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巳时二刻,青云观,碧波阁。
“妙道真身,紫金瑞相,随机赴感,誓愿无边,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十方化号,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寻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阳上帝。”张陵诵毕,在祖师像前行三叩首礼。
行至殿外,周身清风缕缕,张陵才觉身子松快了些。不便去见她,但他可以去看看她的儿子。宫里已经传来旨意,宁帝如此前允诺的,封她的孩子为永宁王。
心静了,人便清醒了。张陵忽生出了一份较为坚定的念头。他兄长的仇已报,他的孩子平安降世,行至这一步,他已觉足够。守着青云观与她们母子,算得上圆满,不必再斗了。
可战英传来的消息,即刻掐灭了张陵的念头,也让他明白,已伸手则后路自绝,无有半途返顾之机。除非他败了,如淮阳王殒身以终。
传旨的内监走后,流水般的赏赐,送入了碧波阁中。进进出出的女使内监,算得上有序,可还是给了人浑水摸鱼的时机。一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了许久的女使,借着给永宁王佩戴宁帝赏赐的金项圈,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朝着正啼哭的永宁王扎了下去。
幸而战英早在碧波阁中安插了青衣卫。一名唤作仙儿的女使眼疾手快,以迅雷之势,夺了那名女使手中的簪子,并将簪子狠狠扎进了她的胸口。仙儿刻意偏了两分,意在留住她一条性命,以便审问出她受何人指使。只是,她早有防备,心知无法脱身,吞下了藏在舌下的毒药,七窍流血而死。
张陵疾步赶至碧波阁时,行刺女使的尸体已被拖走。她留下的血迹,也已被清理。仙儿快步至张陵身边,回话道:“殿下安心,永宁王无恙。”
抱起孩子的一刻,张陵终体验到了骨血亲情。他也知道,女使与太医们不敢直言,他与这孩子的相像程度,尤其是眉眼。或许他们心中有答案,毕竟太子与张陵是同母兄弟。这孩子,有他祖母引以为傲的骨相。
孩子的啼哭,在张陵的怀中止住,安稳入睡。确认了孩子无事,他才算是真正安了心,也稳了心。可只是几个呼吸后,他趋于平稳的心,又乱了起来。正殿中的恐慌,迅速传到了偏殿。
太子妃贴身伺候的女使春喜领着接生的太医疾步而出,一脸慌色。春喜见了张陵便扑通跪下:“求殿下,救我家娘娘。”
张陵将孩子交给了奶娘,极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她怎么了?不是说母子平安吗?”
太医解释道:“应是听到了偏殿的动静,太子妃忧心小王爷安危,忽大出血。太子妃身子本就虚弱,此前动胎气已伤了根本。最猛的药,也无法阻止血崩之势。”
再也顾不得所谓礼数,张陵不顾阻拦,冲到了正殿之外。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他看见正殿中已乱作了一团。女使们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隔着屏风,他好似看见了鬼差,已在碧波阁外等候。
她感应到了他的出现,费力地歪过头,朝着屏风上他的虚影,虚弱地念道:“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无人知晓,她在回忆往昔,亦在控诉他那时的懦弱与无情。她的呼吸趋于平静,似已无力抵抗。张陵忽明白了,那一日,李红衣为何问他,在意的是她还是她腹中的孩子。
就是这一个呼吸,张陵决定,就算是血肉模糊,他也要从鬼差刀下抢人。他朝着外面大喊:“快去请李红衣!”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巳时二刻,淮阳王府。
乙女指认谋杀淮阳王张栩的就是他的贴身护卫游名章,淮阳王府中,忽变得极为寂静。不过几乎所有人,只会相信是乙女胡乱栽赃,也不信游名章会对他们的主帅动手。
游名章乃赤羽营副将,其威信不言而喻。他们的头儿被扣上了这么大的罪名,赤羽营的士兵纷纷擅离职守,冲进了王府,护在了游名章身后。孙祁,扶光以及厚朴,也趁着机会带着人,入了淮阳王府。
孙祁本就为拿凶而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下令禁军将游名章拿下。可他出手时,却看到了厚朴的脸色。厚朴示意他不必妄动。扶光更是在他耳边轻语:“何苦搅进这乱局。有淮阳王与李红衣,不必愁得不到结果。”
孙祁听罢,改变了命令,让禁军守住淮阳王府,拿到凶手前,无论是谁都不得离开。随即他又招呼人,搬来了椅子,与厚朴及扶光,安心坐下来看戏。
见此情形,丁祸凑到了李红衣身边,身子微微护住了李红衣。瞥了眼身后的尸体,丁祸忍不住在李红衣耳边轻声嘀咕:“这王府中,几百号人,或许只有我们关心淮阳王的生死。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林亦也挪步至李红衣身边,与丁祸组成左右护法。林亦苦笑道:“说对了一半。禁军与巡防营凑这热闹,防的是赤羽营造反。当然,这也是他们的好意。”
低声向李红衣描述游名章此时装作一副无辜神态,而他身后的赤羽营士兵个个严阵以待,一副要决一死战的架势。丁祸也不忘补充:“若冤枉了游名章,怕是不好收场了。若有人冤枉你杀人,我也是会拼命的。”
李红衣依着丁祸的描述,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听到了游名章在装傻充愣:“姑娘这是何意?”
乙女叉着腰,又道:“老娘的意思是,是你谋杀了淮阳王!”
