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王爷的福,下南山的路,都被人踏平了。”
“先生这是话中有话。”
“那王爷,是听懂了。”
“托先生的福,本王保住了一条性命。”
丁祸饶有兴致,听着李红衣与张陵说话。可他还未想明白第一句是何意,他们二人的话锋已变了多次。于是,他只将心思放在了那些火烤的板栗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二人打哑谜。
曾经,他懒得费力气去琢磨清河王的心思。他也只将冰山上折射的影子,当成是真相。于是他以为清河王,果真只是不理朝堂的修行之人。也或许,清河王的确如此。可认识了李红衣之后,经历了这几个案子,丁祸再不济,也看得透清河王一直都在隐藏。这不能简单地评价其心思深沉或表里不一。太子为前车之鉴,或许他与淮阳王不过都是棋手手边的一枚棋子。
淮阳王失了赤羽营,被困京中,若他不反,算得上败局已定。丁祸自是不会沾染那些污糟事儿,这也就代表,能入主东宫的,只剩下清河王一人。不,还有太子的遗腹子。若清河王有心拥护世子,丁祸愿助一臂之力。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八,亥末,老君庙。
乙女已经酣睡,昊六上了些点心,也寻了地方打盹去了。战英领着几名护卫守在门外,老君庙中,算得上万籁俱寂。
李红衣,丁祸以及张陵,围炉而坐,煮着茶说着话。丁祸托着腮,目光紧盯着那几颗板栗,在意着板栗的颜色变化。瞟了一眼李红衣,丁祸嘀咕道:“我如何听出了狼狈为奸的意思。”
有一颗板栗,外皮已经焦了。丁祸迫不及待,捏起板栗,三两下剥了壳。他欲将板栗塞入嘴里,抬头却见张陵的眼神聚焦于板栗上,幽幽道:“好吃吗?”丁祸略想了想,将板栗分了一半,放到张陵手心。
看着张陵嚼着板栗,脸上不自觉浮起笑意,李红衣给张陵舀了杯茶,笑道:“原来,王爷也食人间烟火。”
“你这话阴阳怪气得很。”丁祸剥了颗板栗,又分了张陵一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能寻得这老君庙,采茶东篱下,独享清欢。”
张陵吃了板栗,心满意足,呷了口茶道“近朱者赤,你这嘴倒比遇见先生前伶俐了不少。”
丁祸再剥了一颗板栗,将整颗给了李红衣:“比起他,不足道也。”
李红衣捏起板栗,置于鼻尖闻了闻,复将板栗放到丁祸面前。替张陵续了一杯茶后,他又抓起一个已烤热了的柑橘,与张陵道:“王爷登门,应不只是为了吃栗子吧。”
戌时出现在天上的弯月,经了风,剔透了不少。也是经了风,月光冷得很,散落于南山,使得夜色斑驳,阴阳混杂。张陵掸了掸肩上的月光,听着山风呼呼,身心终畅快了起来。他实在是喜欢这萧瑟之景。若无牵绊,他何尝不想如丁祸说的那样,居于山间,只顾清欢。
杯中茶,已凉了五分。茶汤中倒映着挂于屋檐的弯月,张陵终开口道:“先生可知,我父皇,是如何得的天下?”
“不过道听途说,不知全貌。”李红衣笑道。他也即刻明白了张陵的来意。通天阁设局引连翘入红衣阵时,他说过的话,张陵当了真。张陵必定也派了人,彻查了李红衣的来历。只不过,张陵得不到任何结果。
丁祸却抢答道:“我知道,皇祖母与我说过。当年,兰王叛乱,已杀入了皇宫,离龙椅一步之遥。只可惜,我母亲,也就是长公主携神兵从天而降,生擒兰王,平定叛乱。而后,先皇驾崩,陛下继承皇位。我母亲平叛有功,封平南王。”
“那你可知,神兵从何而来?”张陵问。
丁祸摇头道:“皇祖母并未言明。”
张陵又问李红衣:“先生呢?”
一阵冷风刮过,炭火烧得更旺了些。月光往外挪了几分,李红衣的轮廓显得暗了几分。指尖摩挲着橘皮,李红衣道:“梅山。”
那是明德三十年,明王张綦,在一场瘟疫之后,大获全胜。太子与兰王合谋,趁瘟疫盛行,意图逼宫。然因张綦以身设局,策反太子麾下赤羽营,引太子入局。太子以为德宗皇帝病危,却不想在他冲进皇宫才知德宗根本无恙,且赤羽营已倒戈明王。太子兵败,被赤羽营射杀于丹阳门外。兰王张允以分身之法,躲避追杀,逃至青州,销声匿迹。
明德三十一年,张綦组建天机卫,其心腹丁墨为天机卫统领。天机卫以护天子之名,行暗杀之事。三月后,张綦得百官拥护,入主东宫为太子。德宗因瘟疫落下病根,久病卧床,朝政由张綦把持。
张綦以为天下,已收入囊中。却不想,在这一年秋天,销声匿迹的兰王张允竟然卷土重来。兰王隐匿青州,经营数月,召集先太子旧部,征兵买马近五万人,组建黑甲军。而且,他棋走险招,竟从夜秦借阴兵五千为先遣部队,以先太子平反为名,起兵造反。
夜秦阴兵,擅阴阳之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仅凭五千人,所向披靡,竟在半月内,便大破青阳关,杀入了平都城。
张允的黑甲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平都城中,如履平地。无论是赤羽营还是皇城司,都挡不住黑甲军铁蹄。在张允杀入皇宫前,张綦只能与百官,带着德宗,躲进了地宫之中,等待神兵护驾。
