人,你便多了一分活着的机会。当然,在场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因着张陵的身份,尚钰也不好辩驳,退回了门槛外。年辛撂下筷子,胡乱擦了擦嘴:“王爷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既然各位同坐一条船,那便只能齐心让船靠岸。林大人与李先生不是已经追查到战大人的死因了吗?不如以我为饵,将真凶逮了。我能活着,大家也都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李红衣却道:“同坐一船,十二人可以过河,一个人也可以过河。”
丁祸本认同年辛的说法,可听到李红衣这话,却有些不解了。林亦立即接话,冷冷盯着年辛道:“你是在威胁我们?”
“光脚的可不怕你们这些穿鞋的。”年辛站起身,“林大人应该知道,我这种亡命徒,有一百种歪斜法子,将你们所有人推下水。”
年辛说罢,转头又与张屠夫道:“你这厨艺,比得上宫里的御厨。你放心,我会让你最后一个下水。”
丁祸这才明白,年辛话里所谓的威胁。如他们保不住他的性命,他会杀个血流成河,鱼死网破。他也才知,林亦错估了他的实力。他大摇大摆离开时,周身散发的内力,极为浑厚。
忽身后响起爆竹一般的响声,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方桌四条桌脚断裂,放桌上的十一尊泥俑,皆滚落在地。
正堂中一时乱作了一团,孙思粤与尚钰,甚至张屠夫与花玲珑,哀嚎着冲了上去,纷纷检查属于自己的泥俑。可奈何,他们伸手触碰的瞬间,本来完整的泥俑四分五裂。
丁祸一脸错愕,不知这些泥俑破碎了,代表着什么。可他看见李红衣与张陵悠然对饮,而林亦也镇定自若,他隐约明白,这是他三人心照不宣,走的一步棋。就如盛怀阳与乙女断言的:“才落了两步棋,便砸了棋盘。我猜,有人今夜要辗转难眠了。”
泥俑滚了一地时,丁祸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只有他会在意的细节。而这个细节,让他辗转难眠。
从正堂散了后,林亦说了几句正经话,既然他这大理寺少卿在这里,便会尽力保大家性命,查出真相,逮住凶手。众人见那泥俑,难以复原,也都各自散去。回到各自的房间后,他们紧闭门窗。点了烛火,于灯影之下,各有心思。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亥时三刻,无名岛,青阳驿站,天字四号房。
回了卧房后,丁祸便凑到了李红衣面前。他生出了许多疑惑,要求李红衣给他答案。可话到嘴边,他又糊涂了,不知从何问起。于是,他将李红衣晾到一边,钻进被窝里去了。
李红衣也不追着丁祸给答案,将苏音儿方才送来册子翻了翻后,也睡下了。近二十四个时辰未合眼,他也觉得乏了。
苏音儿送来的册子,包括驿站构造图,还有驿站中,每个人的行为语录。最要紧的一册是根据林亦的记忆,她所整理的关于驿站中所有人,尤其是孙思粤等五人的身份与过往。
待李红衣熟睡了后,丁祸又翻身起来。他实在是辗转难眠。索性,他又下了床,翻出了苏音儿送来的册子。与李红衣一样,在翻出年辛的资料时,丁祸对年辛犯下的那起命案,疑点颇多。这个案子,林亦曾在卷宗里见过。年辛手刃遇害者一家,起因微不足道,只因擦肩而过,发生了口角。以李红衣今日对年辛的观察,认定年辛有着城府,不会有这样不可理喻的冲动杀人。
关于花玲珑,也有疑点。盛怀阳曾流连于平阳坊,与花玲珑也算得上熟识。盛怀阳清楚记得,怡红院的姑娘曾在酒后提起花玲珑的来历。花玲珑曾在平南王府伺候。因犯了错,被长公主赶出了门。得遇贵人相助,做起了皮肉生意,在平阳坊开了怡红院。
