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巳时四刻,淮阳王府。
青云观那只狐狸因中蛊作乱时,李红衣曾救下太子妃性命。就算战英未言明实情,李红衣也能算到,今日太子妃临盆。战英如此慌张,根本不关心淮阳王府发生何事,李红衣也能料到,定是太子妃生产不顺,有性命之忧。
见淮阳王府的事暂时已了,李红衣嘱咐林亦:“余下的事就交给林少卿了。”
“先生放心。”林亦道。
丁祸与乙女不放心李红衣独行,欲一同前往。可李红衣道:“有一事,须你二人在场,林少卿才有解决之法。”
于丁祸而言,李红衣的安全才是第一要紧。那日李红衣被困于虚无之境,差点没了性命,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于是,丁祸道:“如今是白日,你盲着眼,若有人使坏当如何?”
乙女也道:“这一次,他说得对。”
“青云观又非火海鬼窟。”李红衣笑道:“再则,今日清河王必会保我周全。”
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战英更为急切,深施一礼:“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
李红衣伸出手,战英便搀扶着他,快速往王府外走去。战英领着李红衣与扶光擦肩而过。只一个眼神,扶光心领神会,当即寻了个借口,领着巡防营撤离了淮阳王府。
孙祁见事已了,笑着与厚朴道:“公公一起走?”
厚朴微笑道:“平南王接了旨,才能回宫复命。”
此为首次,丁祸与李红衣未同行。尽管他信清河王不会算计李红衣,可他依旧忧心忡忡,只求快些了结了眼前事。他转向林亦,不耐烦道:“你还杵着做什么,快些把事办了。”
林亦拄着鬼王枪,笑道:“这得看他们的意思。”
丁祸与乙女再回头,却见赤羽营的士兵们,依旧严阵以待。见他们如此模样,丁祸喊道:“已还了游名章清白,你们还想反不成?”
士兵们毫无反应。只在呼吸间重新列队,如铁桶一般,挡在了丁祸面前。丁祸一脸迷糊,又问林亦:“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乙女看出了眉目,道:“呆子。淮阳王死了,游名章也没了,群龙无首,他们自然要求一条出路。”
丁祸指着林亦手中的鬼王枪:“鬼王枪不是你在手中。从今往后,巡防营由你节制。”
林亦摇头道:“我乃大理寺少卿。若由我节制巡防营,巡防营岂不是归了大理寺了。就算他们愿意,诸部官员也不会答应。”
林亦说罢,别有深意看着丁祸。丁祸见眼前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你们看着我作甚,我可做不了百官的主。”
一直候于一旁的厚朴见时机已到,寻了个高处暂定,扯着细柔的嗓子喊道:“平南王接旨!”
除去乙女,在场所有人纷纷跪下,听厚朴宣旨。厚朴道:“淮阳王薨,朕心摧痛。赤羽营无主,特命平南王丁祸掌其节制,以承遗烈,安邦定国。望平南王严军纪,恤将士,共谋社稷之安。速行此诏,勿负朕望,钦此!”
听得此诏,丁祸惊愕交加,心绪纷乱。身为五珠亲王,他素无实权傍身,朝中亦无根基,此番突降大任,掌管赤羽营,实乃意料之外。宁帝究竟是何用意,他无从揣测。直至乙女轻声提醒,他方恍然回神,起身恭谨接旨。此时,赤羽营将士齐刷刷行以军礼,誓言效忠于新帅,其声震天,然丁祸心绪纷扰,反吓得他一个激灵。
林亦将鬼王枪奉到丁祸面前,丁祸一脸迷惑:“你这是做什么?”
“鬼王枪为赤羽营兵符。既然陛下将赤羽营交给了你,这鬼王枪自当归于你手。”林亦道。
丁祸却连连摆手:“我可不会耍枪。既然是你林家之物,就由你管着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巳时六刻,青云观。
“李神医到!”战英还未下马车,便冲着里面大喊。而他这一声喊,即刻驱散了青云观中逐渐弥漫的恐慌。观中无人不知,若太子妃命殒,会有什么后果。青衣卫已经查到,那行刺的女使身份。千丝万缕的联系,能证实那女使是许贵妃的人。以张陵此时焦躁不安的情绪,他必定会被仇恨牵引,带着人杀入宫中,为太子妃讨回公道。
这一点某种程度上可以当成是“疯”,算得上张陵几兄弟,其中包括丁祸,共同的软肋。平日里再有城府心计,当他们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他们必定舍弃理智而心甘情愿被情左右,就算引火自焚,也要将仇恨之地焚烧,狠狠地疯一场。此种深埋于血脉的疯,曾让许多人忧心李朝的每一任君主,会成为暴君。
李红衣现身,如清风徐来,即刻驱散了张陵的焦躁。他心中认定,李红衣能再次从鬼差的锁魂链下抢人。可他也明白,太医们束手无策,而她气息渐微,或许代表她已近鬼门关,难逃天命。也因此,李红衣成了他身处暗夜的明灯。
“都下去吧!”战英将李红衣引进碧波阁,领着伺候在碧波阁中的女使与太医退下,只留李红衣与张陵二人。
张陵恳切道:“求先生,救救离儿。”
李红衣闻到了弥漫于四周驱散不去的血腥气。他沉下了脸色,指尖画出一道灵符,却已探不到她的魂魄。李红衣叹息道:“并非我来晚了一步,是她命数已尽。她耗尽了阳寿,才将那孩子送到殿下手中。”
“先生可是在说笑?”张陵无法接受而选择不信,“先生是天上的神仙,不该以人命玩笑。”
李红衣不在意张陵此时的反常,又道:“殿下当然可以自欺欺人。只是,她有句话,托我转达于你。她说,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这一世,她不后悔,也请殿下不要后悔。孩子,请殿下将他抚养成人。若殿下有心,不必让他再走他父亲的血路。”
张陵闻言,身形微颤,眼眶渐渐泛红,他紧握双拳,仿佛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汹涌情感。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因这份沉重而凝固,李红衣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刀,轻轻却坚定地剖开了他心中的幻想与逃避。
张陵害怕见她此时的模样,以至于心有胆怯。而这份胆怯,让他生出滔天的愤怒,爆发出血脉中被压制的“疯”。他将一切根源归咎于那位刺杀的女使,以及可能的幕后操纵者。于是,他在呼吸间便堕入了凡尘,快步出了碧波阁,近乎吼道:“战英何在?!”