原来,在张允破青阳关时,张綦已派出了丁墨护送长公主嫣然,前往梅山求援。梅山之主李暮烟,与长公主多有牵扯,念及前情,必定相助。长公主也不负嘱托,说服李暮烟出山。
李暮烟如夜游神,于入夜后,降临平都城。李暮烟召唤三千猖兵,奇袭黑甲军,大破夜秦阴兵于东城门。随后,李暮烟又以猖兵之力,在平都城中设下七星阵法,令叛军昏迷不醒。趁此时机,长公主率天机卫,长驱直入,生擒了兰王张允。叛军没了龙头,溃不成军。恰时,西南援军赶至,最终平定了这场叛乱。而这场叛乱,在李朝史上浓墨重彩,被称为“兰王之乱”。
长公主与丁墨所率天机卫,在一日后,打开地宫,将德宗迎回宫中。只是,德宗于地宫受了惊吓,回宫不过一日,便病发驾崩。因着平叛一事,张綦再得百官拥护敬重。德宗临终前,留下遗旨,传位于太子张綦。
于德宗陵前,张綦登上帝位,称宁帝,改国号为天宁,大封有功之臣。长公主嫣然,临危受命请来援兵,直捣黄龙,生擒兰王结束叛乱,护国有功,被封为平南王,为李朝乃至前朝,第一位女性亲王。
至于最大功臣李暮烟,在送走猖兵后,拒绝宁帝一切封赏,不辞而别,回归梅山,继续过着他的逍遥日子,守着“数百年不与李朝通”的原则。而宁帝,为表感恩之情,遥封李暮烟为“梅王”。
听张陵说完这桩李朝的往事,丁祸激动得站了起来,匆匆回到卧房中,翻出了一本话本传奇,丢在了张陵面前:“你说的这故事,竟与《夜飞花》所写,几乎一致。只是,你只说了一半。”
“另一半如何?”李红衣道。
翻了几页,丁祸欲说完这故事,可他突然明白《夜飞花》中的飞花公主,实则就是他的母亲嫣然。而他母亲的结局,与飞花公主大相径庭。于是,他又合上书,只道:“算了,应是人胡诌而已,当不得真。”
李红衣笑了笑,指尖抠入橘皮中,剥开了手中那把玩了许久的柑橘。他也只是闻了闻味道,便放到了一边:“也许是王爷说得不可信。”
“史书如何写,在胜者一念之间。”张陵观察着李红衣神色,“先生可知,李暮烟结局如何?”
“曾听人说,李暮烟重走兰王之路。只可惜,李暮烟连青阳关都没过去,就被天机卫诛杀于青阳关外。”李红衣不咸不淡道,“因李暮烟兵败,其族人遭血洗,从此再无梅山。”
张陵看不出李暮烟的情绪,又道:“不管其中因由,那连翘假借梅山后裔之名,血洗平都城复仇,也算是合情合理。”
“无端端上门说起这些。”李红衣不紧不慢道,“原来,王爷是怀疑我。与连翘说的那些话,骗骗平南王也就是了,如何王爷也着了道?”
听他二人言语中暗藏机锋,丁祸忽有些乱了。他分不清真假,也插不进话,只挤出一点笑脸,默默地坐下了。
张陵伸手拿起李红衣剥开的柑橘,扯了一瓣丢入嘴里,只道:“这就是先生多心了。说起这些,只不过是想提醒先生,这世上大部分的真相,都是人为。”
李红衣笑道:“王爷安心,我必然不会相信,连翘是你青衣卫的人。”
“那本王是否能信,先生自梅山来?”张陵从李红衣神色中察觉不出情绪,直接问道。
丁祸突然插话道:“不管他从何处来,我倒是真切听出,二位兄长,暗度陈仓,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张陵放下手中的柑橘,嘴里却道:“这柑橘,比栗子甜。”
“淮阳王送来的。”丁祸道,“陵哥哥若喜欢,我差人送两筐去青云观。”
站起身后,张陵稍整理了仪容,只道:“说了这么多,倒忘了要紧事。父皇托我给先生带句话,明日辰时入通天阁说话。”
张陵不再言其他,告辞离去。待青云观的车马,离了青云观,山风似也跟随而去。丁祸转过身,久久地看着李红衣,似有话要说。可他犹豫了许久,终还是没说出口。
李红衣却道:“没错,我父亲就是梅山之主,李暮烟。”
“我又没问你。”丁祸坐下时,松了口气。
李红衣又道:“你不问,但我想告诉你。”
丁祸点点头,装作无所谓。可他低头时,却愣住了,抬头时变了神色:“这便是他要杀你的原因?”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八,亥末,芙蓉楼。
与林亦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大摇大摆进入芙蓉楼。他的出现,引来众人侧目。有一穿金带银的贵气男子,结了账正往外走。这男子是芙蓉楼的常客,掌柜唤他孙家二郎。孙二郎喝了些酒,走路踉跄,没注意脚下的路,与他撞了个满怀。
孙二郎火上心头,抬头便要开骂。可看清他一身脏污不堪,浑身散发着腐臭,捂住了鼻子,嘀咕道:“这地方,何时起,乞丐也能进门了。”可他却微笑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甩了甩袖子,寻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
已近之时,楼上已无客人,只有大堂中寥寥几桌。穿梭于酒客间的小二,见众人议论纷纷,注意到了那个男人,走上前,欲将其赶走。可小二俯身,却闻到他身上那刺鼻的腐臭,即刻转过身,捂住了嘴,强忍住恶心。可尽管腹中翻江倒海,小二也只能在退后几步后,温声请他离开,今日的菜式都已售罄。
他缓缓抬起头,双手合十,久久不言语。直到小二再次开口,他突然变了脸,抓住小二的头,往桌子上砸去。他的力道,大得可怕。小二的头,竟如西瓜一般,碎裂了开来!