张屠与花玲珑交集颇多。花玲珑与尚钰关系甚密。林亦曾在追查蛊毒案时,无意间查到,怡红院的赚到的银子,有大部分流到了尚钰的口袋。而尚钰不过是小小户部主簿,竟在九曲巷也有一处宅子。花玲珑与尚钰之间,必有牵扯。
盛怀阳算得上尚钰的上官。平日在户部,多有接触,也知晓尚钰的籍档。尚钰并非科考入仕,而是经人举荐。而尚钰的举荐人,是孙思粤。
关于孙思粤,其身份,不只是长安书院的监事那么简单。孙思粤不仅精通医道,且对容颜修复之术,颇有造诣。长安书院一名儒生,曾因意外容貌尽毁。可经孙思粤一双巧手,竟恢复了容貌。最要紧的一点是,连丁祸也感受到,孙思粤看似体弱,实则内力深厚,身手不凡。
将这些人凑于一起,凶手究竟在图谋什么?抓起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丁祸心下认定,或许凶手不是为了杀人。若不杀人,那求的又是什么?又重读了一遍这些人的资料,丁祸脑子里闪过了一个答案。也因这个答案,他呆呆地看了李红衣许久,直到酒意上头,他精神更为清醒,根本不得眠。
索性,他提着酒壶出了门,一跃飞上了房顶。他才稳住身子,一抬头却见,眼前有人。而这个人,是林亦。
林亦一身黑衣,与这夜色与瓦片融为一体。若他一动不动,根本不辨其形。瞧见他一直盯着几间厢房,丁祸才知他是在盯梢。毕竟凶手已经下了第二针,今夜必定有事发生。
头顶是一片四方的天,他们如身处棺木中。密林中鸦声幽怨,如鬼差索命。袖中钻入的冷风,让丁祸打了个哆嗦,快走了几步在林亦身边坐下。丁祸才察觉到,林亦的视角能观这驿站全貌,判断是否有人潜入驿站。但对于各个厢房,并不能看清个中细节。
将酒壶丢给了林亦,丁祸幽幽问道:“你觉得凶手谁?”
“所谓鬼将军,不过是障眼法,凶手就藏于我们之中。”林亦晃了晃酒壶,并未拒绝丁祸的好意,喝了一口后,只觉身子暖了不少。
丁祸点点头,这符合他的判断:“凶手到底想做什么?”
“不为杀人。”林亦道,“我猜,他是在追究,这驿站中的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就是他所求。”
这一点也符合丁祸的判断,他又道:“你在追查你父亲遇害的真相。所以,凶手是你吗?”
林亦笑道:“你与李先生,也在追查当年的真相。盛怀阳在追查,他父亲遇害的真相。乙女在追查自己到底是谁。清河王在追查,他生母究竟因何而死。”
“这么说,除了音儿,我们这些人,全都有嫌疑。”丁祸白了林亦一眼,将酒壶夺回,别于腰间。
林亦笑了笑,不再理会丁祸,一个飞身跳下了屋顶,回房中歇息去了。不见了林亦身影,丁祸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说出他察觉到的有关李红衣的一个细节。他能断定,切断方桌四条桌腿的并非年辛,而是李红衣。只有他的剑法,才能造成那样干脆利落却不易察觉的裂缝。
吹了半夜的风,丁祸酒醒了,人也终于有了睡意。闭上眼入睡时,他朦朦胧胧确信,对于这案子他捋出了头绪。只可惜,次日一早,他被花玲珑的尖叫声吵醒,又乱了头绪。索性,他也懒得计较。不管真相如何,他查案的目的是为找到失踪的张陵。他已找到张陵,也与李红衣认了亲,便已足够。若能查出些自己不知道的真相,那是多余的收获。
丁祸站起身,迎着风,哈欠连连。屋檐下的吵闹声,他听得清清楚楚。应是张屠的声音,哆哆嗦嗦喊:“鬼将军,又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