清了清嗓子,乙女刻意提高了音量,向院中的所有人,解释了游名章谋杀淮阳王的整个经过:“我猜你趁着安排巡防营守住各个入口时,想过要趁机离开。哪晓得,巡防营和禁军闻声而来,也守住了各个入出口。你不得已,只能返回。”
游名章冷笑了几声,也叉着腰:“姑娘是从南曲班子来的吧,如此会编故事。”
丁祸分辨得清楚,游名章是在狡辩。可他辨不清楚的是,他为何有种奇怪的直觉,眼前这个人的神态动作无比熟悉。回想起那一日,游名章拦住他们的去路奉上鬼王枪时的神态与语气,丁祸忽觉得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游名章,躯壳里装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也就是挑衅李红衣的真凶。
游名章又冲着李红衣与丁祸喊道:“我家王爷尸骨未寒,真凶逍遥法外。先生与王爷如此断案,就不怕寒了赤羽营将士的心吗?”
此话一出,赤羽营的将士,本就不服的心已被挑起。他们陡然失了主帅,如今自己的人又被说成是凶手,他们如何能接受。于是,他们纷纷拔出刀枪附和,要李红衣给个说法。赤羽营将士共进退,否则今日无人能出这淮阳王府。
孙祁闻声,立即就站了起来。这架势,他们是当真想反。扶光伸手拽住孙祁衣角,笑道:“厚朴公公在此,师兄急什么。就算他们反了,有你在,他们也成不了气候。”
孙祁又重新坐下,的确是扶光说的这个道理。当然了,他也希望他们反,他们反了,夺回赤羽营的军权才能名正言顺。
挑起了赤羽营的情绪,游名章更有了气势,拔出了身边将士腰间的剑,剑指李红衣:“芙蓉楼命案,凶手指名道姓,冲你而来。如今,连累我家王爷惨死,你竟还污我赤羽营杀人,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乙女打量着游名章的气势,冷哼了一声,心想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默默地退后了几步,拔出了阴阳剑,护着丁祸与李红衣。挥出剑时,她小声与李红衣嘀咕:“公子还不出手,赤羽营怕是真要反了。”
游名章又道:“依我看,是你李红衣妖言惑众,贼喊捉贼。所谓凶手以五尸散操控尸体杀人,是你设计。藏于幕后的凶手,其实是你!”
乙女立即道:“脏水都泼我们身上了。他们动手,名正言顺。”
“他如何知道这些细节。”丁祸忍不住走上前一步,打量游名章的神态。他有种古怪的直觉,此时操控游名章躯壳的人,是他熟悉的人。
李红衣也往前走了两步,笑道:“你这说法,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为何要这么做?我与淮阳王可无仇怨。”
“自然是为了平南王。”游名章道。
丁祸被这话激得一个激灵,抬头道:“关本王何事?”
“平南王可真会演戏。”游名章继续道,“如今平都城中谁人不知你图谋东宫之位。你勾结李红衣,借着所谓查案之名,陷害我家王爷。如今,更是谋了我家王爷性命。只因陛下属意,立我家王爷为太子。”
如此指控,丁祸瞬间火气翻腾,拔出天机剑,欲冲上去取游名章性命。幸而乙女和林亦一左一右拉住了丁祸。丁祸急得大喊:“拦我做什么!李红衣,你再闭眼做菩萨看戏,弑君谋反的罪名都要扣你头上了!”
明明是指认凶手,言语之间,竟然上升至了党争。林亦回想起方才,游名章拔剑时,在枪与剑之间选择了枪,而他所有的言论似乎都在鼓动赤羽营造反。他忽明白了李红衣沉默这许久的原因。凶手表现得越多,才有更多的破绽与线索,追查他的身份,弄清楚他的目的。到了这一步,可以给身后看戏的人一个结果了。
果然,李红衣幽幽道:“所以,这便是你的目的。你在游名章的身体里逗留如此之久,为的是将脏水泼向平南王府,鼓动赤羽营谋反?”
“你什么意思?”游名章眼神沉了下来。
乙女大喊:“别装了。你身后的人不知你是谁,我们可清楚得很。游名章昨夜便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纷纷看向游名章。孙祁与扶光,甚至厚朴都站起了身。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会是今日这闹剧的结果。
游名章的眼神忽变得游离,依旧在辩驳:“你这说法,更是荒唐!”
“你身上的尸腐之气都快藏不住了。”李红衣指尖飞出了一道灵符。灵符飞向游名章时,忽然炸开,环绕在了游名章周身。这一瞬间,他身后的所有人,都纷纷捂住了嘴鼻,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尸腐之气。
见游名章有异动,林亦闪身至游名章面前,手中的鬼王枪划破了游名章的上衣。一阵风起,划破的衣服之下,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剑伤。这道剑伤,是昨夜凶手留下的,直穿游名章身体。
身后的见了这个伤口,回想起昨夜有人行刺,算是证实了李红衣的说法,纷纷退后了数步。
丁祸也挥出天机剑,抵着游名章的喉咙,冷冷道:“你到底是谁?意欲何为!”
游名章身体里的魂魄自知再无掩藏的机会,朝着李红衣阴笑道:“李红衣,我会再杀一人,等着你!”
游名章眼神中的气息瞬间散去。众人意外的目光下,他缓缓倒地,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
看着林亦手中的鬼王枪,孙祁心满意足,与厚朴道:“公公可以传旨了。”
至于扶光,神色微动,他有些看不懂这局势了。而这时候,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内息从身后奔来。他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战英。
战英疾驰而入,快步至李红衣面前:“人命关天,求先生移步青云观!”
瞧见战英如此慌张,丁祸与乙女对视了一眼,都在想,莫非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张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