只是,即刻现身于张陵面前的,并非战英,而是李红衣。幸而李红衣来过此处,逍遥步法才能准确施展,拦住了张陵的去路。
张陵喝道:“先生既然救不了人,就不必阻挠本王斩杀凶手了。”
“殿下确定,凶手就是许贵妃?”李红衣道,“斩杀了许贵妃又如何?殿下能在今日,杀入通天阁,坐上那张龙椅?”
张陵冷笑道:“未尝不可。”
“可殿下若做得到,又为何救不下太子,救不下她?”李红衣道,“殿下是有心躲在这青云观,还是无能为力,只能躲藏于此?”
“无能为力又如何?杀个痛快,也能解这些年憋的恨与怒。”张陵又道,“难道先生没有此心?先生的父亲,先生的族人,乃至先生的母亲,都是死于他手。先生不恨吗?不想血洗通天阁吗?”
“若血洗他人性命,能解心头之恨,这世上早已没有了平都城。”李红衣道,“我要的,是凶手跪下来,向死者谢罪。平都城的血,已经流得太多!殿下有圣人之心,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句话落在了张陵心上。他心头一震,竟不知道,自己在李红衣的心里,有这样的位置。
李红衣接下来又道:“一怒为红颜,是英雄之举。可殿下有没有想过,她甘愿与鬼差走,是为了让你名正言顺,抚养你们的孩子!”
“你们的孩子”犹如雷击,张陵的愤怒似乎被一股莫名的悲痛袭击,让他变得恐慌,手足无措。他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屏风之后,她的影子。她的气息已寻不到了,可他却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啼哭声那么洪亮,那么让人心安。
是这啼哭声指引,张陵才抬起步子,绕过了屏风,行至了她面前。她的下身,已被鲜血浸染,她就像那雪中的红梅,如初见时那么明媚。在他回忆起她的模样,意识终于清醒时,忽一阵清风从帷帐中拂来。就如那一夜,她红润的脸颊及他抑制不住的心跳。
眼眶含泪,张陵吟道:“生死相隔梦难寻,泪湿青衫忆故人。昔日欢颜今何在,空留孤影伴寒衾。”
清风从他耳边划过,消散在他身后。他知道,她已去。静默了许久,掸了掸眼窝里的泪,张陵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转头与李红衣道:“所以,先生来此,是为救我。”
李红衣苦笑道:“淮阳王已遭毒手,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先生必定有所谋。”张陵道。
李红衣毫不避讳:“我想送殿下入主通天阁。”
“因为我是先生唯一的选择?”张陵反问。
“所以殿下清楚,丁祸不是东宫的挡路石。”李红衣道。
“先生或许误会了,我虽对丁祸有防备,却从未向他下过手。”张陵缓缓转过身,抬头时眼神中,收起了平日里的光芒,算是与李红衣达成了交易,又道:“先生希望我怎么做。”
“在朝堂上,殿下也是东宫唯一的名正言顺的选择。殿下要做的是,做好这唯一的选择,为通天阁分忧。”李红衣笑道,“比如,自请操持淮阳王的丧仪!”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酉时三刻,淮阳王府。
清河王张陵主持淮阳王张栩的丧仪,在朝堂上起了些非议。毕竟在太子遇害后,他二人算得上水火不容。亦有人猜测,甚至散播谣言,淮阳王之死,幕后主谋是青云观。可张陵拿着宁帝的旨意,只将这些话,当成耳旁风。
眼见着张陵带着战英入了淮阳王府后,命礼部将丧礼的事宜安排得妥妥帖帖,无一遗漏之处,丁祸与乙女也难免在李红衣耳边嘀咕。
丁祸问:“这是不是你的安排?”
乙女也问:“处置游名章时,就有流言,你与丁祸才是幕后主使。而现在风头都转向了青云观。这背后,是你在吹风,洗脱丁祸的嫌疑?”
丁祸即刻喊道:“什么洗脱我的嫌疑,我根本就没有嫌疑!我也是受害者。”
林亦只默默听着。他已知晓,太子妃产后血崩,已于今日离世。也就代表,李红衣被请去青云观是为着此事,更表明李红衣没能救下太子妃。他心下认定,或许李红衣与张陵,谋定了某件要紧的事。
被乙女与丁祸吵得脑仁都疼了。李红衣深呼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明亮。淮阳王府中,四处挂丧,犹如下了一日的雪。灵堂已经布置妥当,已有官员来吊唁。
李红衣行至林亦身边,轻声道:“林少卿不必瞎琢磨。我与清河王做了一个交易,许了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林亦问:“什么条件?”
李红衣直言道:“我会送他入主通天阁。”
林亦正意外李红衣这般坦诚,却听得灵堂在传来一阵骚乱。以为又有人生事,李红衣几人即刻冲了过去。入了灵堂才知,骚乱源自方才挂上的一副挽联。
这副挽联本出自清河王之手,言辞恳切,句句真情。可挂上后才知,挽联已被人调换,上书几个血字:明日子时,丁祸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